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江舟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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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裏沔江,洪流浩蕩。
    作為九曲江最大的支流,奔騰不息滋潤沿途土地,關係著無數人的生存。
    在場麵上,沔江並不比九曲江小多少,最窄處的寬度也有近五裏,想渡江必須得乘船。
    江城依水而建,過江問題擺在麵前,也就發展成了生意,各處碼頭發展的相當完備,不管去到哪個碼頭,都有大小渡船供客人選擇,熟水性者完全可以租賃船隻自己劃過去,價格是每天三十文錢,兩岸任意碼頭都能寄存,隨時都能過去拿取,江上有自己的規矩,不同碼頭的租賃船隻顏色跟款式不同,不必擔心有人偷船。
    趙繼歌租了一條雙槳船,主要是因為得發展陸長纓,有些話不能被外人聽到,不然會壞大事……
    至於誰劃……
    很明顯,這種出力氣的活,趙繼歌也不好意思讓陸長纓幹,而且現在風浪頗大,他不放心把槳交給別人,握在自己手裏才安心。
    不過趙繼歌也不敢太用力,這小木船可承受不住他的力量,稍微用點勁就要散架,隻能順著風浪當弄潮兒。
    陸長纓穩坐顛簸船頭,包在麻布內的步槊放在艙內,由於沒事幹,她脫下鞋挽起褲腳,將白皙玉足沒入清涼江水,幽綠水草尤為粘膩,輕輕纏繞纖筍腳腕,又順著滑到透粉足心,癢癢肉被如此挑逗,也使她不自覺地嫣然微笑。
    扭頭發現趙繼歌正像一頭老牛,哼哧哼哧地專心搖槳,試圖找到對抗風浪的訣竅,哪怕屢戰屢敗也樂此不疲。
    對此,年芳二六的陸長纓隻能感慨“年輕真好”,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活力滿滿,隻可惜赤子之心早已被磨滅的不剩多少……
    她低頭看向江麵:
    “你說你有法子,為何現在沒人,倒是一句話也不說。”
    趙繼歌專注手中船槳,感受著波湧江水的力度,還是決定老老實實隨波逐流:
    “這船真難劃,也不知道謝老伯是怎麽做到在風浪中劃直線,以後遇到了得向他討教一番……”
    “你學不會,那都是幾十年的經驗積攢,就跟修習武道技法一個意思,除非你願意當他的接班人,在江上待久了自然就會。”陸長纓幽幽開口,“還有,不要跟我賣關子,賤不賤啊!”
    趙繼歌隻好一心二用:
    “行行行,那事前說好,我的那些觀點僅供你參考,不要過度聯想,也不要生氣打架。”
    道理還沒講,免責補丁倒是打的滿滿當當,已經進化成了大雞賊。
    陸長纓滿臉問號:
    “你不是要傳授我退隱方法,比如說像你一樣搞出離魂症之類的好活?”
    想啥呢孩子……趙繼歌格外無語:
    “我指的是,能幫你一步一個腳印的去實現心中願望,不是抽身不問世事。”
    “莫胡扯,你一個失憶的人,能怎麽幫我?”陸長纓壓根就不信,“更何況,你也說了我那理想空空如也,我也承認這一點……”
    “非也,你的那些想法,並不完全都是空想,像你對百煉宗的評價就非常犀利,你爹可能理解不了,可在我看來非常正確。”趙繼歌的聲音穿透呼嘯狂風,送到陸長纓的耳中,“此外,你對於等級的看法也很有創見,特別是對於儒教倫理等級學說方麵的矛盾指責,隻可惜,你基於正確的起點,走向了錯誤的終點,如今才會想著歸隱這檔子事。”
    依舊是甜棗加巴掌的組合,陸長纓有些暈乎,也不知道是暈船還是被“打”成這樣:“啥意思?”
    “我能不能這樣總結,你是因為討厭百煉宗的剝削與等級製度,才選擇混江湖賺錢?”趙繼歌一邊控製著小船,一邊問道,“對了,你小時候是不是愛看江湖話本,或者愛聽你爹講他混江湖時的故事?”
