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與泥之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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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子踩碎第一片晨露時,阿樹聽見自己發出一聲細碎的、帶著顫音的驚歎——那不是人類鞋底碾過草葉的鈍響,而是鳥類趾尖觸到葉片脈絡的清晰觸感,冰涼的露珠順著爪尖滾進羽毛,像含了顆透明的糖。他下意識甩動翅膀,銀灰色的羽片在晨光裏抖落金粉似的光斑,忽然意識到:自己竟成了隻棲息在槐樹枝頭的雀。
飛翔來得毫無征兆,卻又自然得仿佛呼吸。翅膀第一次舒展時,風便像老友般裹住他的身體,托著他掠過青瓦屋頂,看曬穀場上的稻粒閃著碎金般的光。媽媽昨夜晾的藍布衫還在繩上晃悠,此刻卻成了掠過眼前的一片流動的藍,他忽然想笑,便扯著嗓子發出一聲清亮的鳥鳴——原來鳥兒的快樂可以這樣簡單:翅膀尖劃過雲朵的癢,舌尖卷住草葉間蹦跳的蚱蜢時的鮮嫩,還有果園裏偷啄第一口蜜桃時,甜汁在喙間炸開的滾燙。
他在溪流裏戲水,看尾羽攪碎的漣漪中漂著花瓣;跟著燕群掠過麥田,翅膀帶起的風讓稻穗彎成波浪,仿佛大地在對他頷首;甚至敢停在村口老狗的鼻尖上,看那龐然大物驚得甩頭時,自己借力竄上電線杆,俯瞰著地麵上炸開的歡騰——從前作為人類時總被叮囑“別亂跑”,此刻卻能把整個田野當遊樂場,陽光是免費的披風,雲朵是隨手可觸的棉絮,連空氣裏都飄著無拘無束的甜。
陽光把羽毛曬得暖烘烘的,阿樹正歪著頭蹭著槐樹枝椏打盹,直到第一顆雨點砸在翅膀上時,他還以為是樹上滴落的桑葚汁,直到第二顆、第三顆連成線,順著羽毛根往皮膚裏鑽,才驚覺暴雨已劈頭蓋臉砸下來。羽毛瞬間被澆透,像浸了水的棉絮般沉甸甸墜著,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雨幕裏歪歪扭扭,被風扯著撞向樹幹,喙尖險些啄到樹皮。
避雨的岩縫窄得隻能蜷進半個身子,雨水順著岩頂滴在頭頂,凍得他羽毛根根豎起。外頭的雷聲轟隆隆滾過,震得岩縫裏的泥土簌簌落進爪子間,他忽然想起人類時家裏的木窗,窗台上曬著的幹辣椒該被收進缸裏了吧?可此刻他隻能縮成一團,聽著翅膀上的水珠“吧嗒吧嗒”滴在石頭上,數著心跳等雨停——原來鳥兒的天空從不隻盛得下陽光,那些被狂風扯亂的羽毛,那些在岩縫裏瑟縮的時刻,都是藏在自由背後的重量。
雨停時,夕陽把雲層染成橘紅色。阿樹抖落翅膀上的水珠,發現尾羽竟被風扯掉了兩根,露出底下新生的、帶著絨毛的短羽。可果香太誘人了——經過暴雨的衝刷,果園裏的蜜桃帶著洗過的清亮,粉白的果皮上凝著水珠,像誰掛在枝頭的糖霜。他舔了舔喙尖,忍不住又往桃園飛,翅膀掠過潮濕的草葉,帶起幾星未幹的雨水,卻沒看見泥土裏那道藏在陰影裏的“褶皺”。
陷阱藏在蜜桃樹下的呼吸裏。
沾著桃汁的喙剛啄破第二片果皮,左爪忽然陷入一片“軟塌塌的月光”——那是混著草莖的尼龍網,細得看不見的線織成溫柔的陷阱,等他反應過來,爪子已經被勾住了絨毛。看園的老人扛著竹竿從桃樹後轉出來時,竹竿頭的銅鈴“叮鈴”響了一聲,驚得他翅膀猛地一拍,卻聽見“刺啦”一聲,右翼的羽毛被網勾住幾片,飄落在沾著桃汁的泥土上,像幾滴凝固的血。
“小崽子還敢來!”老人的喊聲混著竹竿揮動的風聲,阿樹看見竹竿尖離自己的翅膀隻剩半尺,本能地低頭往樹根下鑽。網越掙越緊,線在爪子上勒出紅痕,疼得他眼前發花——原來最甜的果實下,藏著人類為“邊界”織的網;最自由的飛翔裏,懸著天地間無處不在的“規則”。他想起暴雨裏的岩縫,此刻的困境比風雨更窒息,卻忽然懂了:這世上哪有什麽“無拘無束”,不過是從一種“羈絆”跳進另一種“羈絆”。
