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指尖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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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愈發明亮,將工作台照得一片澄澈。那堆複雜的榫卯零件靜靜地躺在那裏,泛著溫潤的光澤,仿佛一個沉默的挑戰。
沈星晚深吸一口氣,將昨日那個完美契合的小榫卯件從口袋拿出,放在手邊。這是她的“標準”,是顧言給她的錨點,讓她在探索這片更廣闊、更複雜的海洋時,不至於迷失方向。
她並沒有急於動手拆卸那個大件,而是先再次拿起那個小榫卯。指尖細細撫過每一個麵,每一個轉角,閉上眼睛,努力回憶昨日那份“絕對契合”的感覺——那不僅僅是嚴絲合縫,更是一種渾然一體、無可挑剔的和諧感。
她試圖將這種感覺刻入腦海。
然後,她將它小心放下,將目光投向那個由七八個零件組成的複雜結構。它安靜地矗立著,線條流暢,結構嚴謹,像一座微縮的古老建築,蘊含著沉默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主體結構,模仿著顧言昨天的動作,感受著木質的溫潤和接口處那些肉眼難辨的細微起伏。
從哪裏開始?
她回憶著顧言手指停留和用力的幾個點。她的手指在一個看似不起眼的凸起上停住。這裏,昨天顧言的拇指似乎輕輕按了一下。
她嚐試著施加一個向下的壓力,同時手指微微向外側引導。
“哢。”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響聲,一個原本緊密結合的側方零件,竟然真的鬆動開來,被她順暢地取了下來!
成功了!
沈星晚的心幾乎要雀躍起來,但她立刻壓下了這股興奮。不能浮躁,這隻是第一步。她將取下的零件小心放在一旁,目光重新聚焦在剩餘的結構上。
接下來是另一個接口。這個似乎更複雜些,她記得顧言的動作是先向上微提,再順勢向外帶出。
她屏住呼吸,指尖感受著那極其微小的活動空間,循著那感覺,輕輕發力。
然而,這一次卻沒有那麽順利。零件似乎卡住了,她用力的方向似乎偏了一絲,感受到了明顯的阻滯感。
那感覺……就像昨天念初胡亂銼削時,她通過卯眼感受到的“誤差”和“排斥”!
不適感瞬間傳來。
她立刻鬆手,不敢再用蠻力。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拿起手邊那個“標準”小榫卯,緊緊握在手裏,仿佛要從那完美的契合中重新汲取力量和清晰的感知。
閉上眼睛,排除雜念,隻專注於指尖的觸感。
片刻後,她放下小榫卯,再次嚐試。這次,她調整了指尖用力的角度和方向,更加小心翼翼,更像是一種試探和引導,而非拆卸。
“哢噠。”
一聲順滑的輕響,第二個零件被完美拆卸下來。
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似乎開始摸到一點門道了!不僅僅是記住動作,更是開始理解這些微小斜麵和弧度的設計意圖,它們本身就是一種“引導”,告訴她該如何正確地、順應其理地將其分離。
這個過程極其耗費心神。需要極高的專注力、敏銳的感知和對手指力道的精微控製。她的額頭漸漸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但她渾然不覺,完全沉浸在了這個解謎般的過程中。
顧言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工棚,院子裏傳來他劈砍木頭的沉悶聲響,富有節奏感,與她那細微的“哢噠”聲形成奇異的呼應。
念初終於放棄了拆開那個小榫卯,跑出去看爸爸幹活了。
工棚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以及滿室木香和陽光。
時間悄然流逝。桌上的零件一個個被小心拆卸下來,整齊地排列在一旁。當她卸下最後一個核心零件,將整個結構完全分解時,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包裹了她。
她看著桌上那七八個造型各異、卻顯然同出一源的木塊,仿佛看到了一首凝固的、關於分合的詩篇。
稍微休息了一下,喝了口水,她開始了更難的挑戰——重組。
拆卸是理解,而重組,是驗證這種理解,更是對手部記憶的真正考驗。
她拿起兩個核心零件,回憶著它們結合的方式。有了拆卸時的感受,她似乎能更清晰地“看”到它們內部那些引導性的結構。她嚐試著將它們對接,不再是直直地用力,而是循著記憶中的角度和弧麵,輕輕旋轉、推送……
“哢。”
一聲輕響,嚴絲合縫。
成功了!
