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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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爺往陶甕裏撒了把麥秸,麥秸簌簌落在酒液上,泛起細碎的漣漪。
    阿裏蹲在旁邊,用炭筆在木板上歪歪扭扭寫字,漢話帶著波斯腔:\"埋三尺深,蓋麥秸,像藏冬麥...\"寫著寫著突然笑出聲,纏頭滑到肩上,露出汗濕的脖頸:\"等釀出好酒,就去求太後賜個漢家媳婦,要會織錦的!我娘說,會織錦的女子心細,能把日子織得像錦緞一樣亮。\"
    王鐵蛋剛把新酒壇搬進鋪子,壇身\"哐當\"撞在牆角。
    \"鐵蛋哥!\"張婆的孫女丫蛋舉著塊染血的錦帕衝進來,辮子上的紅頭繩鬆了半截,\"敦煌來的商隊說,月氏人搶了咱的蜀錦,還傷了護商隊的李姐姐!\"
    鐵匠鋪的趙五正磨犁尖,火星濺到地上燙出小坑。他把錘子往鐵砧上一砸,\"當啷\"一聲脆響:\"這群蠻子!得讓北軍去收拾他們!去年我給軍裏打刀,霍去病將軍的玄甲能劈山石,準能把他們打服!\"
    \"別總打打殺殺的!\"張婆拎著菜籃跟進來,籃子裏的蘿卜晃了晃。她從丫蛋手裏搶過錦帕,指著上麵歪歪扭扭的紅點:\"你看這血點子,是李姐姐標的水源。她說月氏人的馬三天沒喝飽水了,隻要咱肯教他們織錦,就把最肥的牧場讓出來。\"
    丫蛋急得直跺腳,錦帕邊角的斷箭羽蹭著鞋麵:\"李姐姐還說,這錦帕得趕緊送進宮!陛下見了就知道,不用打仗也能解決!\"
    建章宮的銅漏剛滴過卯時三刻。
    劉妧案頭的《西域軍情冊》上,敦煌郡守的羽檄墨跡未幹,朱砂畫的烽火台像要從紙上燒起來。
    掌印女官捧著鎏金茶盞進來,茶蓋碰撞的輕響在空殿裏蕩開:\"陛下,太後在文院主持算學殿試,說西域奏報可先讓衛夫人核數據。\"
    劉妧指尖劃過輿圖上的月牙泉,那裏標著個小小的錦緞記號——是漁陽李氏女兒隨商隊去時,用三匹蜀錦換的苜蓿草種,如今已在當地長出了嫩芽。\"太後今早走時,可有說別的?\"
    \"太後讓奴婢給您帶了這個。\"女官呈上卷絹帛,上麵是陳阿嬌的字跡,除了算學題,還畫著用織錦紋樣標星象的圖,每個星點旁都注著\"經三緯五\"的小字,\"太後說,星象偏移的角度,就像織錦時經線的斜度,算準了就能定方位——文院女徒正用這個法子算月氏王庭的位置呢,說比斥候的馬蹄子快。\"
    殿外忽然傳來笏板撞青磚的脆響。
    禦史大夫鄭當時領著幾位老臣闖進來,花白的胡子抖得像風中的蘆葦:\"陛下!敦煌商路被月氏殘部劫掠,《漢書·西域傳》明明白白寫著"夷狄畏威不畏德",當發北軍兩萬,犁庭掃穴!\"
    他把輿圖往案上一鋪,玉門關外的烽燧被朱砂圈得通紅:\"太學博士們說了,女子執政本就難服眾,再縱容蠻夷,必致邊患!得借軍功立威!\"
    站在鄭當時身後的老臣們跟著附和,有個白胡子博士嚷道:\"臣查《禮記》,女子"內言不出於閫",哪能管邊疆大事?還是得派將軍去!\"
    劉妧沒抬頭,從案下抽出卷密報推過去,絹帛上用胭脂點著些紅點,像散落的血珠:\"鄭大夫看看這個。漁陽李氏的女兒隨商隊出行,用算學算出月氏人缺水的地方,比斥候早三日回報。這些紅點,就是他們的飲水點——女孩子們在商隊賬本上記著,月氏人的馬三天沒喝飽水了,再拖兩日,不用打就垮了。\"
