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仙姥道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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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深處,沒有日月輪轉的痕跡,唯有億萬星辰在幽暗中凝固成永恒的背景。當那行無名墓誌銘自虛無中浮現時,每個字跡都像是用凝固的時光鐫刻而成——既非金石之質,也非筆墨之形,而是無數破碎的道韻在虛空裏重新凝結,剛一顯形便引得周遭星辰微微震顫。銘文尚未完全成型,九道漆黑的輪廓已從更深的混沌中浮起,那是九口懸於虛空的棺槨,棺身布滿歲月衝刷的裂紋,卻又透著一種不容褻瀆的莊嚴,仿佛自開天辟地時便已存在,靜靜等待著某個注定的時刻。
棺槨的木紋裏流轉著暗金色的光,那是被封印了無盡歲月的道則在低語。突然,第一道裂痕從最左側的棺蓋邊緣蔓延開,“哢”的輕響在死寂的虛空裏格外清晰,像是有隻無形的手正緩緩撬動天地的根基。緊接著,其餘八口棺槨的棺蓋同時震顫,木紋間的金光驟然熾烈,九道棺蓋以完全一致的弧度向上抬起,掀起的氣流帶著陳腐的塵土與淡淡的血腥,那是無數紀元前殘留的氣息,混雜著刑仙的悲鳴與仙道的餘韻。
棺蓋升起的瞬間,六道逆光如利劍般刺破棺內的黑暗。它們並非來自同一源頭,卻帶著同一種決絕的殺意——第一道逆光呈暗紫色,裹挾著翻湧的黑霧,那是貪劫仙的屍骸在棺中蘇醒。屍骸早已失去血肉,隻剩一具覆蓋著暗金色鱗片的骨架,頜骨開合間,黑霧中浮現出無數閃爍的虛影:有堆疊如山的仙玉,有橫跨星河的法寶,有足以讓萬仙臣服的權柄。可當它的目光掃過虛空,所有虛影都瞬間消散,唯有遠處青冥仙姥身側飄動的青絲吸引了它的注意。
那青絲是仙姥本命道韻所化,每一根都流轉著淡青色的光,裏麵封存著她修行數萬載的感悟。貪劫仙的屍骸猛地張開大口,骨架深處傳來貪婪的嘶吼,暗紫色的光芒化作無形的吸力,仙姥的青絲頓時如被狂風牽引,朝著屍骸的口中飛去。青絲掠過虛空時,留下細碎的光點,那是被強行剝離的道則碎片,仙姥的眉尖輕輕蹙起,指尖下意識地想去握住飄散的青絲,卻隻撈到一片虛無——她的身體在此刻竟如幻影般透明,仿佛早已不屬於這方虛空。
“貪婪者,連自身的骸骨都要吞噬啊。”仙姥的聲音帶著古老的回響,目光落在貪劫仙的屍骸上。那屍骸的咽喉處,鱗片正一片片豎起,每吞入一縷青絲,骨架便亮起一絲微光,卻又在瞬間被更深的暗紫吞噬——它永遠填不滿的欲望,此刻正化作最鋒利的刃,刺向她的道基。
第二道逆光在此時爆發,這一次是熾烈的赤紅,如同燒紅的烙鐵自棺中躍出。那是嗔劫仙的骨手,指節處的白骨泛著金屬般的冷光,指甲縫裏還殘留著暗紅的血漬,仿佛剛撕碎過某個強大的生靈。它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仙姥身前懸浮的畫筆飛去。那支畫筆是用青鸞尾羽與仙竹煉製而成,筆杆上還留著仙姥指尖的溫度,筆尖沾著未幹的靈墨,正懸在半空,似乎下一刻就要在虛空裏畫出新的天地。
骨手的動作帶著毀天滅地的怒意,赤紅光芒所過之處,虛空都被灼燒出細微的裂痕。當它握住畫筆的瞬間,筆杆上的青鸞紋路發出哀鳴,尾羽製成的筆尖驟然蜷縮。“哢嚓”一聲脆響,仙竹筆杆從中間折斷,靈墨飛濺在虛空裏,化作點點螢火般的光粒,而那些尚未繪出的線條——或許是仙山的輪廓,或許是流雲的軌跡,或許是某個未說出口的心願——都隨著筆杆的斷裂消散無蹤。嗔劫仙的骨手捏碎了筆杆,赤紅光芒裏翻湧著不甘的怒火,仿佛連一支描繪美好的畫筆,都成了它必須摧毀的存在。
