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鞘寒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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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陽郡守府邸的暖閣裏,炭火將空氣烘烤得沉悶粘稠,熏爐裏昂貴的蘇合香也壓不住那股新漆和檀木混合的、刻意營造的富貴氣味。趙範,這位剛剛獻城歸降的太守,此刻正躬身站在我麵前,臉上堆砌的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麵具,每一道褶皺都透著小心翼翼的諂媚。他雙手高捧著一個赤金打造的托盤,邊緣鑲嵌著細碎的綠鬆石,在燭火下流光溢彩。盤中之物,卻非城池印信,亦非奇珍異寶。
一個女子。
雲鬢堆鴉,珠翠微顫。一身素錦宮裝剪裁得恰到好處,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卻又在領口袖緣處用銀線繡著細密的纏枝蓮紋,將那豔色死死壓住,透出一種被精心包裹的、待價而沽的脆弱。她低垂著頭,濃密如鴉羽的睫毛在瑩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彎驚惶的陰影,纖細的手指死死絞著腰間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指節用力到發白。金盤邊緣冰冷的金屬光澤,映著她鬢角一縷不安滑落的青絲——這便是趙範寡居的嫂嫂,樊氏。
“皇叔……” 趙範的聲音刻意放得輕柔,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甜膩,腰彎得更低,幾乎要將金盤舉過頭頂,“桂陽小郡,無甚長物。唯家嫂樊氏,尚具蒲柳之姿,溫婉淑德。範鬥膽,願獻於皇叔身側,鋪床疊被,稍解鞍馬勞頓,亦表……桂陽軍民歸順之赤誠。” 最後一個字吐出,他抬起眼皮,目光如同黏膩的蛛絲,在我和那金盤上的女子之間飛快地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算計與邀功。
暖閣內一片死寂。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劈啪聲,更襯得這獻美場景詭異而壓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後左側那道驟然繃緊的氣息——是趙雲。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甚至連呼吸都似乎屏住了。但那股瞬間彌漫開的、如同極地寒風般的冷冽,卻穿透了暖閣的悶熱,直刺脊背。不必回頭,也能想象他按在腰間青釭劍柄上的手,指節必然已用力到青白,如同冰雕!那雙總是清澈堅定的眼眸裏,此刻想必正翻湧著被玷汙的憤怒與無聲的質問。名節!子龍視若性命的名節!此刻卻被趙範這齷齪小人當作晉身的籌碼,連同這無辜女子,一同擺上了權力的祭壇!
袖中,那處曾被金旋血書灼燙的腕骨內側,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不再是灼燒的滾燙,而是如同被數根極細、極寒的冰針狠狠刺入!那冰寒瞬間沿著血脈蔓延,直衝心口!金旋臨死前那句“仁義劉皇叔”的嘲諷,黃忠白發浸染的血泊,魏延刀尖上滴落的叛血……無數血色碎片裹挾著冰冷的罪疚,被這冰針般的刺痛瞬間喚醒,狠狠紮入神魂深處!
“納了。”
兩個字。幹澀,冰冷,毫無波瀾。從我緊抿的唇間滾落,如同兩塊凍硬的石頭砸在鋪著厚絨地毯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沒有看那金盤,沒有看趙範諂媚的臉,更沒有看身後趙雲瞬間僵直的背影。目光隻是空洞地落在暖閣雕花窗欞上,那一片被燭火扭曲的、搖晃的光影裏。
趙範臉上的諂笑瞬間如同注入了滾油,猛地綻放開來,幾乎要咧到耳根:“皇叔恩典!皇叔恩典!範代家嫂,叩謝天恩!” 他膝蓋一軟,就要跪倒,手中金盤卻穩穩地托著,不敢有絲毫晃動。
就在趙範膝蓋即將觸地的瞬間,一隻羽扇的翎毛尖端,帶著一絲微涼的草木清氣,極其自然地、蜻蜓點水般拂過了那赤金托盤的邊緣。
是孔明。他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趙範身側,姿態閑雅如觀庭前落花。羽扇拂過金盤的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一粒塵埃,目光卻並未落在盤中那驚惶如小鹿的女子身上,而是溫潤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悲憫,投向暖閣之外桂陽城迷離的燈火。
“趙太守有心了。” 孔明的聲音清朗依舊,在這充斥著獻美齷齪的暖閣裏,竟奇異地滌蕩開一絲澄澈,“此物,” 他羽扇虛點那承載著樊氏的金盤,語氣平淡無波,如同在點評一件尋常器皿,“甚好。”
他微微一頓,羽扇收回,輕輕搭在另一隻手的腕間,目光轉向我,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星河流轉,最終沉澱為一種掌控全局的篤定:
“此乃桂陽之鞘。”
桂陽之鞘!
