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無聲的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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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聲低沉的“嗯”,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沈星晚的心湖裏漾開層層漣漪。簡單至極,卻重逾千斤。這是她來到這個院子後,從顧言這裏得到的最高、也是最清晰的肯定。
    她看著他握著她做出的那個“活”的榫卯件,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光滑的木麵,仿佛在感受其內在的生命力。夕陽的金輝勾勒出他側臉的冷硬線條,卻意外地軟化了他眼底慣有的沉肅。
    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從心口湧向四肢百骸,衝刷掉了所有的疲憊和酸脹,隻剩下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成就感和……喜悅。
    她忍不住彎起了嘴角,眼眸亮晶晶地望著他,像是一個等待了許久終於得到糖果的孩子。
    顧言抬起眼,正好撞上她毫不掩飾的欣喜目光。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那深邃的眸子裏似乎有什麽極細微的情緒飛快地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隨即,他移開目光,將手中的榫卯件輕輕放回工作台。
    “收拾一下。”他聲音恢複了一貫的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晚飯後,過來。”
    過來?過來哪裏?沈星晚微微一怔,還沒來得及問,顧言已經轉身大步離開了工棚,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的拐角。
    留下沈星晚一個人,對著工作台上那個凝聚了她一天心血的作品,以及那句意味不明的“晚飯後過來”,心跳莫名又加快了幾分。
    她小心地收拾好工具,將工作台擦拭幹淨,然後把那個可以自如分合的榫卯件珍重地放在了自己房間的窗台上。夕陽的餘暉給它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澤,越看越覺得精巧可愛。
    晚飯時,氣氛有些微妙的不同。
    念初依舊嘰嘰喳喳,說著孩子氣的發現。顧言依舊沉默用餐,但沈星晚卻敏銳地感覺到,他偶爾投向她的目光,似乎比往常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審視?或者說,是某種程度的認可?
    她低下頭,安靜地吃飯,心裏卻像揣了隻小兔子,對晚飯後的“過來”既期待又有些許緊張。
    飯後,顧言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檢查院子的工棚或者回屋繪圖,而是對念初道:“自己玩一會兒。”然後,目光轉向沈星晚,依舊是言簡意賅的兩個字:“過來。”
    他轉身走向的,不是工棚,也不是院子,而是那間她從未被允許進入過的——他的主屋兼工作室。
    沈星晚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那間屋子,對她而言,一直像是一個神秘的禁區,蘊含著顧言最核心的技藝世界。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衣角,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屋內的陳設比她想象中更簡潔,卻也更具衝擊力。
    靠牆是巨大的木料架,整齊地碼放著各種品類、形狀的木材,空氣中彌漫著比院子裏更濃鬱、也更純粹的木質香氣。另一邊則是一張極大的工作台,上麵擺放著各種她見過或沒見過的精密工具,每一件都擦拭得鋥亮,井然有序。牆上掛著一些完成度極高的木作部件,結構複雜巧妙,令人歎為觀止。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工作台中央,鋪開著的一張巨大的手繪圖紙。
    圖紙上墨線精準,結構繁複,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數據,那是一個極其複雜的傳統木結構建築構件設計圖,充滿了驚人的巧思和磅礴的氣勢。
    顧言走到工作台旁,沒有看她,目光落在那些圖紙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一條精準的墨線。
    “看懂多少?”他問,和之前問她看懂那個小榫卯時一樣的直接。
    沈星晚走上前,屏住呼吸,仔細地看著那複雜得令人眼暈的圖紙。她辨認出了一些熟悉的榫卯結構的基本原理,但更多的部分,其複雜和精妙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目前的認知。
    “隻能看懂一點點基礎的部分,”她老實回答,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生怕驚擾了這片神聖的領域,“很……厲害。”
    她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形容這份圖紙帶給她的震撼。這不僅僅是技藝,更是一種近乎道的美學。
    顧言對於她的回答似乎並不意外。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從旁邊拿起一塊長方形的木料,又取過一把線鋸,遞給她。
    “鋸一條直線。”他下達的指令簡單到近乎枯燥。
    鋸直線?這是最最基礎的基本功。沈星晚有些疑惑地接過工具,依言照做。她調整呼吸,穩住手腕,小心翼翼地拉動線鋸。
    她的動作還算標準,力道也均勻,鋸出來的線條大體是直的,但若以顧言的標準來看,細微之處仍能看出些許的不平穩和毛糙。
    顧言站在旁邊,沉默地看著,沒有任何點評。
    等她鋸完,他將那塊木料拿過去,看了一眼斷麵,然後放到一旁。接著,他又遞給她一塊同樣大小的木料。
    “再鋸。”
    沈星晚不明所以,但還是接過木料,再次開始鋸割。這一次,她更加專注,努力控製著鋸子的每一下行程。
    鋸完,顧言依舊隻是拿起看看,放下,然後遞給她第三塊木料。
    “再鋸。”
    第四塊,第五塊……
    沈星晚徹底懵了。她不明白顧言讓她反複做這個最基礎的動作是為了什麽。是覺得她之前的基本功不紮實?還是在用這種方式否定她今天做出的那個“活”的榫卯?
