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堂裏的骨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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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雪夜施粥
    大胤三十七年,臘月廿三,雪粒子如碎玉般砸在“明善粥棚”的青瓦上,沙沙作響。周明修裹著泛白的灰布棉袍,枯瘦的手指捏著木勺,往陶碗裏傾入滾燙的紅豆粥。杖頭那朵銅鑄萱草花磕在木桶邊緣,震落幾點細碎金粉——那是他摻在粥裏的“安神粉”,據說能讓饑寒交迫的流民夜裏睡得安穩些。
    “周老爺,您歇手吧,瞧這手都凍裂了。”老乞丐王大爺捧著碗熱氣氤氳的粥,目光落在拐杖上,“這杖頭的萱草花,還是當年夫人繡在您衣襟上的紋樣吧?鑄進銅裏這麽多年,紋路還清晰得像新繡的。”
    周明修枯槁的指尖摩挲著雕花縫隙,溝壑裏積著薄雪:“老婆子走得早,就剩這根拐杖陪著,便請匠人打了朵花鑄在上頭。”言畢,他轉身為一個縮著脖子的孩童添粥,拐杖重重杵在青石板上,又有幾點金粉落進雪地裏,在燈籠昏黃的光暈下泛著細閃,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沈硯之握著空碗立在隊尾,目光緊鎖著雪地上的金粉點。三日前,城南李鐵匠的妻子塞給他半塊帶血的衣襟,布料邊緣凝著的顆粒,與周明修杖頭掉落的金粉分毫不差。他袖中的血書被掌心焐得溫熱,紙上歪扭的記號——“金粉、萱草花、鐵鐐”,正是李鐵匠失蹤前刻在鋪子裏的最後痕跡。
    雪勢漸猛,周明修的兒子周承煜扶著廊柱劇烈咳嗽,指節捏著塊繡著萱草的帕子,擦去唇角的血沫。少年身形瘦得像截竹竿,月白夾襖洗得透亮,腕間纏著褪色的草繩,在風雪裏輕輕晃蕩,始終躲在父親身後,隻露出半張失血的臉。
    “承煜,去暖閣歇著,仔細凍著。”周明修回頭時,語氣裏浸著慈父的憂切。少年點點頭,踉蹌著往閣內走,帕子上的紅梅繡紋被雪水洇開,像一朵漸漸枯萎的花。
    沈硯之接過遞來的粥,碗底沉著幾粒金粉,在熱氣中明明滅滅。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義莊見到的景象:無名屍的指甲縫裏嵌著同樣的金粉,屍體腳邊滾落一枚刻著“周”字的銅扣——與周明修衣角那枚缺了半邊的銅扣,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
    “沈先生總盯著老夫的拐杖,可是有何不妥?”周明修忽然開口,渾濁的眼尾堆著笑紋,“這拐杖跟了老夫二十年,除了掉些金粉,倒也沒別的毛病。”
    “隻是覺得這金粉……”沈硯之指尖摩挲著粗瓷碗沿,“與城南失蹤案裏的證物有些相似。”
    周明修長歎一聲,拐杖重重頓在地上,震落更多金粉:“世人都說老夫行善,卻不知這‘安神粉’不過是個由頭,不過是想讓百姓喝口熱粥時,能忘了些人間苦楚。至於這金粉……”他指了指粥桶,“全是昆侖山的藥粉,先生若有疑慮,盡可拿去查驗。”
    三日後,沈硯之叩開周府側門時,雪粒子粘在門環上,凍得指尖發麻。門房說周明修去了義莊,唯有公子周承煜在暖閣養病。他剛跨進門檻,便聽見東廂傳來壓抑的咳喘聲——少年蜷縮在藤椅上,指尖緊攥著一塊帶血的衣襟,帕子上的萱草繡紋被血漬浸得發暗。
    “沈先生……”周承煜抬頭,睫毛上凝著未化的雪粒,“父親去義莊了,您是來查案的吧?今早我整理他書房,發現了這個……”他顫抖著展開衣襟,布料邊緣凝著更細的金粉,“這是城南李鐵匠的衣服,我父親衣角的銅扣,和上麵的缺口一模一樣。”
    沈硯之接過衣襟,指尖觸到布料內側細密的凹痕——像是被利刃反複刻劃的痕跡,細如發絲,卻在燈光下映出半朵萱草花的輪廓。“你如何確定這是李鐵匠的?”他盯著少年腕間的萱草繩,繩結裏纏著的銀線,隨著他的顫抖輕輕震顫。
    “李嬸來過粥棚,說她男人臂上有‘火雷紋’刺青。”周承煜忽然劇烈咳嗽,彎腰時袖底掉出一枚銅扣,“當啷”砸在青磚上——正是那枚刻著“周”字的舊扣,邊緣纏著的灰布線頭,與沈硯之在死者鐵鐐上發現的殘片紋路完全吻合,“父親七年前請匠人打了十枚這樣的銅扣,說要縫在舊衣上……可為何,會出現在失蹤者身上?”