她精神大振,信心增加了幾分。依循著這種感覺,她開始一個個地將零件組裝回去。過程並非一帆風順,有時也會遇到阻滯,一旦感受到那種“誤差”帶來的不適,她就立刻停下,反複調整角度和力道,直到找到那條唯一正確的、順暢的路徑。
她的動作從生澀試探,逐漸變得流暢自信起來。
當最後一個零件被她嵌入主體,發出一聲完美契合的輕響時,整個複雜的結構再次完整地呈現在她麵前。
穩穩當當,牢固無比。
而整個組裝過程,順暢得幾乎是一種享受。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手臂和眼睛的酸澀。抬頭看去,發現陽光已經微微西斜,竟然過去了快一整天。
她竟然就坐在這裏,不吃不喝,完全沉浸在這個榫卯的世界裏,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一種極度疲憊,卻又極度滿足的感覺充斥全身。
她忍不住再次伸出手,輕輕撥動那個結構上的“機關”,熟練地將其再次拆卸開來。然後,又再次組裝。
一次,兩次……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手指仿佛擁有了自己的記憶,無需大腦過多思考,就能自動尋找到那條最正確的路徑,感受到那最精準的力道。
手,好像真的開始記住那種“對”的感覺了。
就在這時,門口的光線一暗。
沈星晚抬頭,看見顧言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裏,逆著光,看不清表情。他不知已經看了多久。
她的心莫名一緊,像是等待檢閱的士兵。
顧言邁步走進來,目光掃過桌上那個已經被她反複拆裝數次、卻依舊完好如初的榫卯件,最後落在她的手上。
她的指尖因為反複的摩擦和用力,有些微微發紅。
“如何?”他開口,聲音依舊低沉。
沈星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些許緊張,盡量平靜地回答:“好像……摸到一點感覺了。手,好像比腦子記得更清楚。”
她說出了最真實的感受。理論或許還能說出一些,但那種精準的力道和角度,更多的是一種肌肉記憶,一種指尖的觸感記憶。
顧言聞言,視線在她泛紅的指尖上停留了一瞬,然後上前一步,拿起了那個榫卯件。
他沒有檢查它是否牢固,而是手指翻飛,以快得讓人眼花的速度,再次將其拆解成一堆零件,然後“啪”地一聲,輕輕放在她麵前。
“再做一次。”他聲音平淡無波。
沈星晚微微一怔。他是在檢驗她嗎?看她是不是隻是僥幸成功?
她沒有猶豫,點了點頭。雖然很累,但那種剛剛掌握的感覺還熱切地留在指尖。她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開始再次組裝。
這一次,因為有他在旁邊看著,她起初稍微有點緊張,動作慢了一些。但很快,她就沉浸了進去,手指循著那已經逐漸熟悉的路徑,流暢地動作著。
“哢,哢,哢……”
一聲聲輕響在安靜的工棚裏格外清晰。她的動作不如顧言那般舉重若輕,帶著一種初學者的認真和謹慎,卻異常穩定準確。
顧言就站在旁邊,沉默地看著,目光落在她飛舞的手指上,眼神深沉。
當最後一聲“哢”輕響過後,結構再次完美複原。
沈星晚輕輕籲了口氣,抬起頭,看向顧言,眼神亮晶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顧言的目光從榫卯件移到她的臉上,對視了片刻。工棚裏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榫卯件,而是握住了她放在工作台上的手腕。
他的手掌寬大,溫熱而粗糙,帶著常年與木料打交道的繭子,觸感鮮明得讓她渾身一顫,心髒猛地跳到了嗓子眼。
他……要做什麽?
顧言的神情卻沒有任何變化,仿佛隻是握住一件工具。他將她的手腕提起,將她的手掌翻過來,讓她的指尖朝上。
他的拇指,帶著粗糲的繭,輕輕地、卻極具存在感地擦過她微微發紅的指尖。
那觸感,如同電流般竄過她的手臂,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記住這種感覺。”他低沉的聲音響起,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仿佛在審視一件剛剛打磨好的零件,“手的感覺。燙、酸、脹、疼……還有順暢時的滑。都是記憶。”
他的拇指在她最紅的指腹上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帶來一絲清晰的酸脹感。
“這裏,用力最多,記得最牢。”
沈星晚整個人都僵住了,臉頰無法控製地迅速升溫。手腕被他握著的地方,和他拇指擦拭過的指尖,如同被點燃了一般,燙得驚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每一個繭子的形狀和力度,感受到他話語間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頭頂。
他是在檢查她的練習成果,還是在……關心她手指的疲憊?
或者,兩者皆有?
那看似純粹技術性的動作和話語,因這突如其來的肌膚相觸,而變得無比曖昧,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張力。
顧言說完,鬆開了手。仿佛剛才那一幕隻是最尋常不過的教學環節。
他轉身從旁邊的材料架上,取下一塊新的木料,比之前那個練習件更大,結構也看似不同,放在了她的麵前。
“明天,用它。”他語氣恢複了一貫的平淡,“做出一個‘活’的。”
說完,他不再看她,徑直轉身走出了工棚。
沈星晚獨自站在原地,心髒還在狂跳,被握過的手腕和被擦拭過的指尖殘留著強烈無比的觸感,一陣陣發燙。
她低頭看著那塊新的木料,又看看自己微微發紅的手指。
“記住這種感覺……”她喃喃自語。
她記住的,何止是手指的酸脹和疲憊。
更記住了那隻溫熱粗糙的大手,和那一下看似隨意、卻重重擦過她心尖的觸碰。
窗外,夕陽西下,給庭院鋪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刻刀,目光變得無比堅定。
新的挑戰,就在眼前。而她,似乎已經找到了汲取力量和勇氣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