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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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軍的馬奶酒車隊走後第七日,南陽的暑氣正漸漸攀上屋簷。劉妧坐在農具坊西跨院的涼棚下,案頭攤著半卷《汜勝之書》,竹紙邊緣被手指撚得發毛。前日裏她帶著幾個老匠人下田,見那二牛抬杠的直轅犁耕過之後,土塊翻得七零八落,犁過的壟溝裏還凝著白花花的板結土塊,當時便讓隨行的匠人趙鐵柱拿了土樣回來——此刻陶碗裏的土塊還帶著潮氣,用竹筷輕輕一戳,硬得能磕出聲響。
    “公主,這天兒忒熱,喝碗綠豆沙解解暑氣吧。”後廚的廚娘端來青瓷碗,沙冰上還浮著幾片鮮薄荷葉。劉妧抬頭笑了笑,眼角瞥見廊下曬著的幾張牛皮紙,上麵是她前日夜裏用炭筆描的犁鏵圖樣,旁邊還散落著幾枚算籌,算籌上用朱砂標著田畝尺寸——那是她照著趙鐵柱說的“上田土鬆宜淺,下田土硬需深”琢磨出來的角度,畫到第三遍時,霍去病悄沒聲兒地遞來一碟切好的蜜瓜,指尖蹭到她沾了墨的指節,兩人都頓了頓,他便低頭去看那圖紙,粗糲的指腹劃過犁轅的弧線:“這裏若是加個活榫,怕是更省牛力。”
    正說著,前院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夾雜著鐵器碰撞的叮當響。霍去病眉頭一皺,下意識將劉妧往身後帶了半步,撩開竹簾往外看——隻見農具坊的青石門框下,黑壓壓圍了百來號人,領頭的漢子身著粗麻短褐,腰間掛著枚銅鏽斑斑的犁鏵掛飾,正是關東犁匠領袖公孫耕。他手裏舉著尺把高的神農耒耜木雕,身後幾個老匠人抬著塊木牌,上麵“男耕女織,古法為尊”八個漆字被曬得有些剝落。
    “讓開!叫你們公主出來說話!”公孫耕的嗓子帶著山東口音,震得門環都在晃。旁邊的小徒工嚇得縮脖子,被霍去病一個眼神示意退到廊下。劉妧理了理衣袖走出去,陽光照在她月白色的襦裙上,裙擺掃過階前那盆剛澆過水的艾草。
    “公孫先生遠道而來,可是為了犁具的事?”她聲音不高,卻讓喧鬧的人群靜了靜。公孫耕將木雕往石墩上一放,銅鏵掛飾撞出聲響:“正是!我等聽聞南陽官坊要廢了直轅犁,搞什麽‘曲轅折腰’,這不是壞了老祖宗的規矩嗎?自周公那會兒起,咱們便是二牛抬杠,深耕易耨,哪容得你們瞎折騰!”他身後有匠人舉著幡旗,旗角上“一犁三牛,五穀豐登”的字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劉妧卻瞥見那幡布邊緣縫著細密的線腳,像是藏著什麽東西。
    霍去病站在她身側,手按在腰間佩刀上,目光掃過人群裏幾個麵生的漢子——他們袖口沾著鐵屑,腰帶上卻係著胡地樣式的皮繩。劉妧卻似沒察覺,隻轉身對身後的趙鐵柱道:“去把西跨院的犁模抬來。”
    待幾個匠人抬著曲轅犁的木模出來,公孫耕嗤笑一聲:“弄這麽個彎彎曲曲的玩意兒,牛見了都得驚!”劉妧沒接話,隻讓趙鐵柱牽過坊裏的老黃牛,又指了指院外那畝試驗田:“先生若是不信,不如當場試試?”
