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荊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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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水灣的稻浪仍在眼底翻滾,那沉甸甸的、飽含生機的金色,似乎還帶著陽光的溫度,熨帖著肺腑。然而馬蹄踏過江夏城外的驛道,濺起的卻不是濕潤的泥土,而是幹燥嗆人的黃塵。越往北行,空氣中那令人心安神定的稻香便愈發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繃。道旁的田野依舊青黃相間,卻透著一股被強行壓製的死寂,偶有農人抬頭,目光撞上我們這隊疾馳的人馬,也如受驚的鳥雀般飛快地低下,眼神裏隻剩下麻木的畏縮和深藏的憂懼。
    襄陽城,終於出現在視野的盡頭。這座雄踞漢水之濱的荊襄首府,此刻卻像一頭病入膏肓的巨獸,匍匐在深秋灰蒙蒙的天幕下。往日熙攘的城門,此刻盤查森嚴。披甲執銳的荊州兵士,眼神裏沒了往日的散漫,隻有一種近乎凶戾的警惕,刀戟的寒光在城門口吞吐不定,仔細盤查著每一個進出的麵孔,連運送柴草的牛車都不放過。城頭之上,“劉”字大旗依舊飄揚,卻仿佛被無形的重物壓著,旗角無力地垂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遲暮與衰頹。
    “大哥,”張飛勒住躁動的戰馬,環眼警惕地掃視著城門口那些明顯不屬於劉表嫡係、甲胄更為精良的士兵,壓低的聲音帶著粗糲的怒意,“看那些兵!刀把子都攥出油了!還有那眼神,跟防賊似的!蔡瑁那廝,爪子伸得夠長!”
    關羽沉默地控著赤兔馬,棗紅麵龐在秋陽下更顯沉凝,丹鳳眼如同冰封的深潭,緩緩掃過城防的布置,最終定格在那些兵士腰間懸掛的、刻有“蔡”字標記的腰牌上,手撫長髯的動作帶著一種無形的寒意。“荊州……病矣。”他聲音低沉,字字如鐵砸落塵土。
    諸葛亮策馬與我並行,青衫在幹燥的風塵中微拂。他並未看那些兵卒,目光卻穿透高聳的城牆,仿佛已看到了州牧府邸深處那張病榻。“主公,沉屙纏身,最忌驚擾。此行探病,當以靜製動。”他聲音清越依舊,卻裹著一層薄冰般的冷靜,“蔡氏之心,路人皆知。然其勢已成,盤根錯節。此刻妄動,恐驚擾病榻,反陷公子於險地。”他目光轉向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亮已布下數枚暗棋,主公見機行事即可。”
    我微微頷首,胸中如同壓著襄陽城頭那麵沉重的大旗。稻浪帶來的暖意早已被這肅殺取代。興複漢室的宏圖,荊襄這塊跳板,如今卻成了布滿荊棘的險灘。
    州牧府邸,籠罩在一片令人心頭發緊的死寂之中。濃重的藥味如同實質,粘稠地彌漫在每一處回廊、每一扇雕花窗欞之間,壓得人喘不過氣。往日穿梭往來的仆役,此刻都如同貼著牆根行走的幽影,腳步放得極輕,眼神躲閃,帶著一種末日將至的惶恐。
    引路的侍從佝僂著背,大氣不敢出,將我們引至內室門外,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飛快退下。沉重的紫檀木門無聲地開啟一條縫隙,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雜著一股肉體衰朽的酸腐氣息,如同潮水般湧出。
    內室光線昏暗,隻點著幾盞如豆的長明燈。劉表躺在寬大的病榻上,錦被蓋至胸口,露出的臉頰深陷,蠟黃如同金紙,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唯有一雙渾濁的眼睛,在看到我踏入時,猛地迸發出一絲微弱卻極其複雜的光亮——那光亮裏,有久別重逢的微弱喜悅,有難以言喻的愧疚,更有一種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絕望的期盼!
    “玄……玄德……”他枯槁的手顫抖著,從錦被下艱難地抬起,如同風中的枯枝,急切地想要抓住什麽。
    “景升兄!”我搶步上前,一把握住那隻冰冷、瘦得隻剩皮包骨頭的手。觸手的冰涼和無力感,讓我的心猛地一沉。這雙手,曾執掌荊襄九郡,也曾與我共論天下,如今卻隻剩下風燭殘年的脆弱。
    “你……你來了……好……好……”劉表喘息著,聲音嘶啞破碎,每說一個字都異常艱難。他渾濁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急切地掃向門口,“琦……琦兒呢?”
