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長沙 弓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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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頭,“黃”字大旗在稀薄的、帶著血腥味的晨霧中沉重地垂著。粗麻的旗麵吸飽了夜露,更吸飽了尚未幹涸的暗紅色血漬,邊緣處,粘稠的血珠正緩慢地凝聚、拉長,最終不堪重負,滴落下來,砸在城下冰冷的泥地上,暈開一小朵一小朵刺目的暗花。空氣裏彌漫著混合了泥土、血腥、露水和硝煙的渾濁氣息,冰冷地鑽進鼻腔,沉甸甸地壓在肺腑之上。
    陣列最前,那匹赤兔馬如同燃燒的烈焰,不安地刨動著覆蓋著薄霜的地麵,噴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霧柱。馬背上,關羽肩甲處的破洞邊緣,還殘留著金屬被巨力撕裂後卷曲的猙獰痕跡。暗紅的血,正從那貫穿的箭孔邊緣,沿著冰冷的鐵甲鱗片,極其緩慢地、一滴一滴地滲落,砸在同樣冰冷的泥土上,聲音微弱,卻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口。
    關羽的麵色,比這鉛灰色的黎明更加沉鬱。赤麵之上,凝結著一層寒霜,頜下長髯被晨霧浸濕,幾綹粘在冰冷的鐵護頸上。那雙鳳目死死鎖住城頭,瞳孔深處燃燒著壓抑到極致的暴怒火焰,握緊青龍刀柄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刀柄的纏繩已被汗水與血水浸透,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呻吟。肩頭的劇痛如同毒蛇噬咬,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嵌入血肉的箭杆,但這痛楚,遠不及那三箭帶來的、深入骨髓的恥辱!那老匹夫!
    城垛之後,一個身影如同古鬆盤石,穩穩矗立。黃忠!他須發皆白,此刻卻根根如銀針般倒豎戟張,在晨光與霧氣的交織中,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澤。那張飽經風霜的國字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裏都填滿了刻骨的仇恨與磐石般的決絕!他手中那張巨大的鐵胎弓,弓身黝黑,泛著沉沉的烏光,弓弦不知是何物鞣製,繃緊如滿月!
    嗡——嗤——!
    刺耳的、仿佛能撕裂靈魂的尖嘯再次炸響!沒有預兆,沒有間隙!第四支狼牙箭!比前三箭更快!更刁!更狠!它撕裂晨霧,如同一條來自幽冥的毒蛇,箭頭在稀薄的晨光下閃爍著致命的幽藍寒芒,目標直指關羽因肩傷而微微滯澀的左側空門!箭矢破空的軌跡,竟在空氣中留下一道短暫而扭曲的白色氣浪!
    “雲長!” 我喉嚨裏發出一聲嘶啞的咆哮,身體猛地前傾!
    關羽鳳目怒睜,赤兔馬與他心意相通,在千鈞一發之際猛地向右側旋身!同時,青龍刀化作一道青蒙蒙的匹練,裹挾著無匹的怒火與必殺的意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反撩而上!
    鐺——!!!
    火星如同熔爐炸裂般在刀鋒與箭頭交擊處狂飆四射!幾點滾燙的火星甚至濺落在赤兔馬火紅的鬃毛上,瞬間燎出幾縷焦糊的青煙!巨大的撞擊力讓關羽雄壯的身軀在馬上劇烈一晃,肩甲處的傷口瞬間崩裂,更多的鮮血湧出!那支灌注了黃忠畢生功力的狼牙箭,終究被這傾盡全力的驚天一刀,格飛出去,斜斜插入遠處泥地,箭羽兀自劇烈震顫!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從關羽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鬢角,與血水混合,沿著赤紅的臉頰淌下。肩甲處,鮮血已不再是滲出,而是汩汩流淌!
    “哢嚓!”
    我手中緊握的、支撐著身體重量的那根硬木旗杆,竟在掌心巨力的攥壓下,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脆響!堅硬的木杆瞬間爆裂開來,尖銳的木刺深深紮入手掌,溫熱的鮮血順著指縫,沿著碎裂的木茬,迅速流淌下來!鑽心的刺痛混合著目睹關羽險境的驚怒,如同岩漿在胸腔裏翻騰!
    不能再等了!這老匹夫黃漢升,他的箭已不是殺人技,是索命的咒!每一箭都在燃燒他的生命,也都在將雲長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什麽陣前斬將,什麽立威懾服!在雲長的性命麵前,都是狗屁!
    “鳴——金——!” 我猛地抬頭,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極度的驚怒和恐懼而扭曲變形,如同受傷的野獸!
    “鐺——鐺——鐺——!”
    急促而刺耳的金鑼聲,如同喪鍾般驟然在肅殺的戰場上炸響!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喊殺聲、兵刃碰撞聲!這聲音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時宜,讓所有奮勇向前的士卒都為之一愣,衝鋒的勢頭驟然一滯!
