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燎原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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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夏城頭,“劉”字大旗在江風中獵獵作響,旗角不時掃過斑駁的垛口。城下,十萬流民匯成的營寨,如同依附在巨獸腹部的蟻群,沿著江岸蔓延開去,一眼望不到盡頭。人聲、牲口聲、嬰孩啼哭聲日夜不息,匯成一片低沉而巨大的嗡鳴,與浩蕩江濤交織,沉沉壓在江夏城頭,也沉沉壓在我的心頭。
    “主公,”諸葛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依舊清越,卻裹挾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凝重,如同江霧般彌漫,“十萬張口,每日耗糧如流沙滲漏,江夏府庫,已見倉底。劉琦公子雖傾力相助,然其倉廩亦非取之不盡。”
    我扶著冰涼的城磚,目光掠過下方連綿的窩棚。一個枯瘦如柴的老婦,正佝僂著背,用豁口的陶罐在渾濁的江邊費力地舀著水。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圍著她,眼巴巴地望著。那渾濁的水裏,映著同樣渾濁的天。糧!這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心頭發焦。
    “軍師可有良策?”我轉過身,聲音帶著連日焦慮的沙啞。
    諸葛亮羽扇輕點城下那片由絕望與期盼交織而成的汪洋:“此十萬民,非累贅,乃根基。亂世立身,首在屯田!江夏雖濱江,然城西三十裏,白水灣一帶,地勢低窪淤塞,荒草蔓生,向為水患之地,故人煙稀少。若得疏導水道,築堤圍堰,引江灌淤,化澤國為良田,則沃野可期!”
    “開荒?”張飛的大嗓門炸響,他幾步跨上城樓,鐵甲鏗鏘,“軍師!眼下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力氣去挖泥巴?再說,這荒灘野澤,猴年馬月才能長出糧食來?遠水解不了近渴啊!”他環眼瞪著諸葛亮,又看向我,滿是急躁,“大哥!不如讓俺老張帶兵出去‘借糧’!附近那些塢堡豪強,哪個不是倉廩殷實?咱去‘借’他娘的!”
    “三弟!”關羽沉聲喝止,丹鳳眼寒光一閃,“擄掠百姓,與賊何異?軍師屯田之策,乃長久之計,澤被後世!豈可行此飲鴆止渴之事?”他轉向諸葛亮,手撫長髯,“然三弟所言亦是實情,民力疲敝,開荒耗日持久,眼下饑饉,如之奈何?”
    諸葛亮羽扇微頓,目光掃過張飛焦躁的麵孔,落在我身上:“白水屯田,乃固本培元之基。至於眼前饑饉……”他略一沉吟,“亮有兩策。其一,請主公親書告民,言明屯田大計,許以田畝之利。軍中存糧,盡數勻出,每日熬煮稀粥,雖不能飽腹,但求吊命,共度時艱!其二,請劉琦公子出麵,邀江夏富戶、往來客商,於府衙一會。亮自有說辭,或可解燃眉之急。”
    他眼中那團冷峻的星火,並未因糧草的窘迫而黯淡,反而更顯銳利。
    當夜,江夏府衙燈火通明。空氣中彌漫著熏香與酒肴的氣息,卻掩蓋不住一絲緊繃的暗流。本地豪強身著錦袍,客商們則精幹內斂,目光閃爍不定,彼此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案幾上雖擺滿佳肴,卻鮮少有人動箸,氣氛凝滯得如同暴雨將至。
    劉琦公子坐於主位,麵色依舊帶著病態的蒼白,偶爾以袖掩口,發出壓抑的輕咳。我坐於其側,諸葛亮青衫磊落,立於我身後半步,羽扇輕搖,目光沉靜地掃視全場。
    “諸位,”劉琦強打精神,聲音略顯中氣不足,“曹賊肆虐,流民如潮,湧入江夏。此皆我荊襄父老,皇叔仁義,不忍棄之。然倉廩空虛,難以為繼。今日請諸位前來,實為懇請襄助,共濟時艱。皇叔與在下,銘感五內。”他拱手致意。
    話音剛落,席間便響起一陣細微的騷動。一個身材微胖、綢緞裹身的米商捋著鼠須,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公子仁厚,皇叔仁義,我等敬佩。隻是這兵荒馬亂的年頭,生意難做啊。小號存糧亦是不多,還要養活一家老小,實在……實在有心無力。”他話音未落,旁邊幾個豪強也紛紛附和,訴說著自家艱難,言外之意,無非是推脫。
    張飛按在腰間佩刀上的手青筋暴起,環眼怒視,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咕嚕聲,若非關羽在旁以目光嚴厲製止,怕早已拍案而起。
    就在這推諉敷衍之聲漸起之時,諸葛亮向前踏出一步。
    他這一步踏得很輕,卻仿佛踩在某種無形的弦上,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他並未看那些訴苦的豪商,隻是對著劉琦和我微微躬身,清越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席間雜音:“主公,公子。亮有一事不明,欲請教在座諸位賢達。”
    他羽扇輕抬,指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聲音陡然轉冷,帶著金石般的穿透力:“博望坡一把火,燒得曹仁數萬精銳丟盔棄甲,焚屍盈野!此火,可還在諸位眼中燃燒?”