    暖閣的燈芯“滋啦”爆響,映得少年臉色青白如紙。沈硯之注意到他膝頭放著一本油皮筆記本,封皮繪著萱草,內頁夾著一張泛黃的紙——那是七年前昆侖山商隊的名單,每個名字旁都畫著紅勾,最底下一行小字被指甲劃得模糊:“父言‘善舉積德’,卻不知骨血可醫心脈……”
    “承煜,你父親去過昆侖山的事,你知道多少?”沈硯之指著紙上的紅勾,忽然聞到少年衣袖上飄來一絲異樣的甜腥——不是艾草香,而是金屬混著腐肉的氣息,淡得像義莊停屍房的殘留。
    少年搖搖頭,指尖無意識地搓揉著筆記本邊緣:“父親隻說昆侖山有位醫仙,給了他安神粉……但七年前我隨他進義莊時,見過一個木箱,裏麵裝著鐵鐐和刻刀,刀柄上刻著萱草花,與母親留給我的刀墜一模一樣……”他忽然頓住,盯著沈硯之袖中的血書,“先生,血書上的‘金粉、萱草花’,難道真的與父親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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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驟然撲在窗紙上,沈硯之猛地起身——少年衣袖上那股若有似無的福爾馬林味,分明指向義莊。他一把拽住周承煜的手腕:“你父親可曾提過義莊裏的事?”少年猛地咳嗽起來,指尖攥緊帕子往暖閣角落縮去:“父親說,裏房的舊物沾著晦氣,從不讓我靠近……”沈硯之臉色一沉,拽著人便往外走:“走,去義莊,瞧瞧那‘晦氣’裏究竟藏著什麽。”
    兩人頂著風雪趕到義莊時,偏門虛掩著,門環上的雪粒尚有餘溫。沈硯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著金粉的鐵鏽味撲麵而來——不是腐臭,而是新鮮刀刃劃過骨頭的冷腥。昏黃的煤油燈在穿堂風裏搖曳,照亮東廂地上並排放著的三口柏木棺:棺蓋半開,露出被剖開胸腔的屍體,每具屍體的肋骨都用細銀釘固定成蝶翼狀,骨麵上刻著半朵萱草花,黑血順著刻紋滲進棺底,在青磚上洇成暗紅的花形。
    “王大爺……”周承煜踉蹌著扶住棺沿,看見最左側屍體腳踝的鐵鐐時猛地後退,鎖鏈末端的“周”字刻痕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這些棺材七年前父親說‘義莊新添善材’,可為何……會是這般景象?”
    沈硯之湊近細看,煤油燈的光在屍身表麵晃出青幽的漣漪——每具屍體的眼球都暴突如蠟像般僵硬,瞳孔散成暗紫色的漩渦,眼白上布滿蛛網般的血絲,眼瞼因死後肌肉收縮而翻卷著,露出結膜上凝固的驚恐。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瞳深處,竟凝著一層硫磺色的結晶,像無數微型魔影在瞳孔裏扭曲蠕動,仿佛死者臨終前正目睹著煉獄之門洞開,有長角的黑影踩著金粉從霧中浮現。
    他們的指尖關節處的皮肉被抓撓得翻卷成鋸齒狀,深可見骨的抓痕裏嵌著瀝青般的血痂與細碎金粉,指甲縫裏甚至卡著幾縷鐵鏽色的纖維——像是曾拚命摳挖過燒紅的鐵欄。而胸口針孔排列成詭異的心脈圖,青黑毒素順著肋骨的刻紋蔓延,在蒼白的皮膚上洇出蛛網般的暗痕,那些紋路竟隱隱勾勒出扭曲的羊角輪廓,仿佛毒線正沿著魔鬼的爪痕啃噬生命。更有甚者,嘴唇因極度恐懼而撕裂,露出的牙齒縫裏還凝著金粉與血沫混合的殘渣,像臨死前咬碎了魔鬼撒下的誘餌。
    “這些刻紋……是照著母親的繡樣刻的。”周承煜忽然蹲下身,指尖劃過屍體肋骨上的萱草花,繡紋邊緣的骨茬劃破他的指尖,血珠滴在金粉上,暈開的紅痕與他帕子上洇開的梅花如出一轍,“七年前我見過母親的繡繃,偷偷描過這個花樣,後來……怎麽會出現在死人骨頭上?”