四個字,如同冰冷的符咒!瞬間將那赤金托盤、盤中瑟瑟發抖的女子、趙範諂媚的笑容、乃至整個桂陽郡的歸順,都籠罩在一層無形的、名為“權術”的冰冷鞘殼之中!樊氏,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與城池印信無異的“物”,一件用以安撫地方、收攏人心、象征權力徹底覆蓋的——“鞘”!這“鞘”,將容納桂陽的桀驁,也將封存子龍的憤怒!金旋血書的灼痛,黃忠魏延的血腥,此刻都在這冰冷的鞘殼之下,被暫時地、強製地壓服!
袖中那冰針般的刺痛,在孔明話語落下的瞬間,竟奇異地平息了,隻留下腕骨深處一片麻木的冰涼。
……
桂陽的暖閣燭火尚溫,武陵的寒風卻裹挾著蠻荒的腥臊與戰鼓的轟鳴,如同狂濤怒卷,狠狠拍打在臨沅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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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咚!嗚——咚!嗚——咚——!!!
沉悶、雄渾、帶著原始野性的鼓點,並非來自中原的戰鼓,而是以整張巨鱷皮蒙就的蠻鼓!鼓槌是染血的巨獸腿骨!每一次擂動,都仿佛直接敲擊在人的心髒上,震得腳下大地都在微微顫抖!鼓聲來自沅水對岸,來自那一片密布著猙獰圖騰、插滿染血翎羽的蠻軍大陣!
沙摩柯!
五溪蠻王!他如同從洪荒走出的魔神,屹立在陣前一塊巨大的赭紅色岩石上。赤裸的上身塗滿詭異猙獰的靛藍戰紋,肌肉虯結如銅澆鐵鑄,脖頸上掛著一串森白的、尚帶血絲的巨獸獠牙。他手中並無常規兵器,隻握著一柄巨大的、頂端鑲嵌著尖銳黑曜石片的骨質戰錘!每一次隨著鼓點揮舞戰錘,他口中便發出如同受傷野獸般的、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浪混合著鼓點,掀起肉眼可見的氣浪,衝擊著冰冷的江水!
轟——嘩啦——!
在他狂暴的聲浪與蠻鼓的共振之下,原本還算平緩的沅水江麵,竟猛地掀起數丈高的濁浪!渾濁的江水裹挾著斷木碎石,狠狠拍擊在臨沅城古老的基石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水霧彌漫,帶著濃重的土腥和魚類的腐敗氣息!
“嗷嗷嗷——!!!”
數以萬計的蠻兵,臉上塗著同樣的戰紋,揮舞著骨刀、石斧、毒箭,發出震天動地的、毫無意義的嘶吼!那吼聲匯聚成一片狂暴的聲浪之海,充滿了對文明秩序的徹底蔑視和對血腥掠奪的無限渴望!整個武陵,仿佛在這蠻荒的鼓噪與江水的怒號中,搖搖欲墜!
“鼠輩安敢——!!!”
張飛狂暴的咆哮如同平地驚雷,試圖壓過那蠻鼓的轟鳴!他須發戟張,丈八蛇矛指向對岸沙摩柯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狂暴的殺氣幾乎要凝成實質!然而,這一次,他那足以震落寒霜的怒吼,竟被那原始、蠻橫、數量龐大的聲浪硬生生淹沒!如同巨浪中的一葉扁舟!
就在張飛怒極,赤兔馬上的關羽也鳳目含煞,青龍刀發出低沉的嗡鳴,準備下令強攻的刹那!
我袖中腕骨處,那片因孔明“入鞘”之言而暫時麻木的冰涼,毫無征兆地——徹底崩碎!