仙姥望著散落的筆屑,眼角的肌膚輕輕顫動。她想起第一次拿起這支畫筆的日子,那時她還是個剛入仙道的小修士,在昆侖墟的桃花樹下,用這支筆畫過初升的朝陽,畫過流螢的軌跡,畫過身邊友人的笑靨。可此刻,那些溫暖的記憶正隨著筆杆的碎片一同碎裂,她的指尖泛起淡淡的白,那是道基受損的征兆。
第三道逆光透著混沌的灰,癡劫仙的臍帶如活物般從棺中爬出,那並非凡俗血肉,而是由無數執念纏繞而成的道鏈,表麵布滿細密的紋路,每一道都是某個無法釋懷的執念。它在空中蜿蜒遊走,目標明確——仙姥身側那麵懸著的妝鏡。鏡麵是用千年寒冰煉製而成,能映照出修士最本真的道心,此刻鏡中正映著仙姥的身影:白衣勝雪,青絲如瀑,眉眼間帶著曆經歲月沉澱的溫婉。可這身影剛一浮現,鏡緣便已蒙上一層灰霧。
癡劫仙的臍帶猛地纏上鏡身,道鏈上的執念瞬間爆發,鏡中仙姥的身影開始扭曲:時而化作初學道法時的稚童,時而化作與同道論道的青年,時而化作獨守仙山的老者。這些畫麵如走馬燈般閃過,每一個都帶著難以割舍的眷戀。臍帶越收越緊,寒冰鏡麵先是布滿蛛網般的裂痕,隨後“嗡”的一聲崩碎,碎片飛濺中,仙姥鏡中的身影徹底消散,她的眉心浮現出一道淺痕,那是被剝離的“自我”在隱隱作痛。
“癡念若網,連鏡中影都不肯放過嗎?”仙姥輕聲歎息,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疲憊。她想起曾對著這麵鏡子梳理白發的日夜,那時總以為鏡中的自己便是真實,卻不知從何時起,連鏡影都成了執念的寄托。
第四道逆光帶著倨傲的銀白,慢劫仙的手從棺中伸出,那手掌蒼白修長,指節分明,卻透著一種俯瞰眾生的冷漠。它沒有急於動手,而是在虛空裏緩緩抬起,仿佛在審視腳下的螻蟻——直到仙姥腰間的裙帶飄動時,那隻手才驟然動了。裙帶是用雲錦混合仙蠶絲織成,末端綴著兩顆鴿卵大的明珠,走動時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那是仙姥年輕時,一位摯友為她煉製的護身法寶,據說能擋下大乘修士的全力一擊。
慢劫仙的手在空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指尖尚未觸及裙帶,銀白的光已將雲錦寸寸凍結。仙姥隻覺腰間一緊,低頭時正看見明珠驟然失去光澤,裙帶如被無形的利刃斬斷,兩顆明珠“啪”地墜落在虛空裏,瞬間碎裂成齏粉,而那截雲錦裙帶則如斷翅的蝶,緩緩向下方的混沌飄去。她下意識地想去抓住,卻發現手臂竟有些僵硬——那是慢劫之力在侵蝕她的行動,讓她連挽留的動作都變得遲緩。
“連舊物的溫度,都要剝奪嗎?”仙姥望著飄落的裙帶,想起那位早已坐化的摯友。當年摯友將裙帶交予她時說:“仙途漫漫,總有想留住的東西。”那時她以為自己能留住很多,此刻才明白,所謂傲慢,或許正是以為自己有資格“留住”什麽。
第五道逆光泛著朦朧的藍,疑劫仙的蝶翼從棺中展開,那對翅膀薄如蟬翼,上麵布滿細碎的星點,扇動時會灑下藍色的磷粉,落在虛空裏便化作一個個問號。蝶翼沒有攻擊性,隻是緩緩扇動著,帶著磷粉朝著仙姥的麵龐飄去。那些磷粉落在她的眼角、鼻尖、唇上,所過之處,肌膚的光澤漸漸黯淡——並非物理上的損傷,而是某種更玄妙的“否定”:仿佛她的美麗本就不該存在,她的容顏隻是一場虛幻的泡影。