    “大哥!!!” 炸雷般的咆哮幾乎在金鑼響起的同時在我身側炸開!張飛如同一頭發狂的黑色巨熊,猛地從陣中衝出!他環眼怒睜,布滿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虯髯根根如鋼針般倒豎!手中的丈八蛇矛帶著毀天滅地的狂暴怒氣,狠狠砸向地麵!
    轟——!!!
    一聲恐怖的巨響!矛杆末端深深嵌入一塊巨大的青石!蛛網般的裂紋以矛杆為中心瞬間蔓延開來!碎石如同炮彈般向四周激射!煙塵彌漫!張飛須發戟張,狀如瘋魔,矛尖直指城頭黃忠,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二哥正要斬那老匹夫!為何鳴金?!為何!!!”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噴出的熔岩,裹挾著狂暴的殺意和不甘的質問,狠狠砸向我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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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一隻修長、穩定、帶著微涼體溫的手,輕輕地、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覆蓋在我那隻因攥裂旗杆而鮮血淋漓的手掌之上。粘稠溫熱的血液瞬間浸濕了來人的指尖。
    是孔明。
    他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我身側,素淨的葛布深衣在彌漫的硝煙和血腥中纖塵不染。羽扇並未搖動,隻是穩穩地壓在我的手背上,那微涼的感覺奇異地滲入皮肉,仿佛帶著某種鎮定的力量,瞬間壓製了掌心傷口火辣辣的刺痛和胸腔裏翻騰的岩漿。
    他並未看暴怒如雷的張飛,也沒有看城頭那如同殺神般的黃忠,那雙深邃如星海的眼眸,隻是平靜地、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悲憫,落在我因驚怒而扭曲的臉上。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慣有的溫潤,卻如同冰泉流淌,清晰地穿透了張飛的咆哮和戰場殘餘的喧囂,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分量,敲在我的心鼓上:
    “主公,” 他微微停頓,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血腥的戰場,投向了更幽深的所在,“黃漢升所射,非是尋常箭矢。此箭,名‘養由基’。”
    養由基!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入腦海!傳說中的神射!貫虱穿楊!那是傾注了射手全部精氣神、乃至生命本源的一箭!黃忠這老匹夫,竟已到了如此境地!以命搏命!
    孔明的聲音繼續流淌,如同在解讀一幅早已鋪陳好的棋局:“此箭剛猛無儔,至堅易折。強弓硬弩,需以柔弦導之。” 他的目光終於從我的臉上移開,緩緩掃過城頭黃忠那白發飛揚的身影,最終,落在了城下長沙軍陣中,一個被刻意安排在側翼、遠離主將、如同沉默鐵塔般按刀而立的魁梧身影之上。那身影,正是魏延!
    孔明羽扇的翎毛尖端,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朝著魏延的方向虛點了一下,如同仙人落子,點破天機:
    “折此神箭,需用魏文長心中——那焚城的野心。”
    野心!
    這兩個字如同無形的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江陵血戰後的輿圖上,長沙二字被血浸染,其下魏延的名字同樣殷紅!那個桀驁不馴、眼神深處埋著不甘火焰的猛將!孔明早在那時,就已埋下了伏筆!他洞悉人心如觀掌紋,他算準了黃忠的剛烈必以命相搏,也算準了魏延的野心絕不甘久居人下!這“柔弦”,原來一直係在魏延那顆躁動不安的心上!
    城頭,黃忠似乎被這突兀的鳴金聲激怒。他白發怒張,口中發出一聲蒼老卻穿雲裂石般的怒嘯,再次引弓!這一次,弓開如滿月,弦繃緊欲絕!那支搭在弦上的狼牙箭,箭頭在熹微的晨光中,竟隱隱透出一種妖異的血光!他將所有的不甘、憤怒、對金旋之死的仇恨,盡數灌注於這一箭之中!目標,依舊是陣前肩頭染血的關羽!箭未發,那股慘烈的、同歸於盡的殺意,已如同實質的冰風暴,席卷了整個戰場!
    與此同時,陣中側翼,那個如同鐵塔般沉默的魏延,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咯咯聲。他微微抬起了頭,目光不再是慣常的恭順與服從,而是如同被壓抑的火山,死死盯住了城頭黃忠那孤注一擲的背影。那眼神深處,翻滾著不甘、屈辱、以及……一絲被孔明精準點破的、名為“野心”的灼熱火焰!他腰間那柄環首刀的刀柄末端,一個微不可察的“魏”字刻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幽芒。
    風,不知何時停了。濃霧似乎凝固,血腥味也仿佛凍結。整個戰場陷入一種詭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城頭弓弦瀕臨崩斷的呻吟,城下魏延指節摩擦刀柄的微響,關羽肩頭鮮血滴落的輕顫……所有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
    孔明壓在我手背上的羽扇,紋絲不動。他平靜的目光在我、關羽、城頭黃忠、陣中魏延之間緩緩流轉,如同一位掌控著無形絲線的神隻,靜待著那根名為“野心”的柔弦被撥動,將那支名為“養由基”的絕命之箭,引向它宿命的折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那張引滿欲絕的鐵胎弓,死死地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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