    未時的日頭最毒,田裏的土被曬得發燙。公孫耕自家帶來的直轅犁先下田,兩牛並轡拉著,犁頭入土時發出“咯吱”的悶響,走了半畝地,牛已累得口吐白沫,犁過的地壟裏盡是大塊土疙瘩。輪到曲轅犁時,趙鐵柱隻輕輕吆喝一聲,那牛便順順當當往前走,犁轅隨著牛步輕輕晃動,入土不深不淺,翻起的土塊細碎鬆軟,陽光底下能看見濕潤的土色。
    “這……”公孫耕的臉色變了變,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腰間的銅鏵。劉妧蹲下身,撿起一塊曲轅犁翻過的土,指尖碾了碾:“公孫先生可知,這直轅犁深翻傷根,去年南陽郡的麥苗枯苗率有多少?趙鐵柱伯,你說。”
    趙鐵柱擦了把汗,甕聲甕氣地說:“俺們村兒去年種了三百畝麥,十成裏倒有二成半的苗兒打了蔫,縣丞說是犁得太深,把老根都翻斷了。”他指了指曲轅犁的犁頭,“公主琢磨的這犁,前頭的鏵子能調高低,上田淺耕,下田深耕,昨兒俺試過,同樣的地,這犁能省一半牛力,土還鬆快。”
    人群裏響起竊竊私語,有幾個年輕匠人探頭探腦地看那犁模。公孫耕臉色鐵青,突然拔高聲音:“古法豈能輕改!你們這是亂了綱常!”說著便要上前推搡,卻被霍去病一步攔住,他袖口的皮子蹭過公孫耕的胳膊,冷聲道:“先生還是先看看自己帶來的人吧。”
    話音未落,幾個官坊的護衛已從人群裏揪出兩個漢子,從他們懷裏搜出幾塊巴掌大的鐵牌,上麵刻著胡人的獸紋。公孫耕見狀猛地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幡旗上,幡布被風一吹,內裏的暗紋露了出來——竟是些歪歪扭扭的胡文字母,旁邊還畫著鐵犁的圖樣。
    劉妧沒看那鐵牌,隻盯著公孫耕腰間的銅鏵掛飾:“先生這掛飾,倒是有些年頭了。隻是不知,先生每年從官坊領走的鑄鐵,有多少用在了正經犁具上?”她頓了頓,聲音漸冷,“前兒個我去南陽鐵官那裏查賬,說是去年撥給關東諸郡的鑄鐵,有三成沒了下落,先生可知道是去了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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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耕的嘴唇哆嗦起來,額角的汗珠子順著皺紋往下淌。這時後廚的廚娘端著茶水出來,見這陣仗嚇得差點摔了碗,霍去病伸手接了托盤,低聲對劉妧道:“先回屋吧,日頭太毒。”他的指尖擦過她的手背,帶著一絲涼意,劉妧抬頭看他,見他額角也沁著汗,卻隻顧著將她往涼棚下引。
    傍晚時分,暑氣稍退,劉妧在燈下改著犁模的圖紙,霍去病坐在對麵替她研墨,墨錠在硯台裏轉出細微的聲響。“今日那公孫耕,怕是背後有人。”他忽然開口,目光落在圖紙邊緣的算籌上,“搜出來的鐵牌,樣式像匈奴左賢王部的。”
    劉妧握著筆的手頓了頓,燭光映得她眼底有些發亮:“我早覺著奇怪,關東的犁具做得粗糙,卻賣得比官坊的還貴,原來如此。”她放下筆,揉了揉眉心,“明日得讓趙鐵柱他們試試新調的鑄鐵方子,含碳量若是能再高點,犁鏵便更耐磨了。”
    霍去病放下墨錠,伸手替她攏了攏散到頰邊的碎發,指尖觸到她微涼的耳垂:“先歇著吧,明兒一早我陪你去鐵坊。”他的聲音很低,帶著夜色裏的溫沉,劉妧抬頭看他,見他衣襟上還沾著白日裏的塵土,忽然想起白日裏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模樣,心裏像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便低下頭去看圖紙,嘴角卻忍不住彎了彎。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已是三更天。農具坊的工匠們早已歇下,唯有西跨院的燈還亮著,映著窗紙上兩個交疊的影子,偶爾有算籌碰撞的輕響傳出,混著夜風裏的艾草香,在夏夜裏慢慢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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