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活的榫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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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沈星晚幾乎是在指尖那清晰殘留的觸感中入睡的。顧言手掌的溫熱粗糙,他拇指擦過她指腹時帶來的細微戰栗,以及那句低沉的“記住這種感覺”,反複在她腦海中回放,與那些榫卯的弧麵、斜角交織在一起,構成一種奇異而令人心悸的混合記憶。
    晨光再次灑滿庭院時,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和……渴望。渴望再次觸摸那些木頭,渴望驗證指尖的記憶,更渴望去征服顧言留下的新挑戰——做出一個“活”的榫卯。
    她走到工棚,那塊新的木料已經靜靜地躺在工作台上。木質細密,紋理清晰,比之前的練習件更厚實,也更具分量。旁邊放著顧言為她準備的一整套更精細的工具,每一件都擦拭得幹幹淨淨,閃爍著冷冽而精準的光芒。
    她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像顧言常做的那樣,先細細觀察這塊木料,手指撫摸過它的每一個麵,感受它的紋理走向、硬度和潛在的個性。然後,她拿起炭筆,開始在上麵落下極其精細的線條。
    這一次,她畫的不僅僅是榫頭和卯眼的位置與形狀。她需要思考更深——思考那些引導分離的斜麵該有多大角度,思考預留的縫隙該有多麽微毫,思考哪個部位需要承受主要的力量,哪個部位又隻需輕輕引導。
    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這個微觀世界的構建中。每一次落筆都極其謹慎,因為這不再是簡單的契合,而是要為“動態”和“變化”預留空間。這需要更精確的計算,更需要一種超越計算的、對材料本身行為方式的直覺預判。
    念初乖巧地沒有來打擾,隻是在工棚門口自己玩著小木塊。
    顧言則在院子另一頭處理那兩塊巨木,沉悶有力的劈鑿聲規律地傳來,像是為她無聲的精密計算打著沉穩的節拍。
    線稿完成後,她開始了雕刻。刻刀下的每一分力道都需要控製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可能就失去了預留的彈性空間;少一分,又可能無法達到結合的強度要求。她不斷地停下來,用手指觸摸剛剛雕刻出的細小結構,閉上眼睛,用指尖的每一個細胞去感受它的形狀、弧度和可能存在的微小誤差。
    她反複拿起那個作為“標準”的小榫卯件,用那份完美的“靜”的契合感,來校準手中這個追求“動”的結構的尺度。
    時間在絕對的專注中流逝得無聲無息。
    汗水再次浸濕了她的額發,手臂因為長時間的穩定持握而開始酸脹,指尖被工具擠壓得發紅,甚至磨出了細細的水泡。但她似乎感覺不到這些疲憊和不適,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刀尖和指尖那方寸之間的世界裏。
    那種感覺又來了。
    當她全神貫注時,周圍的喧囂——風聲、鳥鳴、顧言劈木的聲音——似乎都漸漸遠去,成為模糊的背景音。她的世界裏隻剩下手中的木頭、工具,以及它們之間每一次接觸時那極其細微的反饋。
    她能“聽”到刻刀削下不同紋理木屑時聲音的細微差別,能“感覺”到榫頭雛形在抵抗與順從之間的微妙平衡。
    這一次,她甚至開始模糊地“感知”到手中這塊木料本身的“呼吸”——它的纖維走向如何影響著下刀的順澀,它的硬度如何決定了需要反饋的力道。她手中的刻刀不再僅僅是切割的工具,更像是一種與木頭對話的媒介。
    這是一種玄而又妙的感覺,難以言傳,卻真實存在。
    中午吃飯時,她有些心不在焉,筷子無意識地在碗裏撥弄著,腦子裏還在反複推敲著一個內部斜麵的角度問題。
    顧言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念初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麽,她也沒太聽清,隻是含糊地應著。
    吃完飯,她立刻又回到了工作台前。
    下午的陽光變得有些熾熱,透過工棚的窗戶,在她周圍投下明亮的光斑。木屑在光線下飛舞,如同金色的塵靄。
    關鍵的榫頭部分完成了大半,她拿起對應的、已經開好初步卯眼的部件,嚐試進行第一次試組合。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引導著榫頭靠近卯眼,循著那些她精心設計好的斜麵和弧麵。
    然而,就在即將嵌入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明顯的阻滯力!