    衛子夫剛好進來,手裏的《西域商路冊》還帶著墨香,冊頁間夾著片染成紫色的戈壁石:\"太後,陛下,酒泉女戶用織錦機改的水囊,讓商隊穿越戈壁時省了四成水;柳氏女織錦坊的女徒更絕,用染坊廢水在石頭上做標記,開出條繞開匈奴的"織錦道"——這石頭就是她們做的路標,月氏人看不懂,還以為是神符呢。\"
    鄭當時把密報往旁邊一推,象牙笏板在案上磕出悶響:\"婦人小計怎抵得上大軍威嚇!當年張騫通西域,靠的可不是織錦!\"
    \"可張騫帶回來的葡萄,現在正釀著胡漢合酒呢。\"劉妧抬眼時,冕旒上的珠串輕輕晃,\"鄭大夫見過月氏人的降書嗎?\"
    她展開降書,漢隸寫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您看這句:"願學織錦,永不再搶,求娶漢女織工為妻"——他們想要的不是戰爭,是日子能過得像咱的錦緞一樣好。\"
    殿外忽然傳來甲葉碰撞的嘩啦聲。
    霍去病派的信使玄甲上還沾著沙,單膝跪地時帶起陣玉門關的風:\"啟稟陛下,末將按女戶商隊標記的水源行軍,截回了被搶的蜀錦,還擒了個懂漢話的俘虜。\"
    他解開絲綢包裹,裏麵除了蜀錦,還有張皺巴巴的紙:\"這是月氏首領寫的降書,說...說隻要能學會織錦,願把最肥的牧場給漢家商隊用,還幫咱擋著匈奴。\"
    俘虜被帶上來時,還攥著半塊蜀錦,布角都被捏皺了。
    見了劉妧就磕頭,額頭磕得青磚響:\"陛下饒命!我們首領說,隻要能學會織錦,讓族人穿得像漢家一樣體麵,再也不搶了!他女兒...他女兒還想學繡花樣,說要繡漢家的鳳凰!\"
    劉妧忽然笑了,想起陳阿嬌在文院常說的:\"女子的織梭,有時比將軍的長矛更能定邊疆。\"
    她展開張騫舊部畫的《西域互市圖》,圖上用綠線標著新商路:\"傳旨,著霍去病陳兵玉門關,派女戶商隊為使,許月氏以織錦技術換牧場租借權。\"
    衛子夫已展開麵令旗,旗角用的是被月氏人搶過的殘錦,繡著\"和親織錦\"四個字:\"奴婢這就去傳旗,女戶商隊的姐妹們早等著了——柳氏女織錦坊的姑娘們連夜趕了架織錦機,說要帶著當嫁妝,教月氏人織"永息幹戈"的紋樣。\"
    鄭當時急得跳腳:\"陛下不可!與夷狄談織錦,豈不是示弱?\"
    劉妧抬手止住他,指尖點著輿圖上的函穀關:\"鄭大夫忘了?去年五王之亂,是誰用織錦機改的投石機守住了關隘?是長安女織工。她們算投石角度時,用的就是文院教的算學——女子的智慧,有時比刀槍管用。\"
    未時的陽光透過琉璃瓦,在殿角的銅鶴上投下光斑。
    劉妧翻看陳阿嬌的手劄,算學題旁邊畫著星象圖,用不同顏色的線標著北鬥的位置,像幅迷你織錦。
    \"衛夫人,\"她忽然抬頭,\"文院的鍾磬聲怎麽沒響?\"
    \"太後說今日算星象的時辰改了,\"衛子夫捧著《女戶戍邊冊》進來,冊頁上還沾著點沙,\"長樂宮觀星台上,女徒們正用錦緞標尺量北鬥偏移呢,說要算出月氏王庭的方位。\"
    她翻開冊子,裏麵貼著張染血的錦帕,上麵繡著\"寧死護絲路\",帕角纏著根箭羽:\"這是敦煌"錦甲護商隊"的姐妹送的,李姐姐就是為了護路標,被月氏人的箭擦傷的。她還說,隻要能讓商路通,流點血不算啥。\"
    劉妧指尖撫過錦帕,忽然想起幼時在長門宮,陳阿嬌教她認織錦紋樣:\"你看這回紋,繞再遠也能繞回來,就像咱大漢的路,再險也能通西域。\"
    申時的更鼓剛響過。
    鄭當時又領著老博士們進來,手裏捧著卷奏折,臉色比早上緩和些:\"陛下,太學女徒核的軍費賬目...比老臣們算的準三成。\"
