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晨光與新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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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夢。
沈星晚是在一陣清脆的鳥鳴聲中醒來的。雨後的清晨,空氣透過窗縫鑽進來,帶著沁人心脾的清涼和草木的清新氣息,仿佛能將肺腑都洗滌幹淨。
她起身推開窗,映入眼簾的是被雨水徹底洗刷過的庭院。青石板地麵濕漉漉的,反射著初升朝陽柔和的金光,角落裏積著幾處小水窪,像散落的鏡子,倒映著湛藍如洗的天空和棉絮般的雲朵。院中的樹木花草綠得格外鮮亮逼人,葉片上掛著未幹的雨珠,偶爾滴落,發出細微清脆的聲響。
昨夜那些混亂的心緒和指尖殘留的觸感,在這樣澄澈明亮的晨光裏,似乎也變得清晰而平靜了許多。她深吸一口氣,感覺整個人都煥然一新。
廚房裏已經有炊煙升起,淡淡的米香飄散出來。是顧言已經在做早飯了。
沈星晚整理好自己,走出房間。念初也醒了,正揉著眼睛從屋裏出來,小臉睡得紅撲撲的。
“姐姐早。”小家夥看到她,軟糯地打招呼,似乎已經完全忘了昨天被雷嚇到的事情。
“念初早。”沈星晚笑著摸摸他的頭。
顧言從廚房端出清粥小菜,簡單的早餐擺上那張老舊卻結實的八仙桌。三人安靜地吃著飯,氣氛是一種經過昨夜雨幕洗禮後的奇特安寧,仿佛那場雨和那個小小的榫卯,無聲地衝刷掉了一些隔閡,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默契。
飯後,顧言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投入工作,而是對念初道:“去把昨天那個小東西拿來。”
念初愣了一下,隨即眼睛一亮,噠噠噠跑開,很快捧著那個完美契合的榫卯件跑了回來,獻寶似的遞給顧言。
顧言接過,手指在那嚴絲合縫的接口處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後看向沈星晚。
“看懂了多少?”他問得直接,目光沉靜,仿佛隻是詢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功課。
沈星晚的心微微一提。她知道他問的不是最後那個巧合的推進,而是之前所有的一切——他讓她拿著卯眼去感受誤差的意圖,那份焦灼,以及最終“契合”帶來的震撼。
她沉吟片刻,組織著語言:“感受到了……‘不契合’帶來的阻滯感,非常清晰,幾乎能‘聽’到它們互相排斥的聲音。也明白了……精準的修正不是靠蠻力,而是需要對誤差有極細微的感知,以及……”她頓了頓,想起他引導的方式,“以及正確的引導和力道的控製。”
她沒說出口的是,她似乎也模糊地感知到了他教學方式背後那種近乎殘酷的坦誠——他將一個“標準”交給她,然後讓她親眼目睹、親身感受“錯誤”是如何發生的,從而讓她自己從內部生出對“正確”的極致渴望和理解。
顧言安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裏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認可。
“誤差是常態,”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完美契合是目標,也是結果。但過程,就是不斷感知誤差、修正誤差的過程。”他舉起手中那個小榫卯,“這個,不是終點。”
沈字晚微微一怔。
不是終點?
顧言沒有解釋,而是將那榫卯件遞還給念初:“拆開。”
念初小臉皺了起來:“爸爸,拆不開……好緊……”
“能拆開。”顧言的語氣不容置疑,“找方法。”
念初癟癟嘴,隻好拿著那緊緊咬合的小木塊,跑到一邊,用小手指摳啊摳,試圖找到一絲縫隙。
沈星晚疑惑地看著顧言。
顧言的目光從兒子身上移開,重新落在她臉上:“覺得它完美了?”