蝶翼最終停在她的額間,藍色的光將她的麵容完全籠罩。仙姥感覺自己的輪廓正在變得模糊,就像水墨畫被雨水暈開,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真的是青冥仙姥嗎?那些修行的歲月,那些結識的友人,那些守護的仙山,會不會隻是一場漫長的幻夢?這種疑慮如藤蔓般纏繞上心頭,讓她的道心第一次出現了動搖。
第六道逆光終於爆發,那是純粹的赤紅,如地獄業火般從惡劫仙的瞳孔中湧出。這一次不再是緩慢的侵蝕,而是毀滅性的焚燒——紅光掠過之處,虛空都被燒出焦黑的痕跡,直撲仙姥身上的素白裙裾。那裙裾是她證道時所化,與她的道基緊密相連,布料間流轉著淡淡的青色光華,能抵禦萬火灼燒。可當惡劫仙的瞳光觸及裙裾時,青色光華如冰雪遇火般消融,素白的布料瞬間燃起烈焰。
仙姥能感覺到裙裾正在化為灰燼,那不僅是衣物的焚毀,更是與她道基相連的“表象”在崩塌。火焰中浮現出無數畫麵:有她為守護凡人村落對抗凶獸的時刻,有她為爭奪資源與同道反目的瞬間,有她獨坐山巔看雲起雲落的孤寂……這些畫麵在火中扭曲,最終都成了“惡”的注腳——仿佛她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需要被焚毀的過錯。
六道逆光在虛空裏交織成網,將仙姥困在中央。她的白衣已被燒得殘破,青絲散落,臉上布滿細密的裂紋,那些裂紋裏滲出淡金色的血,那是仙元潰散的征兆。當最後一縷裙裾化為灰燼時,她的身體猛地一顫,裂紋如蛛網般蔓延至整個麵龐,她望著那九口棺槨,望著棺中透出的六道逆光,突然明白了什麽。
“原來……貧道才是那未被埋葬的道……”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虛空裏響起無數道歎息,那是被封印的刑仙在共鳴,是過往的執念在回應。仙姥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化作九道青色的絲絛,每一道都如活物般扭動——它們沒有四散逃離,反而朝著九口棺槨飛去。第一道青絲纏上貪劫仙的棺槨,棺身上的裂紋裏滲出暗紫色的血,卻在青絲纏繞處漸漸平複;第二道青絲纏上嗔劫仙的棺槨,赤紅的光溫順了許多,不再灼燒虛空;直到第九道青絲纏上最後一口棺槨,九口棺槨同時發出嗡鳴,表麵的木紋開始融化,如液態的金屬般流淌。
融化的棺液在空中匯聚,暗金、赤紅、混沌、銀白、湛藍、火紅……九種顏色在交融中漸漸沉澱,最終化作純粹的青色。當所有棺液都融入其中時,一塊丈高的石碑緩緩成型:碑身如青玉般溫潤,卻又透著金石的堅硬,邊緣還殘留著棺槨木紋的痕跡,那便是青冥碑。
碑體穩固的刹那,三行碑文自碑頂浮現,字跡是用仙姥的血與道韻凝結而成,剛一顯形便刻入虛空的法則之中:
“葬道葬天葬心
葬不盡刑仙淚
青絲白發
俱是碑上塵”
每個字都在發光,照亮了虛空裏殘留的灰燼與碎片。貪劫仙屍骸散落的鱗片、嗔劫仙骨手捏碎的畫筆、癡劫仙臍帶纏繞的鏡屑、慢劫仙扯斷的裙帶、疑劫仙蝶翼的磷粉、惡劫仙瞳光的餘燼……所有碎片都如受到指引,朝著青冥碑飛去,落在碑身上,化作一層細密的塵埃。
虛空漸漸恢複平靜,九口棺槨消失的地方,唯有青冥碑靜靜矗立。碑上的碑文仍在流轉著微光,像是在訴說一個被遺忘的故事:有位名為青冥的仙姥,曾以為自己在埋葬天地間的道,最終卻發現,自己才是那個需要被埋葬的執念;她曾以為青絲白發是歲月的印記,到頭來,不過是碑上一粒隨時會被風吹散的塵埃。
遠處的星辰依舊閃爍,隻是偶爾會有微光掠過青冥碑,那是刑仙未幹的淚,是過往未散的念,也是某個新的開始——畢竟碑上的塵埃會被風吹散,而碑文裏的道,卻已在虛空中紮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