    席間驟然一靜!連劉琦的咳嗽聲都下意識地壓低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諸葛亮身上,那青衫身影在搖曳的燈火下,竟顯得有幾分凜然不可逼視。
    “此火,焚的是曹軍鐵蹄,亦焚的是某些人首鼠兩端、坐觀成敗的妄想!”諸葛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席間每一張麵孔,“曹仁雖退,曹操大軍旦夕可至!若江夏不保,諸位塢堡裏的糧倉,商船上的珍貨,是留給曹軍鐵蹄踐踏?還是留給曹操‘借’去充作軍資?”他刻意加重了那個“借”字,如同冰錐刺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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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最先開口的米商臉色瞬間煞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諸葛亮羽扇一收,負手而立,聲音緩和下來,卻帶著更深的壓力:“皇叔仁義,體恤百姓,更重信義!今日諸位若肯解囊相助,助江夏軍民渡過難關,助白水屯田之策得以施行。他日屯田豐收,皇叔與公子,必按市價償還本息!此乃借,非索!更非搶!”他目光灼灼,環視眾人,“此其一。”
    “其二,”他語氣陡然轉為森然,如同出鞘的寒刃,“若江夏城破之日,皇叔與公子率軍撤離,諸位塢堡商隊,麵對曹操虎狼之師,不知又能守住幾日家業?又能保住幾顆項上人頭?是傾盡家財博一個仁義之名、共禦強敵的活路?還是守著糧倉金庫,坐等曹軍屠刀落下,落得個人財兩空、身死族滅的下場?諸君……自行斟酌!”
    最後四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席間死寂一片,落針可聞。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和燭火劈啪的輕響。豪商們臉色變幻不定,或青或白,冷汗涔涔而下。客商們則眼神閃爍,飛快地計算著利害。
    死寂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破。劉琦公子咳得滿臉通紅,用手帕緊緊捂住嘴,半晌才緩過氣來,聲音虛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孔明先生所言……咳咳……字字珠璣!江夏若在,諸位身家性命皆在!江夏若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劉琦……願以先父荊州牧之名作保!皇叔仁義,必不負今日借貸之約!”
    我適時起身,對著滿座賓客,深深一揖:“備,代江夏十萬軍民,謝過諸位高義!今日援手之恩,備與公子,永世不忘!他日屯田功成,必當厚報!”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終於,那個米商猛地站起身,臉色依舊蒼白,聲音卻帶著豁出去的顫抖:“皇叔!公子!諸葛先生!小……小號願出糧三千斛!助皇叔安民!”他帶頭一跪。
    “小人願出兩千斛!”
    “某家願出錢五百萬,購糧濟民!”
    ……
    如同決堤之水,席間頓時響起一片爭先恐後的認捐之聲!方才的推諉敷衍,瞬間被一種近乎恐慌的慷慨所取代。
    走出府衙,夜風寒涼。張飛兀自有些不敢置信地撓著頭:“嘿!軍師!你這張嘴皮子,比俺老張的蛇矛還厲害!幾句話,就把那些鐵公雞的毛給拔下來了!”關羽雖未言語,但看向諸葛亮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由衷的歎服。
    諸葛亮羽扇輕搖,望著遠處黑暗中流民營地星星點點的篝火,聲音低沉下來:“主公,此乃權宜之計,解一時之困。真正的活路,在白水灣。明日,當召軍民,曉以大義,共赴荒灘!”
    次日清晨,薄霧未散。白水灣的荒灘上,早已是人頭攢動。枯黃的蘆葦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淤積的泥沼散發著腐敗的氣息。十萬流民,攜帶著簡陋得可憐的農具——豁口的鋤頭、磨禿的木鍁,甚至削尖的木棍,默默地聚集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之下。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上,眼神空洞,隻有偶爾望向高台時,才掠過一絲微弱的、近乎死灰複燃的期盼。
    我登上高台,江風卷著泥腥味撲麵而來。望著台下那片由絕望與沉默匯成的、灰蒙蒙的海洋,喉嚨仿佛被什麽堵住。我深吸一口氣,聲音用盡全力,穿透薄霧與寒風:
    “鄉親們!”聲音帶著嘶啞,卻在空曠的荒灘上激起回響,“我劉備無能!讓諸位父老背井離鄉,受此顛沛流離之苦!此皆我之罪!”