沈星晚下意識地點頭。難道不是嗎?嚴絲合縫,牢固無比。
“那是死的。”顧言淡淡道。
死的?沈星晚更困惑了。榫卯結構不就是這樣嗎?緊密結合,牢固穩定。
顧言不再多言,轉身走向工棚一角,那裏堆放著他一些已完成的作品和練習件。他翻找片刻,拿出一個比念初手裏那個更大、結構也更複雜的榫卯組合件。那是由七八個木塊組成的一個小型立體結構,像是某種微縮的房梁支架模型。
他將其放在工作台上,手指在幾個關鍵部位輕輕一撥,又或是在某個不起眼的凸起處一按——
隻聽幾聲極其輕微順滑的“哢噠”聲,那原本緊密結合的結構,竟然如同變魔術般,被他三兩下就輕鬆地、完整地拆卸開來,變成了桌麵上幾個獨立的、造型各異的木塊零件。
沈星晚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和她理解的榫卯不一樣!她之前看到的、做到的,都是緊密結合直至難以拆卸,那才是成功的標誌。可顧言手下的這個,明明結合時那般牢固,拆卸時卻又如此輕鬆順暢,仿佛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機關”。
“這才是活的。”顧言手指拂過那些光滑的零件表麵,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溫度,“好的榫卯,該合時,嚴絲合縫,穩如磐石;該分時,順暢自然,不傷毫厘。合,是結果。分,是過程,也是新的開始。”
他拿起其中一個帶有複雜榫頭的零件,遞到沈星晚麵前:“每一次分離,都是為了下一次更精準的契合。或者,是為了應對不同的‘勢’而做出的調整和變化。木頭會呼吸,會隨著幹濕冷暖變化而微縮脹。死的榫卯,會被這種變化撐裂或拉出縫隙。活的榫卯,”他指了指桌上那堆零件,“能適應這種變化,甚至可以在需要時,被完整地拆卸、遷移、重組。”
沈星晚的心髒重重地跳了一下,仿佛被一把無形的刻刀精準地鑿開了一個口子,有什麽全新的、更廣闊的東西湧了進來。
她瞬間明白了“不是終點”的含義。
她昨天感受到的、完成的那個完美契合,隻是一個最基礎、最原始的狀態,是“結果”的呈現。而顧言現在向她展示的,是更高級的境界——動態的、充滿生命力的、蘊含著分合哲學的智慧。
“這……怎麽做到?”她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著那些零件,手指渴望地去觸摸那些光滑如肌理的接口。
顧言沒有立刻回答,他將那些零件重新組裝起來。他的動作不快,甚至有些刻意放緩,讓她能看清每一次榫頭與卯眼對接前那極其微小的角度調整,以及最後那輕輕一拍或一按的巧勁。
“精度,不隻是嚴絲合縫的精度。”他組裝完成,將其放下,“更是為‘變化’和‘分離’預留的精度。角度、斜麵、微小的弧度和彈性……都要算進去。”
他抬眼看她,目光深邃:“感覺出來了嗎?”
沈星晚屏住呼吸,努力回憶著他剛才組裝時那些細微的動作。那不僅僅是精準地放入,更像是一種……引導和順應。
“好像……不是直直地塞進去的?”她試探著說。
“嗯。”顧言似乎滿意她的觀察,“有引導的斜麵,有吃力的弧麵,也有預留的縫隙。感受它。”
他將那個組裝好的複雜榫卯件推到她麵前。
沈星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她先嚐試著像拆普通榫卯那樣用力掰扯,果然紋絲不動,牢固異常。她想起顧言剛才的動作,指尖細細撫摸每一個接口,感受著那些肉眼難以分辨的微小弧度和斜麵。
她嚐試著模仿顧言的動作,在某些部位施加側向的力或者輕輕上提。
“哢。”
一聲輕響,一個零件竟然真的被她順暢地卸了下來!
一種難以言喻的驚喜和成就感瞬間湧上心頭!這不是破壞性的拆卸,這是一種理解後的、順應其理的分離!
她興奮地抬頭看向顧言。
顧言正看著她,那雙總是沉靜無波的眼眸裏,在晨光的映照下,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春風拂過冰麵,轉瞬即逝,卻真實存在過。
“今天,”他開口,下達了新的指令,“把它拆開,再裝回去。感受每一次分離和契合的力道與路徑。”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語氣依舊平淡,卻讓沈星晚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
“用你昨天感受到的‘標準’,去衡量每一次‘誤差’,直到你的手,能記住‘對’的感覺。”
直到手能記住“對”的感覺。
這不再是單純的眼到、心到,更是要求手到。是將那種抽象的“共震”感知,徹底融入肌肉記憶之中。
沈星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動和一絲忐忑,鄭重地點頭:“好。”
陽光徹底鋪滿庭院,將雨後的一切都照耀得生機勃勃。念初還在旁邊跟那個小榫卯件較勁,嘴裏嘀嘀咕咕。
沈星晚在工作台前坐下,全神貫注地看向眼前那個複雜的結構。指尖輕輕拂過木質紋理,她閉上眼睛,試圖再次找回昨天那種敏銳的感知力。
新的課題已經開始。
她麵對的,不再是靜止的完美,而是流動的、充滿生命力的智慧。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後,顧言並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那裏,目光落在她專注而認真的側影上,停留了片刻。
晨光勾勒著她的輪廓,也照亮了工作台上那個蘊含著無限巧思的榫卯結構。
靜默之下,仿佛有無形的絲線在悄然連接,如同榫頭尋找著卯眼,緩慢而精準地靠近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