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墨血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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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龐統的白鶴氅在落鳳坡的泥濘裏鋪展如溺斃的晚霞。
    箭杆尾羽猶自嗡鳴,半截沒入他肋下的豁口正汩汩湧出帶沫的血泉。
    我掌心金旋血書的灼痕突化為冰錐,刺穿顱腦。
    “退兵…”喉間鐵鏽翻湧。
    孔明的羽扇壓住我痙攣的腕:
    “此箭自雒城來,當歸雒城去。”
    西川圖卷在泥血中展開的裂帛聲裏,血書灰燼簌簌飄落“雒城”墨點。
    涪城往雒城的山道,狹窄得如同巨獸喉管。連日的冷雨將黑土泡成了粘稠的泥沼,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時帶起沉重的、令人作嘔的噗嗤聲。空氣裏彌漫著腐葉、濕土和鐵鏽混合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頭頂是濃得化不開的鉛灰色雨雲,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將正午的天光壓榨得如同黃昏。
    龐統騎著他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馬,行在隊伍最前。他那身標誌性的、寬大飄逸的白鶴氅,此刻被冰冷的雨水和濺起的泥漿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半分仙氣,倒像一隻被暴雨打濕翅膀、狼狽掙紮的孤鶴。氅衣下擺拖曳在泥水裏,吸飽了汙濁,隨著老馬艱難的步伐,在泥濘中拖出一道道蜿蜒的、肮髒的痕跡。
    “士元!” 我策馬緊趕幾步,泥漿濺滿了赤兔馬火紅的腿甲,“雨勢太大,山道濕滑,不若暫歇,待雨小些再行!” 聲音在雨幕中顯得沉悶而焦急。心底那股莫名的不安,如同這泥沼般,越陷越深。金旋血書那早已麻木的灼痕,此刻在冰冷的雨水衝刷下,竟隱隱傳來一絲細微的、針紮般的悸動。
    龐統聞聲,勒住老馬,緩緩回過頭。雨水順著他清臒瘦削的臉頰滑落,流過下頜稀疏的胡須,滴落在沾滿泥點的白鶴氅上。他臉色有些蒼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唯獨那雙眼睛,在灰暗的雨幕中亮得驚人,如同兩點燃燒的炭火,穿透雨簾,直直落在我臉上。
    “主公,”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蓋過了雨聲,也蓋過了我心中的不安,“雒城張任,非金旋、趙範之流可比。此獠據險而守,兵精糧足,更兼深通韜略。” 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冰冷的雨水似乎讓他肋下那道舊傷隱隱作痛,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但眼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旺,“此刻退兵,前功盡棄!我軍銳氣正盛,正宜一鼓作氣!待其援兵四集,扼守各處隘口,則西川門戶永閉矣!” 他猛地抬手,指向雨幕深處那隱約可見的、如同巨獸獠牙般聳立的雒城輪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此路雖險,乃通衢!龐統願為前驅,為主公——踏平此關!”
    話音未落,他猛地一夾馬腹!那匹老馬發出一聲嘶啞的哀鳴,竟爆發出最後的氣力,掙紮著揚起前蹄,甩開泥漿,朝著前方霧氣彌漫、山勢陡然收緊的險要隘口——落鳳坡——奮力衝去!寬大的白鶴氅在風雨中獵獵翻飛,如同撲向烈焰的飛蛾!
    “士元!不可冒進——!” 我的嘶吼被淹沒在驟起的風雨聲中!眼睜睜看著那道決絕的白色身影,義無反顧地衝入了落鳳坡那狹窄如咽喉、兩側崖壁陡峭如削的死亡穀地!
    就在龐統的身影即將被穀口濃霧吞沒的刹那!
    嗡——嗤——!!!
    一道淒厲到足以撕裂靈魂的破空尖嘯,毫無征兆地自左側陡峭如屏的崖壁頂端炸響!聲音之銳,之快,之突兀,遠超尋常箭矢!仿佛不是弓弦震動,而是死神本身發出的獰笑!
    視野中,一道模糊的烏光,如同從幽冥射出的毒牙,瞬間穿透了層層雨幕!它的軌跡並非直射,而是帶著一種惡毒到極致的刁鑽弧度!目標並非龐統的頭顱或心髒,而是他因策馬前衝、身體微微前傾而暴露出的、白鶴氅未能完全遮蔽的——左側肋下!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頭皮炸裂的、血肉被硬物洞穿的鈍響!
    時間仿佛被這一箭釘死!
    龐統前衝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後背!胯下老馬發出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悲鳴,前蹄失控般高高揚起,又重重砸落泥漿!龐統整個人被這巨大的衝擊力帶得向後一仰,隨即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從馬背上斜斜栽落!
    嘩啦——!
    沉重的軀體砸入冰冷的泥漿,濺起大片渾濁的泥浪!
    那身沾滿泥汙的白鶴氅,此刻如同被折斷翅膀的巨鳥,在泥濘中猛地鋪展開來!寬大的衣襟被泥水浸透,沉重地攤開,吸飽了泥漿和雨水,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沉汙濁的赭紅色,如同溺斃在泥潭血泊中的、最後一片掙紮的晚霞!
    他的身體在泥水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隨即被泥漿裹住,隻露出上半身。左側肋下,一支通體黝黑、唯有尾羽染著詭異暗紅的狼牙箭,深深地沒入身體!隻留下短短一截箭杆和兀自因餘力而劇烈嗡鳴震顫的尾羽!那尾羽震顫的嗡鳴聲,如同垂死毒蜂的哀鳴,在死寂的雨幕中顯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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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箭杆沒入之處的皮肉豁口,正以一種恐怖的速度向外翻卷、擴張!並非單純的流血,而是如同泉眼般,汩汩地、洶湧地噴湧出大股大股粘稠的、帶著細小氣泡的暗紅色血沫!那血沫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和泥漿,迅速在身下的白鶴氅上蔓延開來,將那片“溺斃的晚霞”染得更加猙獰、更加絕望!
