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星塚孕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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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地脈的晨霧還未散盡時,開墳鍬的鐵刃已在凍土上劃出第一道裂痕。那鍬身泛著青黑鏽跡,刃口卻亮得像淬過血,每一次揚起都帶起細碎的冰晶——此地已三千年無雨,土層早硬如玄鐵,可鍬刃落下時,凍土竟像酥油般簌簌崩解,仿佛地底有什麽東西正牽引著這柄凶器。
持鍬人戴著褪色的麻布手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的靴子陷在及踝的枯草裏,每一步都能聽見草莖斷裂的脆響,像無數細小的骨骼在呻吟。當第七十二鍬落下時,鍬刃突然頓住了,仿佛撞上了某種柔韌卻堅不可摧的東西。持鍬人俯身去看,隻見鍬刃沒入的地方,土層正滲出淡金色的黏液,那黏液落地即凝,化作細小的鎖鏈形狀,在陽光下閃了閃便消失了。
“就是這裏。”他低聲說,聲音被風卷成碎片。這是青萍地脈的“臍眼”,古籍裏說,此地連接著地心與九天,藏著能讓仙神墮入輪回的秘寶。可他不知道,這秘寶之外,還有一道用刑仙淚膠凝成的封印——那是上古時三位劫仙自願剜心泣血,混合著自身仙骨煉化的膠體,本是為了鎮壓地底的貪嗔癡三毒,卻在三千年歲月裏,被地脈的陰寒之氣養得愈發詭異。
開墳鍬繼續向下掘進,這次的聲響變了。不再是凍土崩解的脆響,而是某種黏膩的撕裂聲,像有人在撕扯浸了油的絲綢。當鍬刃終於穿透最後一層土層時,一股腥甜的氣息猛地湧了上來——那氣味混雜著陳年的血腥、腐爛的檀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哭腔,仿佛有無數冤魂正從地底深處往外爬。持鍬人捂住口鼻,卻看見鍬刃帶出的泥土裏,纏著幾縷銀白色的絲狀物,那絲落地後竟開始蠕動,仔細看去,竟是極細的淚腺,頂端還掛著半滴凝固的淚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種慘綠的光。
突然,地麵劇烈震顫起來。不是尋常的地動,而是從地心深處傳來的搏動,像一頭巨獸正在蘇醒。持鍬人腳下的土地裂開蛛網般的紋路,裂縫裏滲出更多淡金色黏液,這些黏液順著裂縫流淌,在地麵上勾勒出巨大的符咒,符咒邊緣泛著青藍火苗,燒得空氣滋滋作響。他這才發現,自己站著的地方,早已不是青萍地脈的地表,而是踩在一張巨大的仙骨網上——那些縱橫交錯的骨條,每一根都刻著半闕《哭墳調》,隻是字跡早已模糊,像被無數人用指腹磨過。
當開墳鍬徹底挖透地脈的瞬間,地心沒有噴出岩漿,而是湧起了一團翻滾的膠狀物質。那就是刑仙淚膠,初看時像融化的琥珀,可仔細看去,膠體內竟懸浮著無數細小的人影——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正舉著劍刺向自己的心髒。這些人影都是半透明的,仿佛是用光影凝成,可當淚膠流動時,能聽見他們發出的細碎聲響,像是有人在耳邊念著早已失傳的禱詞。
