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響時，雨正砸在教室玻璃上。小樹盯著同桌莉莉的媽媽舉著花傘走進來，傘骨上的星星貼紙晃得他眼花。他捏了捏書包側兜的舊塑料袋——奶奶走前留的，邊緣早磨出毛邊，像隻褪了羽的鳥。
    槐樹下的積水映著他的影子。路過村口時，阿強媽媽的蔥油麵香飄出來，阿強爸爸正幫兒子擦嘴角：“慢些，燙嘴。”小樹忽然想起自己七歲那年摔破膝蓋，蹲在田埂邊撕草葉止血，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隻有老槐樹的年輪陪著他。那時張嬸路過說：“小樹真懂事，比我家那口子在的娃還會照料自己。”這話像枚小圖釘，輕輕按進他心裏——原來“懂事”是枚勳章，可這勳章的邊角，有點硌得慌。
    他低頭看腳上用鐵絲纏著的舊鞋，鞋底是昨天幫李嬸搬磚時踩掉的。李嬸往他手裏塞了塊糖：“多虧小樹搭把手，你這小勳章啊，都能別滿袖口啦！”糖紙在手裏響得清脆，他忽然想起作業本上的“家長簽字”欄，已經空了三天。昨夜他對著媽媽去年簽的“李芳”描了又描，在名字旁邊畫了個小太陽，想著要是太陽是勳章，媽媽是不是就能看見我的想念？
    周末，小樹蹲在曬穀場邊的石磨旁，看夕陽把各家各戶的影子揉成暖融融的團。紮羊角辮的小女孩摔了跤，她爸爸立刻單膝跪地張開雙臂，像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那樣輕輕抱起她，媽媽則從帆布包裏掏出草莓圖案的濕巾，一邊吹著她膝蓋上的紅印，一邊往她嘴裏塞了顆水果糖，小女孩含著糖咯咯笑，糖紙在晚風裏晃成彩色的圈。斜對角的梧桐樹下，穿條紋衫的男孩正追著爸爸扔出的皮球跑，球鞋踩過積水濺起細碎的銀光，他媽媽坐在石凳上往保鮮盒裏擺切好的哈密瓜，每隔幾秒就抬頭喊一聲“慢些跑，別摔著”，聲音裏淌著蜜似的甜。遠處還有個紮圍裙的阿姨舉著風箏跑，她兒子追在後麵笑出小奶牙，風箏尾巴掠過小樹的發梢，像一片掠過他世界的彩色雲。
    暮色漸濃時，各家的白熾燈陸續亮起，曬穀場上的人影變成模糊的金邊。小樹蹲在石磨旁，指尖碾著幹透的玉米須，看月亮爬上老槐樹的枝椏，第一顆星星在雲層裏若隱若現。穿條紋衫的男孩被媽媽摟著往家走，經過小樹時，那孩子突然指著他的舊鞋喊：“媽媽你看他的鞋！”話音被晚風揉碎，小樹的耳根突然發燙，他慌忙把腳縮進褲管，卻看見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單薄得像片被風吹皺的紙。
    當第17顆流星劃過天際時，小樹的睫毛上沾了露水——不知是暮色裏的霧氣，還是眼眶裏沒掉下來的淚。他摸出鐵皮盒裏的匯款單，附言欄“買鞋”兩個字被掌心的淚洇得發皺，卻被他攢了整整一年，當作“等爸媽回來”的勳章。他想起自己曾在作文本裏寫：“我的勳章是星星形狀的，每顆都藏著爸媽回家的路。”此刻喉間突然湧起鹹澀的滋味，於是狠狠咬住下唇，把匯款單折成小船的形狀，塞進鐵皮盒最底層——那裏還躺著半塊沒舍得吃的水果糖，糖紙邊緣印著模糊的草莓圖案。
    深夜寫作業時，台燈忽明忽暗。牆上貼著張褪色的日曆，定格在去年春節——爸媽回來的那天，媽媽往他碗裏夾雞腿，爸爸幫他調台燈亮度，那時他覺得，“爸媽在身邊”就是戴在心裏的勳章。可現在，台燈罩上落滿灰，像勳章蒙了塵，隻剩媽媽留下的藍花瓷勺碰響鍋底的聲音，陪著他數鐵皮屋頂的漏雨。那隻“褪了羽的鳥”還在書包側兜發抖，偶爾蹭過作業本，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又一個雨天，他沒掏塑料袋，任由雨水砸在頭上。路過學校公告欄，“關愛留守兒童”的海報上，那個抱著書包的小孩眼裏映著水光，旁邊寫著：“每個孩子的成長，不該用孤單兌換勳章。”他摸了摸口袋裏的舊照片——爸媽穿著工廠的藍大褂，站在他左右，三個人的影子疊成完整的圓，那時他以為，這就是世上最亮的勳章。
    此刻雨漸漸小了，槐樹葉上的水珠滴在他纏著鐵絲的鞋上。張嬸又在誇他“懂事得讓人心疼”，可他盯著樹幹上媽媽刻的“小樹1.3米”——刻度被新皮蓋住一半，像枚被時光衝淡的勳章。原來那些沒人擦的傷口、沒人簽的作業、沒人撐的雨傘，早被人說成“獨立的勳章”，可隻有他知道，這勳章底下藏著的，是每個深夜對著舊照片說“我很好”的謊言，是看見別的孩子被爸媽護在傘下時，心裏空出的那塊永遠填不滿的地方。
    他們是在父母缺席的時光裏，把孤單縫成“懂事勳章”的孩子：是摔破膝蓋時自己嚼草葉止血的倔強，是對著匯款單附言發呆的沉默，是把爸媽照片揣到邊角磨毛的執著。那些被說成“堅強”的勳章背後，是本該在父母懷裏撒嬌的年紀——卻學會了踮腳擰開生鏽的水龍頭，學會了用舊安全帽裝回撿來的枯枝，學會了把“媽媽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問句，咽成喉間的一顆糖——甜到發苦，卻舍不得化。
    請別再誇他們“懂事得讓人心疼”，他們的“勳章”不該是成長的代償。他們需要的，不過是雨天裏一雙遞來的花傘，是作業本上一次真實的簽字，是睡前一個不會缺席的晚安吻——是那些本該理所當然的“父母在側”，是藏在每個孩子眼底最樸素的渴望：不是用孤單丈量時光，而是讓爸媽的手，握住他們正在長大的指尖。
    願老槐樹下的影子，不再獨自搖晃；願鐵皮盒裏的照片，能換成溫暖的擁抱。當我們誇孩子“懂事”時，是否聽見了他們沒說出口的“我也想撒嬌”？每個孩子的掌心，都該被爸媽的手握住——別讓“等”字凍僵了想牽住的小手，別讓“懂事勳章”遮住眼底的星光。畢竟每個童年的刻度，都不該用孤單來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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