    船頭,黑衣女俠點頭回應,馬尾辮隨風搖擺,英姿颯爽的氣質撲麵而來,在廣闊大江背景襯托下很是養眼。
    麵對如此美景,趙繼歌絲毫不留情麵,一旦聊起這些,他的腦子裏麵隻有批判:
    “可你為了反對這些,走向了否定一切權威、追求絕對自由以及抽象平等的極端,恰巧,話本中的江湖正好符合你的幻想,現實的江湖又讓你繼續逃離,這才是你的矛盾所在!”
    這一番話,戳中了陸長纓不願承認的小秘密,讓她有些惱怒:
    “你別光說我,有何高見就直說,空泛就空泛,憑什麽認為我追求的是極端!”
    “你看,這不就急了,我可提前跟你說過的嗷,注意控製脾氣,我風格就這樣,攻擊性有些強,你忍一忍就過去了……”趙繼歌往船尾縮了縮,準備隨時跳江應對偷襲,“根本原因,在於你對於不公現象的批判很犀利,可又不懂得其背後隱藏的本質,這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你尋求的改變方法是從那些端坐在象牙塔內、渾身散發著酸臭氣息的文人,絞盡腦汁所編寫的幻想話本上學來的,所以你才會有如此大的落差,一說就急眼。”
    這下,陸長纓是真被幹沉默了,她確實不知道那些不公現象後藏著什麽,說是看不慣,實際上她自己選擇的法子也很消極,隻是換了個環境繼續看不慣,除了口頭批判,沒有任何在實際上改變百煉宗的行為,在江湖上混來混去改變的隻有自己。
    但問題是,這趙長空為何說話這麽氣人,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嗎!
    隻可惜,趙繼歌還真不懂,至少在他這裏,出力氣的活他可以多擔一些,但挨罵是人人平等的事情,除了戰鬥還是戰鬥,就是戰鬥爽!
    矯枉得過正,重病下猛藥……
    瞅著不敢妄動害怕墜江的陸長纓,趙繼歌在心裏發笑,他清楚陸長纓的脾氣,不像嶽紅嫣跟張無為那麽好懟,那倆一個憨一個要臉,可陸長纓可是真敢解開背囊,現場組裝步槊跟他打一架,選擇上船再說真是明智之舉……
    不怕墜江你就來……
    極其耗費體力的劃船,對於趙繼歌來說簡直就是小意思,他現在大有一副“老子不用手也能懟死你”的架勢:
    “你問我有何高見,那我就拿你曾經向往、如今厭惡的江湖為引,無論他人如何冠以絕對自由之名,都改變不了靠武力形成等級之實,或者說,擁有可以顛覆一切的武力,才能談的上所謂的‘絕對自由’,那些在底層掙紮的江湖客不可能享受到自由,哪怕這些武夫苦中作樂認為自己‘很自由’,那也終究是唯心的自我安慰罷了,這種精神活動跟事實無關。”
    “同理,武道九品難道不正是江湖等級最赤裸的體現嗎?以此誕生的‘前輩、道友、螻蟻’戲稱,反映著江湖規則的殘酷,這不比百煉宗這小小的二流宗派高尚多少。”
    “江湖人的剝削,要比百煉宗內部更為殘忍,往往體現為殺人越貨、作奸犯科,當今的江湖卻美其名曰生存之道,這不過是強者的道理罷了,跟弱者沒有一點關係,卻依舊得到一大堆武夫的吹捧,乃至將其作為行事準則,直到屠刀揮下、人頭落地才知道後悔。”
    “我們以小見大、以一隅江湖觀整座天下,會發現沒有地方可以幸免於難,從來都沒有什麽無拘無束的聖地,也沒有什麽絕對平等的溫柔鄉,更沒有什麽廢除剝削的神國。”
    陸長纓開始正視趙繼歌的話,她來到了船艙內,靠近船尾坐下:“就這些嗎?”