    風雪灌進義莊,揚起棺內的金粉,落在少年蒼白的臉上。沈硯之盯著他腕間的銀線,忽然想起死者傷口細密均勻的縫合針腳——那是長期握刀才能有的熟練度。而眼前這個“病弱”的少年,此刻蹲在屍體旁的姿態,竟帶著幾分解剖時的專注,哪還有半分平日的踉蹌虛弱。
    第三章:縣衙對峙
    次日,縣衙偏堂。
    堂鼓未響,沈硯之指間的驚堂木敲出細碎聲響,震得簷下積雪撲簌簌落進窗縫。周明修拄著拐杖立在堂中,灰布袍角沾著昨夜義莊的泥星子,杖頭萱草雕花在晨光中泛著冷金——與沈硯之今早從死者肋骨縫裏摳出的金粉顆粒,色澤分毫不差。
    “周老爺可還記得,七年前您在義莊添的第一口‘善材’?”沈硯之開口,指尖劃過案上陳列的證物:帶血的衣襟、刻著“周”字的銅扣、沾著骨粉的萱草刀柄,“城南十二起失蹤案,最早的記錄始於七年前隆冬,恰是令郎年滿十八、初隨您出入義莊的時節。”
    周明修的拐杖猛地頓在青磚上,震落的金粉灑在證物旁:“沈先生是指老夫為凶手?可承煜那時不過是個病弱少年……”
    “對,正是‘病弱少年’。”沈硯之打斷他,目光如刀,釘在周承煜捏著萱草帕子的指尖上——少年指尖薄而細密的繭子,分明是握了七年解剖刀才會有的弧度,“您的拐杖、您二十年如一日的善名,成了他最隱蔽的‘刀鞘’。七年前,他第一次隨您進義莊,便用您給流民治病的金粉,在停屍房的木板上刻下第一朵萱草花——那時他不過想試試,‘善人之子’的身份能讓多少窮人放下戒備。”
    他抖開手中泛黃的日記,紙頁間飄落一張七年前的義莊出入記錄,落款處“周承煜”的字跡尚帶少年青澀,卻在“流民姓名”欄旁用紅筆標注著“心脈偏左,可試刀”的小字:“這七年,他借著‘隨父行善’的名義,在義莊設下‘養病’的騙局——那些以為‘進明善堂能治咳血’的窮人,跟著他走進停屍房時,看到的不是藥材,而是他藏在袖底的雕花刃。”
    周承煜的咳嗽猛地止住,指尖的帕子滑落在地,露出袖底半截帶血的銀刃,刀柄萱草雕花的包漿,是被掌心溫度摩挲了七年的痕跡:“沈先生……七年前我不過是個孩子,如何能……”
    “孩子?”沈硯之抽出義莊停屍房的勘驗記錄,“七年前,您在第一具屍體肋骨上刻萱草花時,手會抖,刀會偏,所以那具屍體的胸骨上留著十七道試刀淺痕;可昨夜義莊的新屍,刻紋精準到毫厘——這是七年裏,您用三十七具屍體練出的‘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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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忽然指向周明修拐杖頭的雕花縫隙:“您總以為他是躲在暖閣咳血的病子,卻不知七年前他第一次往您拐杖裏摻金粉時,就已算準:世人會將‘善名’與‘凶手’綁定,卻永遠不會懷疑,那個靠在您膝頭喊‘爹,我好痛’的少年,早已在義莊的停屍床上,用活人骨血為自己鋪就‘求生’之路。”
    周明修踉蹌後退,拐杖砸在證物架上,帶倒的萱草刀柄滾到周承煜腳邊,刀刃映出少年此刻不再顫抖的眼底——哪有半分病弱,隻有七年謀劃終被拆穿的癲狂。他忽然笑了,笑聲裏浸著七年的沙啞:“對,從十八歲得知‘心脈錯位活不過三十’開始,我就望著父親的善名想——這麽好用的幌子,不用來換‘生路’,豈不可惜?”
