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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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宮的銅漏剛過卯時,晨露未曦,大司馬府門前的青銅朱雀燈還浮著一層薄霜。劉妧立在階前,玄色長史官服的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內襯的月白絹裏——那是昨日傍晚,霍去病差人送來的蜀錦,說是見她總穿深色官服,便尋了些素淨料子讓府中繡娘趕製的裏子。此刻那料子貼著皮膚,竟似帶著點暖意在晨風裏微動。
"長史今日起得早。"霍去病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他慣常的玄甲外披了件墨色大氅,肩甲上還沾著未化的霜粒。他手裏提著個食盒,揭開時是一盅熱粥,"昨夜見你在書房核計糧草數目到三更,少府新貢的薏米仁,讓廚下熬了些。"
劉妧接過食盒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弓磨出的痕跡。她想起三日前在武庫,他指著一架弩機說"此處機括可再改良",說罷便取過銼刀親手打磨,鐵屑落在他玄色袖袍上,像撒了把細碎的星子。"多謝將軍,"她垂眸攪了攪粥,"昨日王遷那老匹夫在屬官麵前嘟囔,說女子掌糧草是"牝雞司晨",倒是將軍替我懟了句"漠北的沙礫可不管將軍是男是女"。"
霍去病聞言笑了,指節敲了敲廊下的銅燈:"前日你改的那弩箭裝填器,我讓校尉們試過了,原本裝五支箭的功夫,如今能裝十支。"他忽然湊近些,壓低聲音,"今早我去武庫,見你畫在竹簡上的"預製糧車"草圖,輪軸處加了銅套?"
"是。"劉妧抬眼,正撞上他望過來的目光。他瞳孔是極深的墨色,此刻映著廊下未滅的燭火,倒像藏了兩簇跳躍的光,"昨日讓匠作監送來的青銅料,試了試硬度,車輪軸若套上銅箍,能多走百裏路。隻是...這幾日怕是要勞煩將軍去少府庫房走一趟,昨日報上來的銅料數目,比我算的少了三百斤。"
兩人說著話已到前殿,屬官們正在廊下候著,見長史與霍將軍同來,幾個年輕校尉忍不住交換眼神。老輜重官王遷站在末位,玄色官服袖口磨得發白,見劉妧走來,故意將手裏的賬冊翻得嘩啦響。
"王大人,"劉妧在案前坐下,指節叩了叩案上的竹簡,"昨日讓你查的元狩二年糧草轉運記錄,可曾核對清楚?"她麵前攤著一卷絹帛地圖,上麵用朱砂標著漠北的河流走向,旁邊放著算籌和一把曲尺——那是她從家中帶來的,算籌筒是霍去病送的,湘妃竹料子,筒身上刻著極小的"妧"字。
王遷哼了聲,將賬本往前一推:"長史若是不信老臣,大可自己去查。隻是這大司馬府的糧草冊子,向來是按舊例記的,女子家細針密縷的,怕是看不懂這沙場損耗。"
"損耗?"霍去病忽然開口,他本在看牆上的漠北地形圖,聞言轉過身,甲葉碰撞發出清響,"王大人去年押送的糧草,在居延澤誤了三日,知道為何?"他走到劉妧案邊,隨手拿起一枚算籌,"那日刮的是西北風,尋常車隊走二十裏,可你押的糧車走了十五裏就紮營,說是"馬乏了"。"
劉妧順著他的話展開一卷竹簡,上麵是她連夜抄錄的驛站記錄:"居延澤到休屠澤的官道,共設十三處驛站,每處相隔三十裏。王大人的車隊每日隻走兩驛,比尋常商隊還慢。"她頓了頓,看向王遷煞白的臉,"昨日我讓庖廚稱了稱糧車的分量,空車竟比新製的重了二十斤——敢問大人,車廂底板裏嵌的是何物件?"