    台下死寂,隻有風掠過蘆葦的沙沙聲。
    “曹賊凶殘,視我百姓如草芥!博望坡一把火,燒退了他的前鋒,卻燒不盡這亂世的苦難!”我猛地指向腳下這片荒蕪的泥沼,“江夏存糧將盡!坐等,是死路!求人施舍,終非長久之計!我們腳下的這片荒灘,就是活路!”
    人群微微騷動,空洞的眼神裏泛起一絲漣漪。
    “看見這片荒灘了嗎?”我提高聲音,手指劃過眼前無邊無際的泥濘與荒草,“它現在是死地!是爛泥塘!可隻要我們豁出命去,挖通水道,築起堤壩,引來長江活水!它就能變成良田!變成養活我們父母妻兒的糧倉!”我抓起一把腳下濕冷的黑泥,用力攥緊,任由那冰冷的泥漿從指縫中滲出,“這土!是肥的!是能長莊稼的!缺的,就是我們這雙手!缺的就是我們這股子不肯認命的勁兒!”
    “皇叔!”台下前排,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顫巍巍地舉起手中一把豁口鋤頭,老淚縱橫,“老漢……老漢這把老骨頭,還能刨得動土!隻要……隻要真能長出糧食來!”
    “算我一個!”
    “俺也去!”
    “挖!為了娃有口吃的!挖!”
    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零星的呼喊迅速匯聚成燎原的聲浪!無數雙枯槁的手奮力舉起簡陋的農具,指向天空,指向腳下這片充滿未知的泥沼!那麻木的臉上,終於被一種近乎悲壯的求生欲望點燃!
    “好!”我胸中激蕩,猛地抽出腰間佩劍,劍鋒在初升的朝陽下迸射出耀眼的光芒,直指荒灘深處!“興複漢室,從腳下這片田開始!今日,我劉備與諸位父老鄉親——同甘共苦!挖渠!築堤!墾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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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吼聲落下,我率先跳下高台,靴子深深陷入冰冷的淤泥之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我毫不停留,大步走向最近一處需要疏通的溝壑,俯身抓起一把沉重的鐵鍬!
    “大哥!”張飛一聲虎吼,甩掉身上的大氅,露出精壯的膀子,如同鐵塔般轟然跳入泥沼,濺起大片汙濁的水花。他一把搶過旁邊一個瘦弱漢子手中的木夯,吼道:“這夯土的力氣活,交給俺老張!”那木夯在他手中輕若無物,被他高高舉起,狠狠砸下!咚!沉悶的巨響如同戰鼓,震得腳下的泥地都在顫抖!
    關羽沒有言語,解下標誌性的綠袍,露出內裏勁裝。他麵色沉凝如鐵,走到一段需要開鑿的硬土坡前,抽出青龍偃月刀!刀光一閃,並非劈向敵人,而是狠狠劈入那頑固的土石之中!堅硬的土塊在絕世神鋒下如同豆腐般崩裂飛濺!他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地劈砍著,為身後的民夫開出一條通道。
    諸葛亮青衫依舊,他沒有跳入泥沼,而是帶著幾名精於測算的隨從,手持簡陋的標杆、繩索,在泥濘的灘塗上艱難跋涉,丈量著地勢高低,規劃著水渠走向,指揮著何處築堤,何處開溝。他那雙慣於執筆運籌的手,此刻沾滿了泥漿,清臒的臉上也濺上了泥點,唯有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這片正在被喚醒的土地,如同將軍審視著他的戰場。
    荒灘之上,人聲鼎沸!號子聲、鐵器撞擊土石的叮當聲、木夯砸地的悶響聲、水流被引入溝渠的嘩嘩聲……匯成了一曲前所未有的、充滿泥土氣息與生命韌性的交響!男人光著膀子,在淤泥中奮力揮動鋤鎬,汗水混著泥漿在古銅色的脊背上流淌;婦人背著孩子,挽著褲腿,用簸箕一筐筐傳遞著挖出的泥土;半大的孩子也跟在後麵,用小手費力地拔著雜草,清理著碎石……
    泥漿飛濺,糊滿了我的衣甲,冰冷刺骨。沉重的鐵鍬每一次插入淤泥,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雙臂早已酸痛不堪。但我不能停!我身後,是十萬雙燃燒著希望的眼睛!是十萬個將性命托付於我的父老鄉親!汗水模糊了視線,我用力抹去,目光掃過這片沸騰的泥沼:張飛吼聲如雷,木夯在他手中化作開山巨錘;關羽刀光霍霍,沉默地劈開前路的阻礙;諸葛亮在遠處高坡上指點江山,青衫在風中獵獵……無數張沾滿泥汙卻眼神晶亮的麵孔,在朝陽下閃動。
    這白水灣的淤泥深處,正被十萬雙不肯屈服的手,奮力挖掘著一條通往活路的溝渠,也夯實著一條通往未來的、名為“根基”的巨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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