    他把奏折往案上一放,聲音低了半截:\"臣等...願為女戶商隊備行裝——聽說她們缺些防沙的錦靴?太學的女紅課能趕製。\"
    劉妧沒說話,指了指殿外。
    長樂宮方向隱約傳來機杼聲,那是文院女徒在趕製給月氏的\"和親錦\",每寸錦緞都織著漢月雙語的\"永息幹戈\"。
    酉時的宮宴擺在兵器庫旁,滿桌菜肴快涼透了。
    劉妧正對著輿圖出神,殿外忽然傳來環佩響——陳阿嬌披著翟衣走進來,霞帔上沾著星子似的夜露,鬢邊的鳳凰簪在燭火下閃著光。
    \"文院女徒算出月氏王庭的水源了,\"她把星圖往案上一鋪,用紅筆圈了個點,\"比北軍斥候的圖準三分——用的就是織錦經緯的算法,經線多少寸,緯線多少步,一算就準。有個女徒說,這跟她娘織被麵時算花紋間距一個理。\"
    劉妧把月氏的降書推過去,看著母親鬢邊的簪子——那是自己登基時所贈,簪頭的東珠已被算學標尺磨得發亮。
    \"娘,\"她握住陳阿嬌的手,觸到指尖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算籌磨的,\"有您在文院,我在朝堂很安心。\"
    陳阿嬌笑了,珍珠瓔珞掃過降書:\"哀家帶女徒們算星象時總說,女子的算籌不僅能算穀米,也能算天下。\"
    她從袖裏摸出卷《西域譯學條例》,上麵有班昭的批注:\"明兒讓班昭編本《西域女商語》,教女徒們既會織錦,又會說胡話——舌戰群胡,不比舞刀弄槍差。\"
    衛子夫輕步進來,素裙上的星圖暗紋沾著夜露:\"太後,陛下,班昭博士已用織錦的"通經斷緯"法譯出月氏的《牧法典》,她們說要用這個換良種馬。\"
    她展開的竹簡上,漢隸和月氏文並排寫著,字縫裏繡著粟米紋防篡改:\"女戶商隊的姐妹們說,明早就帶著織錦機出發,李姐姐傷好點了,非要跟著去,說要親眼看著月氏人織出第一匹漢錦。\"
    劉妧拿起\"西域令\"玉節,忽然明白母親為何專注文院——當女徒們能用算學定邊疆、用織錦通西域,女子執政根本無需用軍功證明。
    兵器庫的銅戈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混著陳阿嬌鬢邊的星霜、衛子夫裙角的墨香,像支母女相和的歌。
    \"告訴霍去病,\"劉妧對侍女說,聲音裏帶著笑,\"讓他備好錦緞當嫁妝,送十位文院女徒去月氏——教他們織錦,也教他們算星象。\"
    陳阿嬌接話時,腕間的赤金鐲碰響了案上的星圖:\"哀家早讓女徒們改良馬料了,用西域牧草混漢地豆餅,算出來的配方比太仆寺的精!\"
    鐲光映著燭火,把滿殿的兵器都照得柔和起來。
    此刻長樂宮觀星台。
    女徒們正用錦緞標尺量天狼星。最年長的女徒指著星空笑:\"看那織女星,太後說過,女子的光,不該被宮牆擋著,更不該被戈壁吞了。\"
    她們的算籌敲著星圖,聲響與建章宮的更鼓應和著,像為大漢敲出的一記記巾幗長鍾。
    而長安西市的鐵匠鋪裏。
    王鐵蛋正給新酒壇刻字,\"酒通萬國\"旁邊,又加了行小字:\"錦連西域\"。
    趙五湊過來看,忽然說:\"要不咱給女商隊打些錦緞樣的兵器?刀鞘上刻葡萄紋,月氏人準喜歡——既好看,又能讓他們記著,咱漢家的鐵器跟錦緞一樣精。\"
    窗外。
    張婆的孫子狗蛋正教阿裏認織錦紋樣,月光灑在他們身上,像鋪了層溫柔的錦。
    阿裏指著紋樣上的鳳凰,用生硬的漢話說:\"等我學會了,就繡給...給未來的媳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