第287章 陰平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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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平道,活像被巨斧硬生生劈進大山深處的一道猙獰傷疤。
    薑維就戳在懸崖邊凸出的石嘴上,一身鐵甲被山風刮得嘩啦作響。他仰著頭,脖頸繃出鐵硬的線條,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死死咬住頭頂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一隻孤鷹,正拖著長長的唳叫,在沉沉鉛雲下盤旋,一圈,又一圈。
    “第十一圈了……”他嘴唇無聲地翕動,聲音低得剛出口就被凜冽的山風撕碎、卷走。右手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腰間冰冷的劍柄,發出沉悶單調的“篤、篤”聲,敲得旁邊幾個親兵心尖也跟著一抽一抽。劍閣方向的烽煙,在極遠處天際凝成三道粗重、焦黑的墨痕,已經整整三日,未曾淡去分毫。
    “大將軍,”親兵隊長張嶷的聲音帶著點被風吹散的幹澀,他捧著個沾滿泥點的皮筒,小心地遞上前,“鄧艾那老賊,又差人射上來的。”
    薑維沒回頭,隻伸出左手。那卷捆紮得異常緊實的帛書落入掌心,沉甸甸的,帶著山野的濕冷。他拇指粗暴地刮開封泥,展開。目光掃過上麵那幾行熟悉的、帶著刻意矜持的字跡,嘴角先是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隨即猛地向下壓去,唇邊刻出兩道刀劈斧鑿般的深痕。
    “哼,”一聲短促的冷笑從鼻腔裏擠出來,在寂靜的崖邊格外刺耳,“鄧艾匹夫!偷渡陰平?真當薑某的‘挑釁’,是擺在案頭供你觀賞的擺設不成?”他猛地攥緊帛書,粗糙的指腹幾乎要將那堅韌的布料生生揉碎。目光投向腳下深不見底、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撞擊般的決絕,“此乃絕地!縱有十萬精兵,欲從此過,也叫他有來無回!吾‘挑釁’在此,看他鄧士載如何‘傲才’!”
    他正待厲聲下令全軍戒備,一陣急促到近乎慌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像擂鼓般重重砸在每個人緊繃的心弦上。馬蹄鐵急促地磕碰著山道嶙峋的石塊,發出令人牙酸的脆響,一路衝上了這小小的崖坪。
    “大將軍!大將軍!成都……成都急報!”馬背上的騎士幾乎是滾落下來的,渾身泥水,臉上分不清是汗是淚還是雨,胸膛劇烈起伏,喉嚨裏發出破風箱似的嘶嘶聲。他顫抖著雙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用油布層層裹緊的、一尺來長的黃銅圓筒,高高舉起。銅筒末端,一方鮮紅刺目的朱砂印,在陰霾的天光下,如同剛剛剜出的心頭血,燙得人眼睛生疼。
    刹那間,整個崖坪上,隻剩下山風呼嘯的嗚咽。
    薑維伸出去接那銅筒的手,在半空中極其細微地頓了一瞬,指關節捏得泛白。他沉默著,近乎粗暴地一把抓過銅筒,擰開。裏麵,是一卷質地異常精良的素白帛書,緩緩展開。
    他的目光,如同被烙鐵燙傷般,死死釘在那方殷紅如血的禦印上。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凍結,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紮進他的眼底,紮進他的腦子裏。
    “敕……令……投……降……”
    四個字,輕飄飄的帛書,此刻卻重逾千鈞,壓得他臂膀上的鐵甲片都在微微震顫。
    “呃啊——!”
    一聲野獸瀕死般的、完全不成調的嘶吼猛地炸開,撕裂了山崖的寂靜!薑維雙目瞬間赤紅如血,左手死死攥著那卷降詔,指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仿佛要將它連同那方刺目的朱印一同捏成齏粉!右手則閃電般探向腰間,“鏘啷”一聲刺耳龍吟,冰冷的劍光驟然炸亮!
    劍光一閃!
    “哢嚓——!”
    沉重的硬木帥案一角,應聲而飛!碎裂的木屑如同被驚起的蝗群,劈裏啪啦四處飛濺,打在冰冷的鐵甲上,落在泥濘的地麵。
    “臣等正欲死戰!陛下……陛下何故先降——!!!”