    心裏泛起一絲委屈和不解,但她沒有問出口,隻是抿緊了唇,一塊接一塊地鋸下去。手腕開始發酸,精神卻因為這種重複和不解而愈發緊繃。
    直到她鋸完第七塊木料,顧言再次拿起檢查時,他的目光在那斷麵上停留的時間似乎長了幾秒。
    然後,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拿著線鋸的右手手腕。
    他的掌心依舊溫熱而粗糙,突如其來的接觸讓沈星晚渾身一僵,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卻被他穩穩握住。
    “這裏,”他的手指調整了一下她握鋸的姿勢,指腹擦過她虎口和食指的某個特定位置,“吃力。” “發力不在腕,”他的另一隻手點了一下她的小臂,“在這裏。” “呼吸,”他低沉的聲音就在她耳側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跟著鋸程走。吸,推;呼,回。”
    他握著他的手腕,帶著她緩慢地、示範性地鋸了一次。他的動作穩得驚人,線鋸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每一次推送和回拉都流暢均勻,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感。
    沈星晚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被他握住的手腕和那隻引導著她動作的大手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發力時小臂肌肉的細微繃緊,感受到呼吸與動作之間那種奇妙的協同。
    原來,就連最基礎的鋸直線,也蘊含著如此精微的力道控製和節奏韻律。
    他帶著她鋸了三次,然後鬆開了手。
    “繼續。”他退開一步,目光重新變得沉靜,看著她。
    沈星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所有的雜念,回想著剛才他引導時的感覺——那發力點,那呼吸的節奏。她再次拉動線鋸。
    “滋——滋——”
    聲音似乎變得比之前更穩定均勻了一些。鋸出來的斷麵,似乎也比之前更平整光滑了一點。
    她心中一動,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沒有說話,隻是又遞給她一塊新的木料。
    沈星晚不再疑惑,也不再覺得枯燥。她沉下心來,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這個最簡單也是最難的動作中去,用心體會著每一次發力,調整著每一次呼吸,感受著鋸刃與木頭接觸時那細微的反饋。
    一塊,又一塊。
    工作台上鋸下的木塊漸漸堆高。
    屋子裏極其安靜,隻有均勻的鋸木聲和兩人清淺的呼吸聲。窗外月色漸明,清輝透過窗欞,灑下一地銀霜。
    顧言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如同最嚴苛的監工,又如同最沉靜的守護者。
    他看著她從最初的生澀、緊繃,到逐漸找到節奏,動作變得越來越沉穩,越來越流暢。看著她額角再次滲出細密的汗珠,看著她專注抿緊的唇線,看著她眼中漸漸亮起的那種沉浸在純粹技藝中的、心無旁騖的光彩。
    他的目光深沉如夜,落在她身上,許久未曾移開。
    當沈星晚鋸完不知第多少塊木料,感覺自己的手臂都快不是自己的時候,顧言終於再次開口。
    “可以了。”
    沈星晚停下動作,輕輕籲了一口氣,感覺手腕和手臂酸麻不已。
    顧言走上前,將工作台上她今晚鋸的所有木料斷麵一一查看過去。從最初的那幾塊,到中間過渡的,再到最後的十幾塊。
    那進步是清晰可見的。最初的斷麵還有些微的起伏和不平,到最後那些,已經變得異常平整光滑,幾乎看不出鋸痕,直線筆直得如同用尺劃過。
    這是一種近乎枯燥的、近乎殘酷的基礎打磨。但他用這種最直接的方式,讓她在極短的時間內,將“穩”和“準”更深地刻入肌肉記憶裏。
    沈星晚也看到了自己的進步,心中恍然,之前的委屈和不解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明悟和感激。
    他不是在否定她,而是在為她打下更堅實的基礎。榫卯的巧思固然重要,但一切精巧的前提,是極致紮實的基本功。就像他之前說的,最高的技巧,是回歸基礎。
    顧言將最後一塊木料放下,抬眼看她。月光下,他的眼神似乎比平時柔和了些許。
    “明天,”他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低沉,“用這些,”他指了指那堆她親手鋸出的、大小一致的木塊,“做一個鬥拱。”
    鬥拱? 沈星晚的心髒猛地一跳。
    那是中國傳統木結構中最精巧、最複雜也最負盛名的構件之一,是力與美的極致結合,是榫卯技藝集大成的體現!
    他竟然……直接讓她挑戰這個?
    看著她眼中閃過的震驚和難以置信,顧言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隻是補充了一句,語氣平淡卻篤定:
    “你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