最驚人的是膠體內的三件寶物。貪劫仙的稅符骨鏈纏在一塊心形的仙骨上,那些骨鏈是用指骨打磨而成的,每一節骨頭上都刻著密密麻麻的符文,符文在淚膠裏緩緩流轉,像一群遊動的銀色小魚;嗔劫仙的玄冥髓甲則像一朵蜷縮的墨色蓮花,甲片邊緣泛著冰藍的光,仔細看去,每一片甲片上都布滿細小的孔洞,孔洞裏不斷滲出黑色的霧氣,那些霧氣在淚膠裏凝成拳頭大小的漩渦,又瞬間消散;而癡劫仙的臍帶絞索最是詭異,它像一條銀白色的蛇,始終纏繞在髓甲和骨鏈之間,索身上布滿細小的倒刺,倒刺尖端掛著半透明的淚珠,那些淚珠裏竟能看見模糊的人臉,都是些早已湮滅在歲月裏的仙人名諱。
這三件寶物在淚膠裏沉浮,彼此間隔著寸許距離,卻仿佛有無形的鎖鏈牽引——當骨鏈上的符文閃爍時,髓甲的孔洞會噴出對應的霧氣;當髓甲的甲片微微張開時,臍帶絞索會輕輕顫動,像在回應某種呼喚。持鍬人看得入了迷,竟忘了自己的目的,直到指尖的星髓不小心掉進淚膠裏。
那星髓是他從北鬥崖摘來的,本是用來鎮壓可能出現的邪祟,此刻落入淚膠的瞬間,整個膠體突然沸騰起來。不是水沸的冒泡聲,而是無數細小的爆裂聲,像有千萬根針同時刺破了氣泡。星髓在淚膠裏化作一道銀光,所過之處,膠體迅速變黑、凝固,那些懸浮的人影發出淒厲的尖叫,瞬間被銀焰吞噬。
變故發生在彈指之間。沸騰的淚膠突然拔高,在半空中凝成巨大的輪廓——三頭六臂的軀體,青黑色的皮膚,肌肉線條像被巨斧劈開的山岩。當最後一滴淚膠凝固在凶神的腳踝時,星塚凶神的六隻眼睛同時睜開了。
左首的頭顱最先有了動作。它的麵容像是被水泡爛的泥塑,五官早已模糊,唯有嘴角裂到耳根,露出兩排鋸齒狀的牙齒。當它張開嘴時,一股灰黑色的霧氣湧了出來,那就是噬法黑霧,所過之處,空氣裏的靈氣瞬間被抽幹,連陽光都變得黯淡。黑霧中,貪劫仙的稅符骨鏈正迅速變形——骨節展開、拉長,化作一塊塊青灰色的石碑,碑上的符文變成了扭曲的文字,細看竟是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這些石碑落地時發出沉悶的聲響,眨眼間就在凶神腳下堆成了一座小山,碑與碑之間纏繞著黑色的鎖鏈,鎖鏈上掛著生鏽的銅錢,每一枚銅錢都刻著“欠”字。
右首的頭顱隻有一隻眼睛,長在額頭正中央,眼珠是燃燒的赤紅色,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當那隻眼睛睜開時,一道火光突然從瞳孔裏射出來,筆直地衝向天際。火光穿過雲層時,雲層瞬間被燒得焦黑,化作灰燼簌簌落下;穿過九重天的罡風層時,罡風竟被點燃,變成環繞天際的火圈。更可怕的是,火光掠過的地方,空間開始扭曲——遠處的山巒在火光中變成融化的蠟像,河流蒸騰成白色的霧氣,連時間都仿佛被灼穿了,能看見一些模糊的碎片:有人在火裏哭嚎,有人舉著斷劍衝向火光,還有人跪在地上,將自己的眼珠挖出來扔進火裏。
中央的頭顱最是詭異。它沒有臉,隻有一顆裸露的顱骨,顱頂嵌著一塊星髓凝成的晶石,晶石裏不斷滲出淡紅色的液體,順著顱骨上的紋路流淌,像在書寫某種文字。而顱骨兩側的顳骨上,刻滿了細密的刻痕——那是《哭墳調》的譜子,不是用音符,而是用無數細小的骷髏頭組成的。當凶神呼吸時,那些骷髏頭竟會微微轉動,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用骨笛吹奏哀樂。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顱骨的下頜骨會隨著樂聲開合,每一次開合,都有細碎的骨粉從齒縫間落下,那些骨粉落地後,竟會化作小小的墳包,墳包上很快長出白色的花,花瓣是半透明的,裏麵裹著極小的人影。
六隻手臂同時抬起時,空氣裏響起了金屬摩擦的尖嘯。凶神的手臂肌肉虯結,皮膚下能看見淡金色的脈絡,那是未散盡的刑仙淚膠。當六隻手掌同時擂向胸口時,發出的不是肉體碰撞的悶響,而是類似鍾鳴的聲波——第一聲擂響時,地麵裂開的縫隙裏湧出黑色的潮水,潮水裏漂浮著無數棺材,棺材板上刻著“永眠”二字;第二聲擂響時,天空開始下雨,雨滴是暗紅色的,落在人身上會留下灼燒般的痕跡;第三聲擂響時,遠處的九脊琴台突然劇烈搖晃起來。