    堂外風雪又起,驚堂木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窗欞積雪落進周承煜腕間的萱草繩——那根戴了七年的草繩,纏繞的是三十七具屍骨織成的罪結。沈硯之的目光從周明修驚惶的臉,移到周承煜勾起的唇角:這場以“善”為皮、以“弱”為餡的局,最可怖的從來不是七年刻下的三百道骨紋,而是當“惡”披上“求生”的外衣,連最親的人,都曾在它的偽裝前閉上了眼睛。
    第四章:未燃信
    衙門破獲義莊暗室那日,京城百姓擠在門口,透過木窗窺見驚悚景象:大理石解剖台上,整齊擺放著三十七具被剖開胸腔的屍體,每具屍體的肋骨上都刻著半朵萱草花——刀痕從七年前的生澀,到近年的精準,像一部用血肉書寫的“成長手記”。
    周承煜被鐵鏈拴在解剖台中央,卻笑得癲狂,指尖還沾著未幹的金粉:“你們看這些骨頭!心脈附近的第三根肋骨,弧度必須精準到毫厘……我記了七年,馬上就能畫出《心脈真圖》……”他抓起桌上的顱骨標本,顱腔內殘留的腦組織在晨光中泛著青白,“沈先生,後世會記得我嗎?記得我用活人骨血,換來了醫道的真相……”
    沈硯之望著暗室角落的木箱,裏麵裝滿刻著“周”字的銅扣——每一枚,都是周承煜從父親舊衣上拆下、故意遺落的“偽證”。箱底壓著一本血字日記,最後一頁寫著:“父親的拐杖每掉一次金粉,就會有一個‘試體’主動上門。善名是網,病弱是餌,而我,是躲在網後的收網人……七年來刻在骨頭上的,不是萱草,是我每次下刀時,心裏呐喊的‘我不想死’。”
    雪越下越大,周明修跪在雪地裏,任由雪花覆滿白頭——他終於明白,兒子最可怕的不是殺戮,而是將“惡”藏在“求生”的借口裏,藏在“弱者”的表象下,藏在他每一次對“病弱兒子”的心疼裏。那些刻在骨頭上的萱草花,是少年用七年光陰,在父親的善名中縫出的、最鋒利的謊言。
    後來,沈硯之在義莊廢墟中發現一封未燃盡的信,信紙邊緣染著金粉,是周承煜入獄前寫下的:“父親,七年前第一次握解剖刀時,我手抖得握不住刀柄,可看著流民喝著您的金粉粥喊‘周老爺善人’,忽然明白——原來‘善’能讓人連死都不懼。於是我把您的銅扣、您的金粉、母親的萱草花,全變成了‘網’,等著那些信‘善’的人自己鑽進來……如今他們的骨頭該爛了吧?其實我清楚,我縫在骨縫裏的,從來不是醫術,是對‘活著’的貪念。”
    信紙被風吹進雪地,蓋住了義莊門口的萱草花磚——那是周承煜七年前親手鋪就的,每塊磚下都埋著半片人骨,像極了他幼時在父親粥棚裏看見的、落在碗底的金粉。這世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從來不是白骨與鮮血,而是當“惡”穿上“弱者”的外衣,當“殺戮”被粉飾為“求生”,連最清醒的人,都曾在它的偽裝前卸下防備——就像沈硯之第一次在粥棚見到周承煜時,以為那隻是個被病痛折磨的少年,卻不知,他袖底的雕花刃,早已浸染了七年的血腥。
    風雪呼嘯而過,吹滅了義莊最後一盞青燈。周承煜腕間的萱草繩早已鬆開,繩結裏的銀線散落在雪地上,像一道未愈的傷口——那是他用七年時光,在“善”與“惡”的邊界刻下的、永遠無法愈合的罪痕。而雪地裏的金粉終將被風雪掩埋,那些刻在骨頭上的“善與惡”,卻永遠在暗室的陰影中泛著冷冽的光,警示世人:最危險的偽裝,從來不是明目張膽的惡,而是藏在“善”與“弱”背後,人心對“自我”的瘋狂執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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