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巧借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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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裹挾著焦糊的腥氣,沉沉拍打著腳下的岸石。風是涼的,帶著水汽,吹在臉上卻拂不去那股仿佛滲進骨髓裏的煙火味。赤壁那場焚天煮海的大火熄了,餘燼卻似乎還在這江風裏飄蕩,鑽進鼻孔,黏在舌根。我獨自坐在這塊被水打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望著對岸那片龐大、沉默、尚未完全散盡的暗紅餘暉,那裏曾是曹孟德遮天蔽日的戰船。
    身後不遠,臨時營地裏篝火明滅,兵士們壓抑的喧嘩、粗豪的笑罵、傷者斷續的呻吟混在一起,是劫後餘生的嘈雜。這聲音本該令人心安,此刻聽在耳中,卻像一根無形的弦,繃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我們贏了。是的,一場潑天大勝,足以震動天下。可這勝利,燙手得如同剛從火堆裏扒出來的炭。
    “主公。”趙雲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沉穩一如他掌中那杆涯角槍,“魯肅先生到了,已在帳中等候。”
    我收回望向對岸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掌心竟有些濕冷:“子龍,知道了。”我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江岸微塵,“守在外麵,莫讓人攪擾。”
    “諾。”他應道,身影無聲地隱入帳側陰影之中。
    帳內隻點了一盞牛油燈,光線昏黃,在粗糙的帳壁上投下搖曳的巨大影子。空氣裏混雜著皮革、汗水和草藥的味道。一張臨時拚湊的木案上,攤著一幅簡陋的荊州輿圖,幾麵代表各方勢力的小旗子,被江風吹入帳內的濕氣浸潤得邊緣微卷。我示意魯肅坐下,親手提起案上溫著的陶壺,給他麵前的粗陶碗注入滾水。水汽氤氳而起,模糊了彼此的麵容。
    “子敬深夜過江,必有要事。”我將茶碗推到他麵前,聲音放得平緩,聽不出情緒,“可是吳侯有何鈞諭?”水麵晃蕩,映著燈影,也映出我刻意維持的平靜。
    魯肅沒有立刻去碰那碗茶。他雙手攏在袖中,坐姿端正如鬆,那張向來敦厚方正的臉上,此刻卻透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凝重,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臉上,仿佛在掂量著什麽千鈞重擔。帳內一時隻剩下燈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以及帳外隱隱傳來的江濤。
    “皇叔,”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投入靜潭的石子,“肅此來,非奉吳侯之命,實乃為兩家盟好計,為皇叔計。”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仿佛帶著千斤重量,“赤壁一役,皇叔與吳侯同舟共濟,戮力破曹,方有今日之局。然皇叔漂泊半生,仁德播於四海,至今卻……尚無尺寸之地可安身立命,肅每每思之,心實難安。”
    我端茶的手停在半空。來了。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胸腔,擂鼓般的聲音在耳膜內震蕩。我強迫自己將茶碗湊到唇邊,滾燙的茶水灼痛了舌尖,那股焦灼的煙火味似乎更濃了。我抬眼,迎上魯肅坦誠而憂慮的目光,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肅鬥膽,”魯肅的目光掃過案上那幅荊州輿圖,最終定格在代表江陵、公安、南郡等地的位置,語氣斬釘截鐵,“願以我江東之名義,將荊州之地——暫借於皇叔,以為根本,安頓軍民,養精蓄銳,共圖北進,匡扶漢室!”
    “啪嗒!”
    一聲脆響,撕裂了帳中緊繃的寂靜。
    我手中那粗糲的陶碗,竟脫手而落,砸在堅硬的泥地上,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潑濺開來,濕透了我半幅袍角,也濺濕了魯肅的靴履。我猛地站起身,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前傾,帶倒了身下的木凳,凳子倒地發出一聲悶響。
    “子敬!”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你…你方才所言…借…荊州?!”