    不是誤差,更像是……摩擦力過大?
    她的心一沉。立刻分開兩個部件,仔細檢查。很快,她發現了問題所在。她預留的縫隙或許在理論上是夠的,但她忽略了一個問題——木材表麵的微小毛刺和打磨不夠光滑的表麵,在如此精密的結合中,也會產生巨大的阻力。
    “活的”榫卯,不僅需要結構上的精準,更需要極致的表麵處理。
    她拿起最細的砂紙,沾上一點水,開始近乎偏執地打磨那些即將接觸的表麵。每一個麵,每一個轉角,甚至包括榫頭內部肉眼難見的細微處,她都反複打磨,直到指尖觸摸上去,感受到的是一種如玉般溫潤平滑、毫無滯澀的質感。
    夕陽開始西斜時,她終於完成了所有部件的製作和打磨。
    最後的組裝時刻到來。
    她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腕和手指,再次拿起兩個核心部件。
    這一次,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虔誠的鄭重。
    指尖感受著那光滑如肌理的表麵,循著記憶中的路徑,輕輕推送、旋轉、引導……
    “哢。”
    一聲輕不可聞、卻異常順滑流暢的聲響!
    榫頭精準而輕鬆地滑入了卯眼,結合得恰到好處,牢固無比,卻又沒有絲毫的強行擠壓感!
    一種難以言喻的流暢感從指尖傳來,仿佛這兩個零件本就一體,隻是短暫分離後自然而然地回歸原位。
    成功了!
    強烈的喜悅和成就感瞬間衝垮了持續一整天的疲憊!她幾乎要歡呼出聲!
    她強壓下激動,繼續將其餘部件一一組裝上去。每一個結合的過程,都如同第一次那般順暢、輕鬆,帶著一種令人愉悅的節奏感。
    當最後一個零件嵌入,一個結構精巧、線條流暢的複雜榫卯結構完整地呈現在她手中時,她忍不住將它舉了起來,對著西斜的陽光仔細端詳。
    完美!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演示它的“活”。
    手指找到那個隱藏的機關,輕輕一按,然後順勢一撥——
    “哢噠…哢噠…”
    幾聲輕快順滑的脆響,原本緊密結合的結構,如同被賦予了生命一般,在她手中流暢地、幾乎是自動地分解開來,變回了幾個獨立的零件!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阻滯!
    她又可以輕易地將它們重新組裝回去!
    這才是真正的“活的”榫卯!
    沈星晚看著手中那堆可以分合自如的零件,胸口因為激動而微微起伏。一天一夜的疲憊此刻仿佛都化為了甘泉。她不僅完成了任務,更真切地觸摸到了那種更高級的、充滿生命力的技藝境界!
    她猛地抬頭,目光急切地搜尋著那個身影。
    她想要告訴他,她做到了!
    顧言正站在工棚門口,背對著夕陽,周身籠罩著一層金色的光暈。他不知已站在那裏看了多久。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可以自如分合的榫卯件上,又緩緩移到她因興奮和疲憊而泛著紅暈的臉上。
    沈星晚舉著手中的作品,眼睛亮得驚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炫耀:“顧老師,你看!它……是活的!”
    顧言沒有說話,隻是邁步走了進來。
    他走到她麵前,接過那個結構。他的手指撫過每一個接口,感受著那極致的平滑和精準。然後,他手指翻飛,以比她更快更舉重若輕的速度,將其拆解又組裝,反複兩次。
    每一次,都順暢得令人驚歎。
    最後,他將那榫卯件握在掌心,目光深沉地看向她。
    工棚裏安靜下來,隻有夕陽移動的光影和空氣中漂浮的金色塵屑。
    他看了她許久,久到沈星晚臉上的興奮漸漸化為一絲忐忑。
    然後,他非常非常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隻有一個字,從他口中吐出,低沉而清晰,落在寂靜的工棚裏,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