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血色棋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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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明燃燒的煙氣,帶著油脂和鬆脂的焦糊味,絲絲縷縷地在低矮的帳頂盤旋、糾纏,如同無數掙紮的灰色幽靈。孔明那句“落子無悔”,清朗依舊,卻像一根淬了寒冰的錐子,懸在我的顱頂,冰冷的銳意直刺神魂深處。帳內死寂,唯有鬆明芯子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像某種倒計時的催促。
我的目光從孔明臉上移開,那溫潤的笑意此刻看去,竟有幾分深不見底的寒意。視線下垂,落在地麵那片狼藉之上。潑灑的茶水早已被泥土吸幹,隻留下深褐色的汙跡,像一塊醜陋的傷疤。碎裂的粗陶片散落其間,邊緣參差鋒利,在鬆明昏黃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沉默而固執的凶光。
鬼使神差地,我彎下腰。沉重的甲葉隨著動作發出細碎的摩擦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指尖觸碰到一塊較大的碎片,邊緣銳利如刀,帶著泥土的冰冷。就在我試圖將它拾起的瞬間,那鋒利的豁口毫無征兆地劃過指腹!
一絲尖銳的刺痛閃電般竄起。
“嗒。”
一滴圓潤、飽滿、殷紅的血珠,從割破的皮肉中迅速沁出、凝聚,掙脫了指尖的束縛,垂直墜落。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那滴血珠翻滾著,在昏黃的光線下折射出詭異的光澤,穿過盤旋的煙縷,越過孔明驟然凝滯的羽扇邊緣,最終,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案幾上攤開的荊州輿圖之上!
位置,正是我先前指尖停駐之處——那個墨炭圈出的“長沙”二字!
“嗤——”
一聲極其細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輕響。血珠撞上粗糙的牛皮紙麵,瞬間破碎、攤開,如同在墨黑的字跡上,陡然綻放出一朵妖異、刺目的暗紅色墨梅!濃稠的血液迅速沿著墨線的紋理向四周浸潤、蔓延,將“長沙”二字染得一片狼藉,邊緣模糊,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黏膩和凶戾。
孔明握著羽扇的手,倏然停滯在半空。那慣常的、從容不迫的輕搖動作,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斷裂。扇麵上潔白的翎毛尖端,對著那朵血梅的方向,微微顫動了一下。他臉上那抹溫潤平和的笑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漾開一絲難以察覺的漣漪,旋即被更深沉的靜默覆蓋。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眸,此刻緊緊鎖住地圖上那抹刺眼的鮮紅,瞳孔深處,仿佛有某種精密的機括在飛速運轉、推演,最終沉澱為一片凝重的深潭。
帳內的空氣,因為這滴血、這瞬間的凝滯,而徹底凍結了。鬆明的煙氣似乎也忘了盤旋,凝固在低空。隻有那朵血梅,在輿圖上無聲地擴大著自己的領地,散發著濃烈的鐵鏽腥氣。
“報——!”
一聲急促、嘶啞、帶著風塵仆仆的焦灼和恐懼的呐喊,如同燒紅的烙鐵,猛地捅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帳簾被粗暴地撞開,一個渾身泥濘、甲胄歪斜的軍士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帶進一股凜冽的夜風和濃重的汗臭味。他頭盔歪斜,臉上沾滿泥汙與汗漬混合的黑痕,胸口劇烈起伏,嘴唇幹裂得滲出血絲,顯然是一路狂奔而來。他撲倒在地,甚至來不及看清帳內情形,嘶啞的聲音便帶著哭腔炸響:
“主公!軍師!江陵急報!太守金旋……金旋他……”軍士的聲音因極度的驚惶和疲憊而顫抖扭曲,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全是恐懼,“他緊閉四門,拒……拒不開城!城頭弓弩盡張!言……言……”他喉頭劇烈滾動,仿佛說出接下來的話需要耗盡全身力氣,“言隻奉劉景升遺命!漢賊不兩立!絕不……絕不納背盟之人!”
“漢賊不兩立!絕不納背盟之人!”
這十個字,如同十把淬毒的匕首,裹挾著江陵城頭凜冽的寒風和冰冷的箭鏃鋒芒,狠狠紮進帳內!金旋!那個劉表時代留下的老頑固!他竟然敢!他竟然用“背盟”、“漢賊”這樣誅心的字眼,將我們拒之門外!一股狂暴的怒火混合著被赤裸裸羞辱的刺痛,如同岩漿般瞬間衝上頭頂!我幾乎能聽到自己太陽穴處血管在突突狂跳!
帳內死寂被徹底打破。鬆明火苗被闖入的夜風壓得劇烈搖晃,將我們三人扭曲的影子瘋狂地投在帳壁上。孔明懸停的羽扇終於落下,輕輕覆在膝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軍士伏在地上,身體因恐懼和疲憊而篩糠般顫抖。
指腹被割開的傷口,此刻才傳來遲滯卻清晰的、火辣辣的痛感。那滴血已經滲入地圖,隻留下指尖一點濕黏的溫熱。我緩緩抬起手,將受傷的指腹含入口中。
一股濃烈、鹹腥、帶著鐵鏽般冰冷的味道,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直衝喉管。這味道如此熟悉,是戰場上飛濺的熱血,是華容道泥濘裏掙紮的絕望,更是此刻金旋那冰冷箭矢上淬煉的羞辱與敵意!