    帳外的趙雲似乎被驚動,帳簾微掀,他警覺的半張臉在縫隙中一閃,見我手勢,又無聲退下。帳內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地上茶水蔓延的細微聲響。
    魯肅也慌忙站起,繞過狼藉的案幾,一把扶住我的手臂:“皇叔!皇叔切勿激動!”他的手掌溫熱而有力,透過衣袖傳來沉甸甸的分量,“肅知此事幹係重大,然此心可昭日月!隻為皇叔能有一方立足之地,他日興複漢室,肅與江東,亦與有榮焉!”他言辭懇切,眼中是純粹的、不摻半分作偽的急切與真誠。
    手臂被他牢牢托住,那沉穩的力道仿佛在支撐我搖搖欲墜的身形。可我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魯肅那張寫滿憂慮和坦蕩的臉上,穿透他的皮肉,直刺向他目光深處竭力隱藏的那一絲憂慮——那憂慮並非為我,而是為他江東!
    “公瑾!”我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強行壓抑而嘶啞,“公瑾傷勢如何了?!” 這個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在魯肅扶住我手臂的瞬間,狠狠捅進我自己的心口。
    魯肅的手猛地一僵。他臉上的敦厚瞬間凍結,扶住我手臂的力道也泄去了大半,眼中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痛楚和驚愕,仿佛被我這突兀的一問問懵了。他嘴唇翕動了幾下,才艱難地擠出聲音,那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都督…都督他…箭創甚深,雖已拔除,然…元氣大傷,醫者言…言需長久靜養……”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沉重的無力感。他垂下眼,避開我逼視的目光,那扶著我手臂的手,也悄然鬆開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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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冰冷的狂瀾在我胸中無聲炸開!公瑾重傷!那個意氣風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周公瑾,那個視我如芒在背、處處提防的江東柱石,竟真的倒下了!孔明密信上那簡短的“周郎中箭,其勢危殆”六個字,此刻才真正化為實質,帶著冰冷的鐵鏽和血腥味,沉重地砸落下來。
    魯肅鬆開的手臂,那瞬間的僵硬和閃避,如同退潮後露出的嶙峋礁石,將江東此刻最致命的虛弱,赤裸裸地暴露在我眼前!沒有周瑜這根定海神針,江東這艘看似龐大的樓船,在驚濤駭浪的亂世裏,還能穩住幾時?他們需要我,需要我劉備這塊招牌,需要我麾下這些從血火中爬出來的士卒,去填補周瑜倒下後的巨大空缺,去替他們擋在直麵曹操鋒芒的最前線!借荊州?這哪裏是恩賜,分明是迫於形勢、別無選擇的捆綁!魯肅的“借”,字字懇切,卻字字透著江東此刻的窘迫與無奈!
    帳簾再次被無聲地掀起一角,夜風灌入,吹得燈焰劇烈搖晃,將我和魯肅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帳壁上。一個高大的身影側立在簾外昏暗中,按著腰間那柄冷硬長刀的刀柄,正是關羽。夜風吹動他頜下長髯,拂過冰冷的鐵甲鱗片,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他並未看我,那雙鳳目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昏暗,銳利地釘在魯肅身上。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如同刀鋒刮過冰麵,清晰地送入帳內:
    “嗬…臥龍先生這步棋…當真是險過華容道。”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盆冰水,澆得魯肅渾身一震,猛地轉頭看向帳簾方向,臉上血色盡褪。他眼中的困惑瞬間被巨大的驚疑取代,目光在我和帳簾外的關羽之間急速遊移。那敦厚的麵龐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被算計、被洞穿的駭然。