正說著,廊下傳來腳步聲,是衛子夫的女官來了。她捧著個朱漆匣子,見了劉妧便屈膝:"衛夫人讓奴婢送來這個,說是河西那邊遞來的急件。"匣子打開,裏麵是幾張揉皺的帛書,墨跡暈染處能看見"商盟"、"西羌"等字,最底下壓著半塊黴變的粟米餅,餅上有幾個極細的牙印。
"這是前日在玉門關外截獲的,"女官低聲道,"送糧的車夫說是從羌族部落來的,可餅裏摻的不是麩皮,是...是老鼠咬過的粟米。"
劉妧指尖一頓,算籌從指間滑落,正掉在霍去病腳邊。他彎腰拾起,指尖擦過算籌上的刻痕,忽然道:"昨日我去北軍,見軍馬場的醫官在給病馬灌湯藥,說是上批糧草裏有黴變的。"他將算籌放回劉妧掌心,兩人指尖相觸的刹那,她聽見他極輕地說了句:"別慌,有我。"
前殿的自鳴鍾敲了三下,是午時了。屬官們陸續散去用飯,王遷磨磨蹭蹭地最後走,經過劉妧案前時,袖口拂落了一支毛筆。劉妧俯身去拾,卻看見他靴底沾著些暗紅泥土——那顏色,與她昨日在武庫後牆根見到的一模一樣。
"長史還在用功?"霍去病端著食盤進來,案上是兩碟胡餅,一碟切好的醬牛肉,"方才我讓廚房燉了羊湯,驅驅寒氣。"他將食盤放在她手邊,見她盯著地圖出神,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在看居延澤的水道?"
"嗯。"劉妧拿起一塊胡餅,掰碎了喂給腳邊的小黃狗——那是前日在馬廄撿到的,霍去病給它取名"疾如風"。"王遷的賬本裏,居延澤的糧草損耗格外高,說是被風沙埋了。可我查了去年的氣象記錄,那幾日根本沒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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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撕了塊牛肉遞給她,自己咬了口胡餅:"方才我讓人去查了王遷的田莊,他次子上個月在馬市賣了三百匹戰馬,買家是匈奴的部落首領。"他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落灰,"昨夜你改圖紙到半夜,眼下都青了。"
劉妧一怔,下意識摸了摸臉頰。霍去病的指尖還停在她肩側,甲葉冰涼,卻讓她頰邊有些發燙。她低頭咬了口胡餅,含糊道:"將軍不也一樣,聽說今早寅時就去校場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張小七的聲音:"公主!哦不,長史!匠作監那邊說,預製糧車的輪轂樣品做好了,讓您去瞧瞧。"少年郎跑得氣喘籲籲,手裏還攥著根木尺,"還有,少府送來的銅料,我偷偷稱了稱,每箱都少了五斤,像是被人換過..."
劉妧猛地起身,胡餅掉在案上。霍去病已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我陪你去。"他說著,順手將案上剩下的胡餅揣進袖裏,"路上吃。"
出了前殿,陽光正好,照在庭院的梧桐葉上明明滅滅。劉妧看著身邊並肩而行的身影,他甲胄上的流蘇隨著步伐輕晃,偶爾掃過她的衣袖。忽然想起昨日在武庫,他教她握弓時,手掌覆在她手背上的溫度,比這正午的陽光還要暖些。
"長史!"身後突然傳來王遷的聲音,他領著兩個屬官,懷裏抱著一摞賬本,"昨日您要的轉運記錄,老臣查清楚了,都在這裏..."
劉妧停下腳步,轉身時,看見霍去病已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她身側,手按在劍柄上,目光像鷹隼般盯著王遷袖口露出的半片暗紅布料——那顏色,與她今早看見的靴底泥土分毫不差。
庭院裏的風忽然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落葉,也吹開了霍去病大氅的領口。劉妧無意間瞥見他內襯的中衣,領口處似乎繡著朵極小的花,顏色極淡,像水墨在宣紙上洇開的痕跡。她忽然想起,那蜀錦裏子的邊角,她也讓繡娘繡了朵同樣的紋樣。
此時王遷已抱著賬本走到近前,蒼老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恭順:"長史要的轉運記錄,老臣連夜查清楚了。"他將賬本遞上前時,袖口滑落寸許,劉妧目光微凝——那腕間的淡青色血管旁,竟有處異於尋常官吏的厚繭,形狀恰似常年握持韁繩磨出的痕跡。
霍去病早已不動聲色地擋在她半步之前,玄甲下的手指輕叩劍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王遷靴底未撣盡的暗紅泥土:"方才路過武庫後牆,見地上落了片碎布,顏色倒與王大人袖邊這料子像得很。"他語氣平淡,卻讓王遷握著賬本的手指猛地一顫,幾頁竹簡簌簌滑落。