    趙繼歌解釋道:
    “當然不是,我剛剛所言說的內容,隻是對江湖範圍內自由、等級與剝削的簡單看法。”
    “這還簡單?!”陸長纓有些驚訝。
    趙繼歌醞釀片刻,繼續開口:
    “關於你對權威的看法才是重中之重,你反對權威,卻不知道在當前的天下,沒有權威就不可能組織勞作生產,也就意味著沒法維持宗門、派別的運轉……”
    “你為何要替我爹的壓榨行徑辯解?”陸長纓分外失望。
    “我還沒說完,別那麽心急……”趙繼歌再度悄咪往船尾移動,“在你爹看來,權威是他的意誌體現,是他頭腦的產物,事實上,權威誕生於勞作生產,你爹將因果關係顛倒了,不是他要體現權威,而是當下的生產管理,需要他展現並依賴權威進行指揮,必須遵循這個客觀規律,否則百煉宗隻能陷入混亂……”
    陸長纓詢問道:“能說明白一些嗎?”
    “可以。”趙繼歌欣然應下,“就拿乾國來說,據史料記載,在其建國之初,麵對治理國家的需求,神武帝不惜頒布皇命,沿用部分前朝六國的政治與技術官員,因為神武帝這種魔門出身的糙漢沒有相關經驗,他一個人也做不到麵麵俱到,隻好請人幫他治理,這就叫利用技術權威,不然乾國隻能坍塌成為廢墟,在運用前朝官員的技術權威之時,又需要中央的政治權威進行協調、指揮、監管,以免權力分散舊國複辟。”
    陸長纓點點頭:
    “我明白了,神武帝需要權威,不是頭腦中憑空出現,而是出於一定的需要,以此類推,我爹也是,可你又怎麽解釋我爹剝削門下匠師?”
    趙繼歌神秘一笑:
    “今天我就告訴你,什麽叫事物的兩麵性,我上麵的說的是權威積極性的一麵,而你之所以如此反對權威,是因為在當下,權威在展現技術與組織功能的情況下,又往往以壓迫、剝削的形式出現,這就是消極性的一麵……”
    “可這是曆史階段的產物,現在乾國要是沒有象征著權威的鎮壓機關,亂象隻會更多,這點必須承認,在沒有好的解決方案之前,絕不能腦子一熱就要取消掉這些,僅憑頭腦發熱也做不到這一點,同時,這並不意味像武法司、治安司這些部門就不再象征著壓迫,相反的,恰恰是因為有它們的存在,乾國才會陷入如此水深火熱、要炸不炸的矛盾境地……”
    “因此,這種權威終究有破滅的那天,而那天也就是……革命!現在那雲州反賊趙繼歌,不正是運用革命權威去對抗壓迫權威嗎?”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也讓陸長纓沉思片刻,最後沒有做出反駁,示意趙繼歌接著說。
    趙繼歌口幹舌燥:
    “你先把水袋遞過來,我潤潤嗓子。”
    陸長纓乖乖照做,主動將塞子拔下來,探著上半身將水遞到趙繼歌嘴邊。
    “咕咚——”
    趙繼歌沒有半點拒絕,直接張大嘴巴暴風吸入,牛皮水袋眨眼間便幹癟下去……
    幾息時間,趙繼歌補充完畢,陸長纓顛了顛手中倒不出水的水袋,罵道:
    “能吃能喝大飯桶!”
    “我給你講道理,多喝一點怎麽了!”趙繼歌理直氣壯,“咱們繼續,我說了這麽多,你有何想法?”
    陸長纓有些猶豫,但還是將心中想法說出了口:
    “我思考一下,百煉宗其實也有雙麵性,一方麵給匠師們提供活計,使他們不像尋常江湖武夫那樣,居無定所漂泊流離,麵臨江湖風雨拍打,另一方麵又在剝削這些匠師,辛辛苦苦從早幹到晚,還要被抽七成的工錢,剩下三成以月奉的形式發下來,反正就很矛盾,這樣下去百煉宗滅於底層匠師反抗的可能,都比高層內鬥大不少。”
    趙繼歌很滿意,到目前為止,陸長纓是他見到最有靈性的女子,不愧是跟匠師打交道長大的娃:
    “沒錯,正因如此,你光反對不行,甚至就連改變也沒那麽簡單,你不僅得想法子帶他們反抗壓迫,還得照顧他們的生計等等,這可是大難題。”
    陸長纓試著提議:
    “那取消掉我爹的領導,我去組織匠師們進行自治,大家人人平等人人勞動,自由自在不被等級束縛,自己生產給自己花不就行了?”