    “軍師——!!!” 身後,魏延、黃忠等人的嘶吼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狂暴的殺意,如同受傷群狼的咆哮,瞬間撕裂了雨幕!
    我的身體在赤兔馬上劇烈一晃!眼前的一切——泥濘、血沫、嗡鳴的箭羽、鋪展如血霞的白氅——瞬間被一片無邊無際的猩紅覆蓋!那不是雨,是血!是金旋的血!是黃忠的血!是無數倒在荊州路上的血!它們匯聚成滔天巨浪,狠狠拍擊著我的神魂!
    袖中腕骨內側,那處早已麻木的金旋血書舊痕,毫無征兆地——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冰寒刺骨的劇痛!那痛感不再是灼燒,也不再是針紮,而是如同被一根萬載玄冰凝成的、粗糲無比的巨大冰錐,自腕骨狠狠刺入,一路向上,帶著碾碎一切的酷寒與絕望,瞬間貫穿了整條臂膀,狠狠鑿進了顱腦深處!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野獸瀕死的慘嚎衝口而出!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冰冷的寒意混合著顱腦被刺穿的劇痛,讓意識瞬間模糊!胃裏翻江倒海,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鏽腥甜的氣息直衝喉頭!
    “退……退兵……” 聲音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無法抑製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每一個音節都裹挾著被冰錐貫穿的劇痛和無邊的恐懼。赤兔馬不安地嘶鳴著,前蹄刨動著泥漿。
    就在這意識即將被劇痛和絕望徹底吞噬的邊緣!
    一隻修長、穩定、帶著微涼體溫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壓在了我因劇痛和痙攣而死死抓住韁繩、指節扭曲變形的手腕之上!
    是孔明!
    他不知何時已策馬貼近,素淨的葛布深衣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勾勒出清臒的輪廓。雨水順著他清臒的臉頰滑落,那雙總是深邃如星海的眼眸,此刻卻如同兩口結了冰的深潭,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並未看我因劇痛而扭曲的臉,目光越過混亂的軍陣,越過泥濘中那具還在汩汩冒血的軀體,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死死釘在左側崖壁那支毒箭射來的方向——雒城!
    羽扇並未展開,隻是被他緊緊攥在手中,扇骨因用力而微微彎曲。
    “此箭,” 孔明的聲音響起,沒有一絲波瀾,如同冰層下凍結的河流,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清晰地砸入我被冰錐貫穿的混沌意識,“自雒城來。”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最終落在那支深深沒入龐統肋下、尾羽仍在嗡鳴的毒箭之上。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早已注定的、冰冷的祭品。
    “當歸雒城去。”
    當歸雒城去!
    六個字,如同六道冰封的符咒!瞬間將那支毒箭、龐統湧血的身體、落鳳坡的泥濘、乃至整個雒城的命運,都籠罩在一層名為“複仇”的、絕對冰冷的意誌之下!這不再是戰略轉移,這是血債血償的宣判!以血還血,以箭還城!
    幾乎在孔明話音落下的同時!
    嗤啦——!!!
    一聲刺耳欲裂的裂帛聲,在龐統倒下的泥濘血泊旁猛地炸響!
    是法正!他不知何時已衝到了龐統身邊,全然不顧飛濺的泥漿和血汙,雙膝重重跪倒在泥濘之中!他雙手因極度的悲憤和某種決絕的意誌而劇烈顫抖著,猛地將一直緊抱在懷中的那卷巨大西川地形圖——那幅曾被無血劍墨汁染汙、寄托著龐統最後野望的圖卷——在泥濘和血泊中,狠狠地、完全地撕扯開來!
    粗糙堅韌的皮卷,在巨大的力量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圖卷邊緣的絲線根根崩斷!整幅巨大的地圖,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撕開,帶著淋漓的泥漿和龐統尚未冷卻的鮮血,在冰冷的雨水中、在眾人驚駭的目光裏,轟然展開!墨線勾勒的山川城池瞬間被泥血汙濁、扭曲!
    就在這圖卷在泥血中展開的裂帛餘音尚未散盡的刹那!
    一縷極其細微、卻無法忽視的灰白色餘燼,自我因劇痛而痙攣的袖口悄然飄落。
    是那封金旋的血書。
    不知何時,它已在袖中那場冰錐貫穿的酷寒與絕望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徹底焚毀,化為了一小撮輕飄飄的灰燼。此刻,這縷承載著舊日罪愆與荊州無盡血債的餘燼,被落鳳坡凜冽的寒風卷起,打著旋兒,悠悠蕩蕩地飄落下來。
    不偏不倚。
    正正落在泥血中展開的西川地形圖上,那個被墨線圈出的、此刻正被泥漿和龐統鮮血浸潤的、巨大的“雒城”墨點之上!
    一點灰白,無聲地覆蓋了那被血泥染透的墨跡。
    孔明握著羽扇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冰冷的目光,從那支毒箭,移到泥血中圖卷上那點灰燼覆蓋的“雒城”,最終,落回我因劇痛而扭曲的臉上。羽扇的翎毛尖端,帶著一種洞穿生死的冰冷決絕,緩緩抬起,如同指向宿命的終點,虛虛點向泥濘地圖上那片被灰燼覆蓋的墨汙:
    “墨刃所指,” 他的聲音低沉,如同喪鍾敲響前的最後餘音,“血祭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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