恰在此時,張小七攥著半枚銅環從角門跑來,額角還沾著木屑:"長史!霍將軍!方才在王大人常去的那家車馬店牆角,撿到這東西!"少年郎攤開掌心,那銅環邊緣刻著細密的齒紋,赫然與劉妧昨日畫在竹簡上的"糧車輪軸卡扣"分毫不差,隻是內側多了道極細的刻痕,形似一隻展翅的烏鴉。
霍去病接過銅環,指腹摩挲著那道刻痕,忽然抬眼看向劉妧。兩人目光交匯的刹那,晨霧中漏下的陽光正落在她發間的玉簪上,映得他墨色瞳孔裏泛起細碎的光。他將銅環揣入袖中,聲音低沉卻清晰:"走,去工坊看看新製的輪轂。"說罷便自然而然地側過身,讓她走在避風的內側,玄色大氅的下擺隨步伐輕掃過她的裙角,像不經意間落下的守護。
穿過兩道月洞門,便是大司馬府附設的工坊。還未走近,已聽見叮叮當當的錘打聲與爐火燃燒的劈啪聲。十幾個工匠正圍著一架青銅輪轂樣品忙碌,火星濺在他們粗布圍裙上,轉瞬成了焦痕。
"長史來了!"為首的老工匠李師傅直起腰,手裏還握著焊槍,"霍將軍也來了!這輪轂按您的圖紙加了銅套,正在試轉呢。"
劉妧蹲下身細看,輪轂內側的銅套打磨得光滑如鏡,轉動時幾乎沒有聲響。霍去病忽然伸手按住輪轂邊緣,指尖沾了些機油,在青銅麵上劃出一道印子:"李師傅,這銅套與木軸的契合度,可試過顛簸路段?"
"試過了!"李師傅擦了把汗,指向牆角的木架,"昨日讓學徒套在車架上,在府外土路上跑了十圈,銅套愣是沒鬆。就是...唉,前日送來的那批銅料,雜質太多,鍛打時總開裂。"
劉妧聞言與霍去病對視一眼。張小七已湊到李師傅身邊,低聲問:"師傅,可看見王遷大人的親信來過?"
李師傅臉色微變,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今早辰時,王遷的管家鬼鬼祟祟來了趟,塞給我徒兒一塊碎銀,讓他在銅套裏摻鉛..."他話未說完,忽聽角落裏"哐當"一聲,一個學徒失手碰倒了工具架,臉色煞白地看著他們。
霍去病眼神一冷,尚未開口,劉妧已走到那學徒麵前,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王管家讓你摻鉛,可曾說為何?"
學徒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擠出一句:"他...他說這樣輪轂容易壞,就能證明長史的法子不如舊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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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霍去病已拔出腰間短刀,刀刃在陽光下閃過寒光,卻並非指向學徒,而是猛地劈向旁邊的木柱——刀身嵌進柱中,恰好將柱上一塊暗黃色的木屑劈成兩半。"這木屑是西羌的黃楊木,"他盯著王遷派來的那個屬官,那人正想悄悄後退,"王大人的田莊在雲中郡,怎會有西羌木料?"
劉妧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那屬官靴筒裏掉出半片獸皮,上麵用匈奴文畫著糧倉的圖樣。與此同時,張小七忽然指著輪轂樣品的內側驚呼:"看!這裏也有隻烏鴉!"
眾人湊近一看,果然在銅套內側刻著道極細的鴉形刻痕,與張小七撿到的銅環如出一轍。霍去病伸手拂過那刻痕,指尖觸到一處微凸的焊點,忽然用力一掰——竟從銅套夾層裏取出一小卷油紙,展開來,上麵是用朱砂畫的漠北糧道布防圖,角落印著個模糊的鴉形徽記。
工坊裏的錘打聲不知何時停了,隻有爐火燃燒的聲音劈啪作響。劉妧抬眼看向霍去病,他正將布防圖遞給李師傅辨認,陽光從天窗照進來,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陰影。她忽然想起方才在庭院裏,他袖口露出的那截中衣,領口的淡色小花在風中若隱若現——原來不是水墨,而是用極細的銀線繡的,像夜空中最淡的那顆星。
"長史,"霍去病轉過身,將布防圖遞給她,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手背,"這鴉形徽記,與十年前馬邑之謀時,匈奴細作使用的標記一模一樣。"他聲音不高,卻帶著冰碴般的寒意,"看來我們的糧草賬,得從王遷府裏的地窖開始查了。"
劉妧接過布防圖,絹帛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她低頭看著圖上朱砂畫的糧道,忽然想起昨日在書房,霍去病替她磨墨時說的話:"漠北的雪下得早,得趕在霜降前把糧草運到居延塞。"此刻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工坊的塵埃上,明明滅滅,像極了他眼中每次看向她時,那一閃而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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