鐵腥味在口腔裏攻城略地,灼燒著喉嚨,也燒掉了最後一絲猶豫和彷徨。
我猛地抽出帶血的手指,目光如電,越過地上顫抖的軍士,越過孔明深不見底的眼眸,直刺向帳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鐵塊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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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子龍!”
命令出口的瞬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回落到案幾的輿圖上。那滴落在“長沙”二字上的血珠,並未完全凝固。濃稠的血液正沿著墨線的細微縫隙,頑強地、緩慢地向下滲透、浸潤。在血痕的邊緣,墨炭書寫的“長沙”二字下方,那個我心中默念過無數次的名字——黃忠——的墨跡,正被這暗紅的血水一點點洇染、覆蓋。
血痕如同活物,正悄無聲息地,滲入那尚未謀麵的老將的姓名之中。
帳簾再次被掀開,帶進更猛烈的夜風和濃重的江霧。趙雲的身影如同標槍般立在門口,銀甲在鬆明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寒芒。他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抱拳,沉聲應諾:“末將在!”那聲音沉穩如磐石,瞬間壓下了帳內所有的躁動與不安。
我的目光釘在地圖那抹刺眼的血痕上,它已徹底吞噬了“黃忠”二字最後的墨跡邊緣。金旋冰冷的拒斥,孔明凝重的沉默,雲長的不甘,翼德的躁動,還有這荊州大地上無數未馴的刀兵與桀驁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滴血中糾纏、發酵。
“點兵。” 聲音從我喉間滾出,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卻帶著一種被血與火淬煉過的、不容置疑的沉鐵般的分量,“隨我去江陵。”
沒有“借”,沒有“討”,隻有赤裸裸的“去”。去踏平,去征服,去用鐵與血,在這借來的染血棋枰上,刻下我劉備的名字!
趙雲眼中寒光一閃,如同出鞘的利刃:“諾!” 他轉身的動作帶起一股銳風,帳簾落下又掀起,他挺拔的身影已融入帳外翻湧的黑暗與濃霧。
帳內重新隻剩下我和孔明,以及那幅被血汙浸染的輿圖。鬆明火苗似乎被趙雲帶起的風壓得矮了一瞬,隨即又頑強地向上竄起,發出更響亮的劈啪聲,將我們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拖曳在地麵上,扭曲,晃動。
孔明終於緩緩抬起了擱在膝上的羽扇。他沒有看我,目光沉靜地落在輿圖上那朵已然凝固、顏色變得暗沉的血梅上。羽扇的翎毛尖端,極其輕微地拂過“長沙”二字旁邊代表零陵、桂陽、武陵的小旗,動作輕巧得如同拂去塵埃。
“金旋豎子,不識天命,螳臂當車。” 他開口,聲音清朗依舊,卻像冰層下流動的暗河,帶著徹骨的寒意,“江陵四戰之地,得其城,則南郡門戶洞開,五郡血脈貫通。” 他羽扇的軌跡最終停在了江陵的位置,虛虛一點,如同將軍落子,“主公此去,非為泄憤,乃為立威。立威於荊襄,懾服於不臣。”
他的話語條分縷析,將一場迫在眉睫的流血衝突,瞬間提升到棋局戰略的高度。立威。懾服。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在荊州這盤亂棋的關竅上。可那“長沙”二字上凝固的血痕,依舊刺目。
“軍師所言極是。” 我應道,聲音裏聽不出情緒。目光從地圖上抬起,投向孔明。鬆明跳躍的火光在他清臒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使得他那份慣有的從容此刻看去,竟有幾分莫測的深沉。他羽扇輕搖,仿佛方才點破江陵要害的殺伐之語,不過是閑庭信步時的隨口感歎。
帳外,夜風更疾,隱隱傳來兵甲碰撞的鏗鏘之聲,戰馬壓抑的嘶鳴,還有士卒低沉而有序的口令——那是子龍在點兵!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和皮革味道的殺伐之氣,正透過厚厚的帳簾,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與帳內鬆明的煙氣、地圖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血脈賁張又心神緊繃的獨特氣息。
這氣息,便是荊州棋局真正的味道。
我最後看了一眼輿圖。那滴血,已經深深滲入皮紙的紋理,將“長沙”與“黃忠”牢牢粘合在一起,顏色暗紅發黑,像一塊永不愈合的痂。它無聲地提醒著,這盤棋的每一寸土地,都需用血來溫養,用骨來奠基。
不再言語。我猛地轉身,沉重的甲葉撞擊發出沉悶而決絕的嘩啦聲響。大步走向帳簾,厚重的簾幕被一把掀開!
濃烈如墨的夜霧和凜冽刺骨的江風瞬間撲麵而來,幾乎讓人窒息。帳外,火把的光龍已經蜿蜒亮起,在翻湧的霧氣中扭曲、跳躍,照亮了一張張沉默而堅毅的麵孔,一杆杆如林聳立的戈矛。冰冷的鐵甲反射著跳躍的火光,匯聚成一片肅殺的寒芒之海。趙雲銀甲白馬,靜立陣前,如同一柄出鞘待飲血的絕世神兵,在火光與霧氣的交織中,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鋒銳之氣。
夜風卷著濃霧和江水的腥氣,灌滿口鼻,也徹底吹散了帳內最後一絲猶豫。我翻身上馬,粗糙的馬韁勒進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駕!”
馬蹄聲,甲胄聲,火把燃燒的劈啪聲,瞬間撕裂了沉重的夜幕,匯成一股鋼鐵的洪流,向著被濃霧籠罩的、箭矢森然的江陵城方向,轟然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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