    就在魯肅驚疑不定之際,另一個聲音,清朗平和,帶著一絲慣有的從容笑意,如同溫潤的泉水,恰到好處地流淌進來,撫平了關羽話語留下的森然銳氣:
    “雲長將軍此言差矣。”孔明一身素淨的葛布深衣,不知何時已悄立帳門內側,羽扇輕搖,帶起微風流蕩。他臉上帶著淡然的微笑,目光越過驚愕的魯肅,溫潤地落在我身上,仿佛在安撫,又像是在確認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緩步上前,姿態閑雅如踏月而行,最後停在案幾旁那幅鋪開的荊州輿圖前。
    那羽扇的翎毛尖端,隨著他手腕的輕搖,精準地點在圖上標記著“南郡”、“零陵”、“桂陽”、“武陵”、“長沙”的五個點上,如同五顆星辰被悄然點亮。他抬起頭,迎上魯肅驚疑未定、甚至有些失措的目光,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掌控全局的從容。
    “子敬先生拳拳盛意,主公與我等,銘感五內。”孔明的聲音如同玉磬輕擊,清晰而溫潤,每一個字都敲在魯肅緊繃的心弦上,“隻是……”他話鋒一轉,羽扇離開地圖,輕輕合攏,虛點了一下魯肅的心口方向,那動作優雅卻帶著無形的壓力,“這荊州五郡,非是江東‘借’與我家主公。”
    魯肅徹底僵住了,瞳孔驟然收縮,仿佛預感到什麽難以置信的答案即將揭曉。
    孔明臉上的笑意依舊平和,聲音卻陡然沉靜下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是我們,向江東‘借’來的。”
    “借”字出口的瞬間,帳內死寂。魯肅如遭雷擊,整個人定在原地,那敦厚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隻餘一片慘白。他眼睛瞪得極大,直勾勾地盯著孔明,嘴唇微微顫抖,像是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眼神裏,最初的驚愕迅速被一種巨大的、被徹底洞穿和玩弄於股掌之上的駭然所取代,隨即又化作深不見底的苦澀與難以置信的悲涼。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仿佛要離孔明那平靜卻銳利如刀鋒的話語遠一些,身形竟有些搖晃。原來如此!原來那所謂的“暫借”,從一開始,就在對方的算計之中,甚至…是被對方主動“借”走的!這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那顆以誠待人、以信立世的心。
    我沒有再看魯肅失魂落魄的臉。目光越過他僵硬的肩膀,投向帳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江霧更濃了,翻湧著,像無數沉默的幽靈,無聲地吞噬著遠處江岸的輪廓。唯有周瑜大營的方向,幾點燈火倔強地在濃霧中掙紮,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那是江東帥營的燈火,也是周瑜命懸一線的象征。
    案幾上,那隻被我失手跌碎的粗陶茶碗,碎片猶在,潑灑出的殘茶早已滲入泥土,隻留下一圈深色的、邊緣模糊的濕痕。一縷微弱的白氣,從傾倒的壺嘴裏嫋嫋逸出,掙紮著向上飄升了一小段,終究抵不過帳內的寒意和凝滯的空氣,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這縷將散未散的茶煙,與遠處周瑜營中那幾點在霧中飄搖的燈火,在我眼中奇異地重疊。一個象征著方才那場言語交鋒的熾熱與破碎,另一個則預示著江東霸業支柱的傾頹與黯淡。兩者都帶著一種脆弱的、行將熄滅的餘溫。
    “棋盤……”我低聲重複著孔明方才的話,聲音輕得幾乎隻有自己聽見。指尖無意識地撚起輿圖邊緣一枚代表我方勢力的小小木旗,旗杆粗糙的紋理硌著指腹,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
    孔明羽扇的微瀾,雲長按刀的冷笑,子敬慘白的臉,還有這江霧中明滅的燈火……無數碎片在眼前旋轉、碰撞、組合。我緩緩抬起眼,視線穿透低矮的帳頂,投向帳外那片被濃霧和夜色統治的、無垠的蒼穹。幾點寒星穿透霧障,冷冷地釘在墨黑的天幕上,光芒微弱,卻銳利如針。
    這哪裏是結束?
    這分明是另一局更大、更凶險的棋,剛剛在染血的殘局之上,悄然落下了第一子。冰冷的旗杆在指間轉動,那細微的刺痛感沿著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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