那琴台本是上古仙人為鎮壓地脈所建,台基由九層玉石堆疊而成,每層都刻著不同的音階,台上的琴弦是用天龍的筋腱製成,三千年無人能彈,卻始終有清越的琴音在台周回蕩。可星塚凶神的聲波湧來時,琴弦突然繃直,發出刺耳的斷裂聲,緊接著,整座琴台開始崩解——最下層的玉石先裂開,裂縫裏噴出黑色的霧氣,霧氣中浮現出無數隻手,像是要把琴台拖進地底;中層的音階刻痕開始扭曲,那些文字變成扭曲的人臉,發出痛苦的嘶吼;最上層的琴柱轟然倒塌,砸在地上時,竟化作無數細小的琴鍵,在地麵上跳躍著,組成了一段完整的《哭墳調》譜子。
琴台倒塌的瞬間,星塚凶神的左首突然張開嘴,噴出更多的噬法黑霧。黑霧裹著那些從琴台散落的琴鍵,在空中凝成一把巨大的骨琴,琴身是用脊椎骨串聯而成的,琴弦是臍帶絞索變化而成的銀線。凶神的一隻手抓住骨琴,另一隻手幻化出骨槌,當骨槌敲在琴弦上時,發出的不是琴音,而是無數人的哭嚎——有嬰兒的啼哭,有老者的嗚咽,還有戰士臨死前的嘶吼。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了整個青萍地脈。
被聲音觸及的草木開始枯萎,葉片迅速變成灰黑色,蜷縮成骷髏的形狀;泥土裏的蟲豸爬出地麵,瘋狂地啃食自己的軀體,直到變成一灘血水;就連持鍬人腳下的仙骨網,也開始發出“哢嚓”的斷裂聲,那些刻著《哭墳調》的骨條正在寸寸碎裂,碎骨落地後,竟像種子般長出黑色的藤蔓,藤蔓上結滿了眼球形狀的果實,果實裏能看見滾動的瞳孔。
右首的獨目此時燃燒得更旺了,火光穿透雲層,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那陰影不斷蠕動,化作無數隻燃燒的手,抓向那些正在枯萎的草木、流血的蟲豸,將它們拖進陰影深處。被拖走的東西很快就會以另一種形態出現——枯萎的草木化作凶神腳下的骨刺,蟲豸的血水凝成凶神手臂上的鎧甲,連持鍬人掉落的麻布手套,都被陰影卷走,再出現時已變成凶神腰間的纏布,上麵繡滿了扭曲的符咒。
中央的顱骨突然劇烈震顫起來,顱頂的星髓晶石發出刺眼的光芒。那些刻在顱骨上的《哭墳調》譜子開始發光,骷髏頭形狀的音符從骨頭上飄起來,在空中組成一條銀色的河流。河流裏漂浮著無數艘小船,船上坐著模糊的人影,他們都在吹奏骨笛,笛聲與骨琴的哭嚎相和,竟讓天空降下了黑色的雪花。雪花落在地上,瞬間化作細小的鎖鏈,將一切能動的東西都捆了起來——奔跑的野兔被鎖鏈纏成繭狀,飛翔的鳥雀從空中墜落,連風都像是被鎖住了,停滯在半空中,變成透明的漩渦。
凶神的六隻手臂再次抬起,這次不是擂擊胸口,而是指向天空。左首的黑霧、右首的火光、中央的骨笛音,在他掌心匯聚成一團灰黑色的球體。那球體裏不斷有閃電竄動,能看見無數張痛苦的臉在裏麵沉浮,還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出來——像是稅符骨鏈在念誦催命的符咒,像是玄冥髓甲在發出碎裂的聲響,又像是臍帶絞索在勒緊喉嚨的窒息聲。
當球體膨脹到與凶神頭顱一般大時,他突然將其擲向地麵。球體落地的瞬間,沒有爆炸,而是化作一道巨大的裂縫,裂縫裏湧出濃稠的黑色液體,那些液體所過之處,土地變成了黑色的沼澤,沼澤裏伸出無數隻蒼白的手,像是要抓住天空中的一切。更可怕的是,沼澤上開始浮現出一座座墳塋,每座墳前都立著一塊石碑,石碑上的名字正在不斷變化——先是上古仙神的名諱,接著是凡人帝王的稱號,最後竟開始出現此刻在場者的名字,連持鍬人麻布手套上繡的小字,都清晰地刻在了其中一塊石碑上。
