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詩牢:血墨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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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溪縣家家戶戶的案頭都供著《清風集》。縣令吳明的詩句被刻在石碑上、繡在帕子上、題在酒旗上,連目不識丁的樵夫都能隨口哼上幾句。他筆下的風月總帶著兼濟天下的氣象,不僅讓他憑借詩名獲上官府青睞,短短三年便從主簿擢升縣令,更讓詩名帶來滾滾財資——商稅銀錢如流水般匯入府庫。吳明常說“詩以教化”,每逢初一十五便登壇聲如洪鍾地吟誦新作,鎏金封麵的詩集成了青溪最貴重的“門麵”。百姓們稱他“詩仙縣令”,隻道他墨色間流轉的光華盡是可頌的詩骨——那筆尖淌出的風月詞章,在眾人眼底皆作珠璣落玉盤,皆道他筆底藏星河。
    瘋張媽是唯一的“異類”。十年前兒子張修文“溺亡”後,她便成了縣衙常客,逢人就拽住袖口,渾濁的眼緊盯著對方手腕:“那不是我兒……不是我兒”雖那具腐屍早已潰爛難辨,身形卻與張修文分毫不差,身上月白襴衫正是他失蹤那日所穿,腰間羊脂玉雙魚佩更是常年貼身之物——那是修文十六歲考中秀才時,母親用陪嫁金釵換錢為他打的。眾人皆認定修文已遭不測,唯有其母抱屍痛哭,反複念叨“娘不會認錯骨肉”。起初鄰裏還勸她節哀,可她年複一年守著執念,“瘋張媽”的名號便漸漸傳開。吳縣令念其老年喪子可憐,不僅命衙役不得驅趕,反而時常著人送些碎銀兩與她。
    端陽龍舟賽上,吳明站在觀禮台中央,展開《清風集》朗聲誦道:“江心白浪平——”話音未落,主簿林書突然衝上台,懷中詩集被朱砂點得通紅:“鄉親們,用河西話把每篇詩的尾字連起來讀!”
    原來,作為太學同窗的林書與張修文曾以詩稿互贈。他偶然在《清風集》卷末發現自己當年贈給修文的五言律詩,竟被吳明篡改名號。墨色間“鬆風催客棹”後硬續的“明月照官衙”諂句,如同一把鑰匙撬開十年沉冤——吳明因嫉妒修文詩才,以其母安危相脅囚於縣衙,逼其代筆。林書為此辭官至青溪擔任主簿,日夜從詩韻平仄中勘破改筆痕跡,終將這樁血墨冤案從故紙堆裏打撈出來。
    當千百個鄉音將詩集的尾字串聯成“吳明囚禁張修文”時,觀禮台瞬間死寂。百姓們驚惶地翻開自家詩集,用方言逐篇拚讀尾字,倒抽冷氣的聲音匯成浪潮。此時,觀禮台上方懸掛的“德政流芳”牌匾轟然墜落,砸在吳明腳邊,鎏金的“德”字剝落,露出朽木裏蠕動的白蟻,正如他詩行裏藏著的蛀蟲,已將民心啃噬得千瘡百孔。
    吳明盯著碎裂的匾額,雙腿一軟癱倒在地,錦袍被冷汗浸透。此刻他忽然醍醐灌頂——張修文早知道他聽不懂河西話!那些被他視作風雅點綴的詩尾韻腳,那些他任由流入千家萬戶的《清風集》,竟全是囚籠裏的困獸用血淚刻下的密語。他親手將罪證奉為教化萬民的聖器,又親手把鑰匙遞到了百姓手中。喉間湧上腥甜,他望著台下翻湧的人潮,隻覺自己堆砌十年的風雅樓閣轟然崩塌,每一塊磚礫上都刻著張修文扭曲的指痕——那是被他用墨錠砸斷三根手指後,仍蘸著血在獄牆上寫下的半句殘詩。
    “人在西跨院!”林書擲地有聲,指尖劃過《清風集》扉頁:“其一,詩眼藏刀——他每押‘七陽’韻必含‘西’‘牆’‘藏’,二十七處伏筆皆指西隅;其二,衙圖有痕——這‘慎刑房’匾額雖換,明代磚刻‘囚’字仍在西跨院礎石;其三,墨香有蹤——衙署西隅每至子夜必飄鬆煙香,非研磨千石不能得,試問牢中何人需此濃墨?”