並非融化,而是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那無數根深埋於血肉、骨髓之中的冰冷“針”意,瞬間化為齏粉!一股被強行壓抑、封存了太久太久的灼熱洪流——混雜著金旋的血書怨毒、黃忠的慘死、魏延的背叛、趙範的諂媚、樊氏的無助、以及此刻蠻族鼓噪帶來的無邊屈辱與暴怒——如同被引爆的地火岩漿,猛地衝破那層冰封的“鞘”殼,自腕骨處轟然炸開!沿著手臂血脈,直衝天靈!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衝口而出!眼前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那不是血,是神魂被這股狂暴洪流衝擊出的幻象!身體在馬上劇烈一晃,幾乎栽倒!
“主公!” 關羽和張飛驚怒的呼聲同時響起!
就在這心神劇震、殺意如狂潮般即將失控噴薄的邊緣!
錚——!
一聲清越悠揚、如同冰泉滴落玉盤的劍鳴,極其突兀,卻又無比清晰地,穿透了震耳欲聾的蠻鼓與咆哮,響徹在臨沅城頭!
孔明!
他不知何時已立於城垛最高處,素衣臨風,羽扇輕垂。在他腳下,是那柄被遺棄在零陵凍土上、名為“無血”的玉具劍!方才那聲清鳴,正是他用腳尖極其隨意地,踢了一下那連鞘古劍的劍格!
劍身微顫,清音嫋嫋。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孔明微微俯身,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如同拈起一枚棋子般,極其自然地拾起了地上那柄“無血”之劍。玉質的劍鞘溫潤,青金絲線在蠻荒鼓噪的背景下流轉著格格不入的冷光。
他並未拔劍,隻是握著劍鞘,目光平靜地掠過城下狂暴如沸的蠻軍,掠過江水中掀起的濁浪,最終,落回我的臉上。那眼神深邃依舊,卻不再有悲憫,隻剩下一種洞穿虛妄後的絕對冰冷。
“鞘滿,” 他開口,聲音不大,卻如同冰錐鑿開喧囂,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則溢。”
鞘滿則溢!
四個字,如同四道無形的枷鎖,瞬間套住了我即將失控的狂暴殺意!也如同冰冷的判決,宣告了這柄名為“荊州”的鞘,在容納了金旋的血、黃忠的魂、魏延的刃、趙範的諂、乃至此刻蠻族的囂狂之後,已至極限!再無法束縛!那被強行“入鞘”的殺伐、罪疚、憤怒,已滿溢而出!這滿溢,非是失控,而是需要新的、更大的容器!
幾乎在孔明話音落下的同時!
嗤啦——!
一聲清脆的裂帛聲,在我身後的中軍大帳內突兀響起!
帳簾被一隻穩定有力的手猛地掀開!是法正!他手中捧著一卷剛剛展開的、巨大而古舊的皮卷!皮卷邊緣的絲線因急速展開而繃斷,發出了方才那聲裂帛之音!
西川地形圖!
山川河流,關隘城池,在粗糙的皮麵上蜿蜒展開!那陌生的、比荊州更加遼闊、更加險峻、也蘊藏著無盡可能的土地,如同一個巨大的、散發著誘惑氣息的漩渦,瞬間呈現在所有人眼前!圖上,標記著“成都”、“雒城”、“葭萌關”、“劍閣”的墨點,如同黑暗中亮起的星辰!
就在這西川圖卷展開的裂帛餘音中,一縷極其細微、卻無法忽視的灰燼,自我方才心神劇震的袖口悄然飄落。
是那封金旋的血書。
不知何時,它已在袖中那場冰與火的激烈交鋒裏,被滿溢的殺伐之氣徹底引燃,化為了一小撮灰白的餘燼。此刻,這縷輕飄飄的灰燼,被城頭凜冽的寒風卷起,打著旋兒,悠悠蕩蕩地飄落下來。
不偏不倚。
正落在孔明手中那柄“無血”玉具劍,劍穗末端如血的紅纓之上。
一點灰白,點綴著刺目的血紅。
孔明的手指,輕輕拂過劍穗上那點微溫的餘燼。他的目光,從西川遼闊的圖卷,移向沅水對岸那依舊在瘋狂擂鼓咆哮的蠻荒,最終落回劍穗那點灰白之上。羽扇,極其輕微地搖動了一下,帶起的微風,將那點象征舊日罪愆與束縛的餘燼,徹底吹散,消失在武陵充滿血腥與野性的寒風裏。
無血之劍,劍穗染灰。
舊的鞘已滿溢崩碎。
新的棋盤,在西川的崇山峻嶺間,無聲鋪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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