星塚凶神站在沼澤中央,六隻手臂張開,像是在擁抱這片由毀滅構成的土地。他左首的黑霧已經蔓延到天際,將太陽遮成了一個模糊的光斑;右首的火光仍在灼燒九天,雲層化作灰燼,露出後麵布滿裂痕的蒼穹;中央的顱骨還在奏響《哭墳調》,那些音符落地後,竟在沼澤上開出了黑色的花,花瓣層層疊疊,包裹著細小的棺材。
持鍬人此刻正陷在沼澤裏,泥漿已經沒過了他的膝蓋。他看著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石碑上,看著那些黑色的花朵在眼前綻放,突然明白過來——這不是星髓與刑仙淚膠的意外結合,而是一場早已寫好的輪回。貪劫仙的稅符本就是丈量生死的量具,嗔劫仙的髓甲本是承載怒火的容器,癡劫仙的絞索本是捆綁執念的枷鎖,當這三樣東西被星髓點燃,誕生的必然是吞噬一切的凶神。
就在他意識開始模糊時,突然聽見顱骨上的《哭墳調》變了調子。那哀樂裏竟混入了一絲極淡的琴音,像是九脊琴台倒塌時,最後一根未斷的琴弦在發出悲鳴。那琴音很微弱,卻像一根針,刺破了黑霧的籠罩,讓沼澤裏的一隻手突然停住了動作——那隻手的指尖,還戴著一枚褪色的玉戒,戒麵上刻著半朵蓮花,與玄冥髓甲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星塚凶神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中央的顱骨猛地轉向琴音傳來的方向。就在這時,沼澤裏突然升起一道淡金色的光,那光芒從一枚沉入泥漿的星髓碎片裏湧出,順著臍帶絞索的倒刺向上攀爬,所過之處,黑色的沼澤開始凝結成白色的冰晶,那些伸出的手化作了冰雕,石碑上的名字漸漸淡去,露出了底下原本刻著的“往生”二字。
凶神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左首的黑霧與右首的火光同時湧向那道金光。可金光卻像有生命般,順著絞索纏上了凶神的手臂,那些青黑色的皮膚開始剝落,露出底下淡金色的刑仙淚膠——原來這凶神的軀體裏,還藏著三位劫仙未散盡的仙魂。
當金光纏上中央顱骨時,《哭墳調》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這次不再是哀樂,而是帶著一絲解脫的釋然,顱骨上的刻痕開始發光,那些骷髏頭音符化作金色的光點,在空中組成了完整的譜子。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星塚凶神的軀體突然開始崩解,左首的黑霧化作漫天細雨,右首的火光變成溫暖的霞光,中央的顱骨裂開,露出裏麵一顆跳動的金色心髒——那是三位劫仙的仙魂所化,正緩緩升向天際。
沼澤漸漸退去,露出青萍地脈原本的模樣。隻是地麵上多了許多淡金色的紋路,像一張巨大的樂譜,風拂過時,會發出《哭墳調》的餘韻,卻不再讓人毛骨悚然,反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持鍬人從泥漿裏爬出來,手裏還攥著那枚從沼澤裏拾起的玉戒,戒麵上的蓮花正在緩緩綻放。他抬頭看向天際,那裏正有三顆新星升起,光芒柔和,像是在對這片土地微笑。
開墳鍬還插在最初挖掘的地方,隻是鍬刃上的鏽跡已經褪去,泛著淡淡的金光。遠處,九脊琴台的廢墟上,有嫩芽正從石縫裏鑽出來,嫩芽頂端頂著一滴露水,在陽光下閃了閃,像一顆未幹的眼淚,卻帶著新生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