    百姓們怒吼著拽起癱軟的吳明,湧向縣衙。瘋張媽跌跌撞撞跟在人群後,枯槁的手指揪著胸口——那裏藏著半塊雙魚玉佩,是從“兒子”腐屍上扯下時崩裂的殘片,此刻正硌得她心口生疼。夾牆被砸開的刹那,腐臭的黴味混著鐵鏽味撲麵而來,那是墨水滲進磚縫的腥甜,與傷口潰爛的酸臭絞成的霧。蛛網在火把光裏泛著濕冷的光,像極了吳明詩裏那些纏綿悱惻的句子,看似風雅,實則織就噬人的羅網。
    蛛網垂落的暗影裏,蜷縮著一具被歲月啃噬殆盡的軀殼。他的白發如枯敗的葦絮,零亂地黏附在嶙峋的顱骨上——那是被關在永夜地牢裏,十年未見天光的模樣。黧黑的汙垢如同凝固的瀝青,層層堆疊在臉上,將昔日俊朗的輪廓吞噬得無影無蹤,隻留下兩道凹陷的溝壑裏,渾濁的眼白泛著病態的灰白,宛如蒙著霧氣的腐玉。那件破碎的青布衫早已化作布條,勉強遮掩著瘦得嶙峋如刀的脊背,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暴起的青筋如同爬滿蛛網的枯藤。暗紅的瘡疤遍布全身,那是吳明為逼他寫詩,用蘸滿墨汁的狼毫反複戳刺的痕跡,每一道疤都是一行未寫完的絕句。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變形的手。指關節扭曲如虯結的老樹根,無名指和小指永遠呈九十度彎折——那是被鎮紙硬生生砸斷後未愈的畸態。曾經執筆揮毫的手,如今已徹底淪為扭曲的枯枝,指腹上的老繭不是磨墨所致,而是常年被鐵鏈勒出的血肉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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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聽見動靜,遲緩地抬起頭,喉間發出如同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那是被毒藥侵蝕的聲帶發出的絕望哀鳴,每一聲都帶著血沫的腥甜,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嗚咽。當視線落在瘋張媽身上時,那層渾濁的白翳下突然透出微光,幹裂的嘴唇翕動著,卻隻發出破碎的氣音——喉嚨早已被藥物摧殘得潰爛成血痂,連“娘”這個字都碎成了齏粉。
    瘋張媽“撲通”跪倒在地,雙手抖得像篩糠,指尖輕輕拂過他手背樹皮般的老人斑,又觸到他後頸凸起如刀的脊椎,每一寸骨骼都硌得她掌心生疼。“三郎……”她猛地抱住他,臉埋進他散發著黴味的亂發裏,“我的兒……十年了……”淚水滴在他腕間的舊疤上——那是十六歲學詩時,因磨墨太急被硯台割傷的痕跡,如今卻與新添的鞭痕交疊,如同新舊詩行在宣紙上暈染出的血淚。
    張修文瘦骨嶙峋的手臂艱難地抬起,用變形的手指勾住母親的衣角,肩膀劇烈聳動,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滾落,衝開臉上的汙垢,留下兩道清晰的淚痕——那淚痕劃過的地方,隱約可見當年被吳明用墨錠砸出的凹痕,如同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詩疤,刻著文人風骨與強權暴力的慘烈碰撞。
    林書站在人群身後,望著身處地獄的張修文,心如刀割。他想起太學裏那個出口成章的少年,曾在春日杏林裏即興賦詩,花瓣落在他筆尖暈開淡粉的韻腳。如今那些韻腳都成了囚歌,被吳明的狼毫吸飽了血,寫進鎏金詩集。雖不負當年“必溯真相”的誓言,但這一天卻來得太晚——晚到張修文的詩稿已化作墨池裏的血痂,晚到瘋張媽的鬢角已堆起十年霜雪。
    陽光從穹頂破口傾灑而下,碎金般的光斑流淌在張修文腕上的舊疤和瘋張媽滿頭的白發上。蛛網在光束裏浮塵遊動,仿佛十年幽禁的陰霾正被一點點蒸散。張修文變形的指骨在光影中微微顫抖,那是被墨與血浸透的十年終於觸到天光的悸動,像極了他當年第一次寫出傳世名句時,筆尖在宣紙上顫抖的模樣。
    而牆角墨池裏沉澱的血痂隨波晃動,恰似當年吳明以其母性命相脅,逼他寫下那些偽飾仁政詩句的十年罪愆凝結的墨痕。池中倒映著人群憤怒的臉,與詩集扉頁上吳明的鎏金題字重疊,終將在青溪百姓的口耳相傳中,洇開永不褪色的警示——那些曾被奉為風雅的詩行,終究成了鑿刻在青溪骨血裏的警言,讓每個翻開詩集的人都看見:所謂教化人心,原是血與墨的真相,而“詩可明誌,亦能傳訊”,民聲似鑒,終會照徹所有被詩行塵封的罪愆與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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