    “兄長放心,”我強壓下喉頭的酸澀,握緊他的手,盡量讓聲音平穩,“琦侄兒坐鎮江夏,安撫流民,整飭軍備,甚得民心。江夏穩固,兄長安心養病便是。”
    “好……琦兒……好……”劉表似乎鬆了口氣,渾濁的眼中那點微光又黯淡下去,隻剩下無邊的疲憊和恐懼。他枯瘦的手指卻下意識地用力,如同鷹爪般死死摳住我的手背,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依靠。“玄德……荊州……荊州……”他喉頭咯咯作響,似乎想說什麽,卻又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枯瘦的身體在錦被下痛苦地蜷縮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嘔出來。
    就在這時,內室的陰影裏,無聲無息地踏出一個人。
    蔡瑁。
    他並未著甲,隻一身華貴的深紫色錦袍,腰束玉帶。麵皮白淨,保養得宜,三縷長髯梳理得一絲不苟。他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悲戚與焦慮交織的神情,仿佛一個憂心主公病情的忠臣。然而,那雙細長的眼睛裏,卻毫無溫度,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冰冷地映著搖曳的燭火,也映著病榻上劉表的垂死掙紮和我緊握劉表的手。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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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公,切莫激動,保重龍體要緊!”蔡瑁快步上前,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沉痛,動作看似恭敬地想要扶住咳喘不止的劉表,寬大的袍袖卻有意無意地拂過,隔在了我與劉表緊握的手之間!那一下拂過,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冰冷而堅決!
    劉表被他扶住,咳嗽稍緩,渾濁的目光茫然地看著蔡瑁,又看看我,嘴唇哆嗦著,終究沒能再說什麽,隻剩下粗重而艱難的喘息。
    “皇叔遠道而來探病,主公心中寬慰,隻是病體沉重,實在不宜久談,耗費心神。”蔡瑁轉向我,臉上依舊是那副憂心忡忡的忠臣模樣,話語卻如冰冷的鐵塊,帶著不容反駁的送客之意,“還請皇叔見諒,讓主公安心靜養才是。”他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然而那垂下的眼簾後,冰冷的餘光卻如同實質的刀鋒,刮過我的臉。
    我握著劉表的手,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脈搏的微弱和身體的顫抖。蔡瑁那看似恭敬實則強硬的一拂,那冰冷送客的話語,如同兩記重錘砸在心頭。這內室之中,藥味彌漫,燭火昏黃,病榻上躺著的是名義上的荊州之主,而真正散發著無形威壓、掌控著生殺予奪的,卻是這個站在陰影裏、錦袍華服的蔡瑁!
    一股冰冷的怒意自腳底升起,直衝顱頂!我幾乎要按捺不住腰間雙股劍的嗡鳴!張飛在我身後,呼吸陡然粗重,如同拉動的風箱,我能感覺到他鐵塔般的身軀因壓抑的怒火而微微顫抖。關羽依舊沉默,但那雙丹鳳眼中凝結的寒冰,幾乎要將整個內室凍結。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與一觸即發的緊繃中,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蔡瑁側後方半步。
    是諸葛亮。
    他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內室一角,青衫仿佛融入了昏暗的光影。他並未看蔡瑁,也未看我們,目光平靜地投向病榻上氣若遊絲的劉表,清越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濃重的藥味和緊繃的氣氛:
    “州牧沉屙,需靜養天和。然荊襄九郡,百萬生民,不可一日無主心骨。”他話語微頓,仿佛隻是陳述一個事實,目光這才緩緩轉向蔡瑁,眼神澄澈,無悲無喜,“蔡將軍總攬內外,勞苦功高。然值此多事之秋,更需上下齊心,共度時艱。江夏劉琦公子,乃州牧嫡長,名正言順。新野雖小,我主亦練兵秣馬,枕戈待旦,願為荊襄北門鎖鑰。內外呼應,方可保境安民,不負州牧托付之重。”
    諸葛亮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山澗清泉流淌。然而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蔡瑁最敏感的神經上!他提到了“嫡長”,提到了“名正言順”,提到了“內外呼應”!這看似溫和的言辭,卻像一把無形的錐子,精準地刺向蔡瑁最深的忌憚!
    蔡瑁那張白淨的臉上,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冰冷的寒光在諸葛亮那張平靜無波的清臒麵容上掃過,仿佛第一次真正審視這個布衣書生。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忌憚與殺意,如同暗流在冰麵下洶湧。
    內室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濃重的藥味裏,無聲地彌漫開硝煙的氣息。
    我握著劉表那隻枯槁冰冷的手,感受著他微弱的脈搏跳動。目光越過蔡瑁那華貴的錦袍,投向窗外。襄陽城灰蒙蒙的天空下,似乎又看到了白水灣那片翻湧的金色稻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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