    好家夥……趙繼歌一點都不震驚陸長纓的想法:
    “對比現在來說,你這個想法有進步意義,可長遠的看,它其實也是幻想……”
    “你直接說你的看法,不用如此彎彎繞繞!”陸長纓抱起雙臂,坐回椅子上。
    趙繼歌笑言道:
    “首先,這麽大的百煉宗,你取消集中領導,會導致內部結構鬆散混亂,僅靠道德教化可無法解決這個問題,除非你異想天開,認為在短期內,匠師們的覺悟都能成長到你這個地步,可若是沒有好法子,自治製度又會很快自行瓦解,更何況你想要個人的絕對自由,一旦出現分配工作、指揮勞作的情況,是否跟絕對自由相悖呢,到那時候你的口號豈不是笑話?”
    “其二,假設你解決了生產問題,之後的勞作成果分配你又很難解決,你說現在一開始就搞人人平等吧,力氣大的人自然不會願意,可若是不絕對平均,你的口號又成了虛幻泡沫,最後的結局會怎麽樣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難題,這種生產模式直接挑戰當今的占有製度,乾國朝廷不會放任不管,抽出空扇你百煉宗一巴掌也是順手的事,因為你們這種模式太容易被擊潰,壓根就沒有抵抗紀律軍隊的能力,說個不好聽的,朝廷甚至都不用對你們喊打喊殺,直接封鎖你們的對外經濟往來,匠師們造出的東西賣不出去,你們就會麵臨著生存威脅,僅靠百煉宗的內部小範圍循環不可能滿足自治的運轉,又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陸長纓不情不願地承認:
    “你說的對,要是想維持運轉,沒有嚴密的組織根本行不通,是我想的太簡單了。”
    趙繼歌丟下船槳開始鼓掌:
    “對嘛,嘴上空喊要自由、要平等、反剝削、反權威,行動上還是自覺擁抱權威,因為一旦涉及到行動問題,沒有權威什麽都幹不成,你不得不去依靠它們,甚至於,你若是沒有權威,就連百煉宗自治都無法組織起來。”
    “當然,你也可以在嘴上不承認這一切,嘴硬嘛,理解。”
    陸長纓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隻是覺得船更顛簸了些:
    “那要怎麽辦?”
    趙繼歌叉起腰:
    “其實,就像我說的那樣,你最大的問題,是為了反對剝削製度,走向了追求絕對個人自由的極端,為此否定一切權威,甚至將此視作平等的形式,不理解現實對這些東西的製約性。”
    “在你看來自由是水上浮萍,可在我看來自由是曆史的產物,受到生產發展的製約,在當今天下,隻有壓迫階級擁有自由,自由是他們的特權,貧苦百姓談不上什麽自由,或者說,貧苦百姓的自由就是‘自由的被剝削’直到‘自由的被死亡’。”
    “因此,想要真正的自由,絕不是簡單的主張立馬廢除等級、廢除權威、廢除剝削,這隻是急躁的狂想,而是要依靠權威的另一種形式,來改變當今天下,隻有經曆長期的鬥爭,消滅了私人占有勞動資源製度,消滅了階級與階級矛盾,到這時候自然就沒有等級壓迫,權威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性,如此方能獲得人的全麵解放,個人自由也將隨著全體自由而實現。”
    “否則如沙粒一般的個人自由,隻能停留在不徹底的局部改良上,隨後被當今世道一擊就碎……”
    麵對賣關子,陸長纓十分好奇:
    “你所謂的‘長期鬥爭’,是指什麽?”
    趙繼歌毫不遲疑:“我剛剛說過的啊,跟那雲州的趙繼歌一樣造反,用革命權威去獲得我們想要的東西!”
    “什麽!”得到答案,陸長纓被唬的目瞪口呆,不受控製地站起身。
    此外,由於趙繼歌沒有控船,再加上陸長纓起身太猛,忘了限製自身力量……
    船,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