暮色裏,他躲在槐樹枝椏間舔舐傷口,看自己沾著桃汁和血絲的爪子——曾經覺得“做人太累”,此刻才明白,每個生命都在自己的軌跡裏“負重”:鳥兒用翅膀對抗天空的變幻,人類用雙手丈量土地的寬厚;鳥兒的自由是在風暴裏學會收攏翅膀,人類的安穩是在汗水中懂得守護溫暖。那些曾讓他厭煩的“束縛”,原來都是煙火氣織成的繭,看似限製了飛翔,卻也護住了心底的光。
被蒼鷹抓住的瞬間,利爪的疼痛像道閃電劈進意識。他看著蒼鷹琥珀色瞳孔裏自己驚惶的影子,忽然想起變成鳥前的那個午後——他蹲在田埂上,看樹上的雀兒蹦跳,心裏滿是對“不用彎腰耕地”的向往。而此刻,當喙尖即將觸到蒼鷹的涎水,他用盡全身力氣喊出的,不是鳥鳴,而是人類的聲音:“我要做人!”
泥土的溫熱裹住臉頰時,阿樹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混著田埂下蟋蟀的叫。睜開眼,掌心還攥著幾根灰藍色的羽毛,指尖摳進泥土裏,帶出的草根上還沾著晨露——原來一切隻是場夢。遠處的溪流在夕陽裏閃著光,不是翅膀掠過水麵的細碎亮斑,而是人類眼中真實的、帶著波光的河;槐樹葉落在肩頭,是帶著葉脈紋路的實感,不再是羽毛拂過的輕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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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起身,看見自己曬黑的手腕上,有道淺紅的印子,像夢裏被網線勒過的痕。風掀起衣角,帶來家的方向飄來的炊煙味——那是人類獨有的、帶著米香的暖。忽然懂了:這世上從沒有“完美的生活”,隻有“正在經曆的生活”。鳥兒的天空有風暴,卻也有銜著雲朵飛翔的自由;人類的土地有勞累,卻也有捧著稻穀微笑的踏實。我們總在羨慕“別處的風景”,卻忘了自己腳下的土地,早已種著別人眼中的遠方。
暮色漫過田埂時,一隻雀兒停在他腳邊,啄食他指尖沾著的麵包屑。他看著那細小的喙開合,忽然明白:生命從來不是“羽”與“泥”的抉擇,而是“羽”與“泥”的共生——翅膀馱著對天空的渴望,泥土藏著對大地的眷戀,就像此刻,他踩在堅實的泥土上,看著雀兒飛向漸暗的天空,忽然懂得:所有“自由”都帶著重量,所有“安穩”都藏著向往,而真正的生命,正是在這“向往”與“重量”之間,長出了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姿態。
他伸手摸了摸田埂邊的槐樹,樹皮上的紋路刻著歲月的痕跡——就像掌心的繭是土地的贈禮,羽毛的傷是天空的印記,每個生命都在“羽”的輕盈與“泥”的厚重裏,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平衡:原來最好的活法,是帶著對“天空”的仰望踩緊“土地”,讓每一次振翅都帶著泥土的溫度,讓每一次駐足都藏著飛翔的回憶。
風還在吹,雀兒還在飛,而他站起身,拍掉褲腿上的泥土——這一次,邁向家的腳步,忽然讀懂了“羽與泥”的秘密:當我們不再執著於“成為誰”,而是愛上“自己是誰”,便會看見,原來生命最動人的光,從來都不在“別處的翅膀”或“遠方的土地”,而在當下的掌紋裏——那裏藏著風的味道,泥的溫度,還有屬於自己的、既輕盈又厚重的、實實在在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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