    這一聲咆哮,裹挾著無盡的悲憤、絕望和不甘,如同受傷的巨獸在深淵中的最後哀鳴,撞在陡峭的崖壁上,激起層層疊疊、令人心悸的回音。帳內死寂一片,親兵們全都死死低下頭,不敢看主帥那張因極度痛苦而扭曲的臉,更不敢看地上那卷沾了泥汙的詔書。
    突然,帳外響起一片密集的、急促的劈啪聲,由遠及近,迅速連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狂暴地砸落下來,瞬間打濕了地麵,濺起渾濁的水花。冰冷的雨絲被狂風吹卷著,斜斜地撲進帳內,撲在薑維劇烈起伏的胸膛上,撲在他緊握的劍柄上——那劍柄上,一圈被磨得發白、甚至有些發灰的孝布,被雨水迅速浸透,顏色變得更深,沉甸甸地纏繞在劍格之上。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流下,滑過眼角,像是滾燙的淚。薑維死死咬著牙,牙根都滲出了鐵鏽般的腥甜。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卷冰冷的帛書,一點點、一點點地塞入懷中,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冰冷的觸感,如同一條毒蛇,纏繞上來。
    ……
    七日後。劍閣關下,黑雲壓城。
    鍾會的大軍,如同漫過堤壩的黑色鐵流,沉默而森然地鋪滿了關前的每一寸土地。旌旗蔽空,矛戟如林,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汗水和皮革混合的沉重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關城上,殘存的蜀軍士兵緊握著手中的兵器,指節發白,臉上混雜著恐懼、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
    中軍帳內,卻像另一個世界,死寂得可怕。薑維獨自一人坐在案後,案頭那卷攤開的《八陣圖》,早已被無數次地摩挲揉捏。素白的帛頁上,此刻卻多了一團團刺目的暗紅——那是他指間傷口反複開裂、幹涸、又再次裂開,留下的斑駁血痕。有的地方墨跡被暈染得一片模糊,有的地方則被硬生生摳破。
    他低垂著頭,散落的鬢發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緊繃的下頜線。帳外震天的戰鼓聲、士兵的呐喊聲、風卷大旗的獵獵聲,似乎都離他很遠,很遠。
    突然,一陣沉悶的腳步聲停在帳門外。緊接著,帳簾被一隻戴著精鋼護腕的手猛地掀開。刺眼的天光湧入,映出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金甲在光線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正是鍾會。他臉上帶著一絲勝利者特有的、矜持而疏離的笑意,目光銳利地掃過帳內,最終落在案後那個沉默的身影上。
    “薑大將軍,別來無恙?”鍾會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帳內凝固的空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穿透力,“魏天子仁德,念蜀中生靈,不忍再動幹戈。大勢如此,將軍……還在猶豫什麽?”
    薑維依舊低著頭,手指卻無意識地劃過帛書上那一團團暗紅的血跡,指尖傳來粗糙的、帶著血腥氣的觸感。就在鍾會以為他不會回應,準備再次開口時——
    “嗬……”一聲極輕、極低的笑聲,毫無征兆地從薑維喉嚨深處滾了出來。那笑聲開始很輕,帶著點氣音,隨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最後竟變成了壓抑不住的、帶著癲狂意味的沙啞大笑!
    “哈哈哈……鄧士載啊鄧士載……”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直勾勾地望向虛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帳幕,看到了某個遠在陰平道那頭的老對手。嘴角咧開一個近乎怪異的弧度,聲音卻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絮語,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你以為……這就完了?可敢……與某再賭一局?”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右手猛地按在了腰間懸著的那枚溫潤青玉玉玨上!
    “啪嗒!”
    一聲清脆到刺耳的碎裂聲響起!那枚跟隨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玉玨,竟被他生生在掌心捏得粉碎!碎裂的玉屑簌簌落下。緊接著,他腰腹間那塊精鐵打造的護腰暗甲,發出一聲極輕微、極機括的“哢噠”輕響,一個小小的暗格,無聲地滑開。
    裏麵,靜靜躺著一方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蜀錦地圖。薑維沾著血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極其緩慢地將地圖展開。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地圖西北角,一個被特意用朱砂圈出的、異常清晰的標記上。那標記旁邊,還用蠅頭小楷工整地寫著兩個字——
    “遝中”。
    他的指尖,帶著剛剛捏碎玉玨的餘力,重重地、反複地碾過那兩個字,碾過那片代表著屯田之地的標記。粗糙的指腹摩擦著細膩的蜀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那朱砂的印記,在昏暗的帳內,紅得如同心口尚未冷卻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