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落鳳坡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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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稠如墨,沉沉壓在白帝城外的軍營上,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案頭那盞孤燈,豆大的火苗在穿帳而入的寒風中戰栗,將我的身影扭曲著投在營帳粗糙的氈壁上,像一頭困在網中的巨獸,徒勞掙紮。燈影下,堆積如山的益州告急文書,每一卷都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壓在心坎上。
“……米賊張魯,勾結漢中諸羌,兵鋒已抵葭萌關下……”
“……益州疲敝,府庫空虛,劉季玉惶惶不可終日,請左將軍速發援兵……”
“……巴西郡民變,疑有曹賊細作煽動……”
字字句句,墨跡淋漓,像一根根冰冷的針,紮進我的眼底,刺入我的顱中。而比這些文書更沉、更冷的,是白日裏軍士們低垂的頭顱,是營地裏那揮之不去的、濃得化不開的死寂。龐統,龐士元……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狷狂、目光卻銳利如鷹的臉,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落鳳坡,落鳳坡!那該死的狹窄山道!那該死的冷箭!他騎著我贈予的“的盧”,那匹通靈的白馬,竟將他徑直帶入了死地!軍報上說,他身中數十箭,血染征袍,至死手指猶倔強地指向西川的方向……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又被我死死咽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低頭看去,竟是方才無意識間攥緊了腰間佩劍的劍柄,鋒利的雕花深深硌進了皮肉。鮮血絲絲縷縷滲出,溫熱粘稠,這點痛楚,比起心中那被生生剜去一塊血肉的劇痛,又算得了什麽?
“士元……”沙啞的聲音在死寂的帳中響起,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我拿起案頭一張被風掀開的素絹,上麵是白日裏心神恍惚時寫下的幾行墨跡:“鳳雛折翼落寒坡,蜀道悲風咽涪河。未展經綸身已殞,空留遺策恨蹉跎……” 恨!滔天的恨意幾乎要將胸膛撕裂。恨那暗施冷箭的鼠輩,恨這崎嶇險惡的蜀道,恨這蒼天無眼!恨不能立刻提兵,踏平那該死的落鳳坡,用仇寇的血來祭奠!
帳外,巡營士兵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像沉悶的鼓點敲在心上。我猛地站起身,案幾被撞得一晃,燈影劇烈搖曳,那些文書仿佛要傾倒下來將我掩埋。一股暴戾之氣在四肢百骸衝撞,隻想拔劍出鞘,將這營帳,將這令人窒息的夜色,連同那無休止的告急文書,統統劈個粉碎!什麽益州!什麽基業!先為士元複仇!
然而,腳步剛邁出兩步,一陣強烈的眩暈毫無預兆地襲來。眼前發黑,天旋地轉,我不得不死死抓住冰冷的帳柱才勉強站穩。耳邊嗡嗡作響,白日裏在傷兵營中見到的景象,不受控製地湧入腦海:那些年輕的麵孔因疼痛而扭曲,簡陋的麻布繃帶下滲出暗紅的血漬,一個斷了臂膀的少年,蜷縮在角落,偷偷藏起一封被血浸透一半的家書……他們追隨我,從新野到赤壁,從荊州到這艱險的蜀道,圖的是什麽?難道是為了成全我劉備一人之怒,讓他們盡數葬送在這複仇的執念裏?
那瞬間的暴怒,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嗤嗤作響,隻留下徹骨的寒意與無盡的疲憊。複仇的火焰尚未燃起,便被沉重的現實壓得奄奄一息。我緩緩鬆開緊握劍柄的手,任由身體滑落,重重坐回冰冷的胡床上,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帳內死寂,隻有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一下,又一下,敲打著這令人絕望的夜。
“主公?”帳簾被輕輕掀開一條縫隙,趙雲沉穩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傳來。
“無事。”我閉了閉眼,努力讓聲音平穩些,“子龍,辛苦巡夜。”
腳步聲在帳外停留片刻,終是遠去。那聲“主公”,像一根針,刺破了強行維持的鎮定。我緩緩抬起方才攥劍的手,借著昏黃的燈光,掌中那幾道被劍柄雕花深深硌出的血痕清晰可見,邊緣已經微微發紫,凝結的血痂在燈下泛著暗沉的光澤。這點皮肉之苦,比起心頭那被生生撕裂、又被冰水浸泡的鈍痛,簡直微不足道。我盯著那傷口,目光漸漸失焦。恍惚間,龐統那總是帶著三分戲謔、七分狂狷的笑容又浮現出來,他搖著那把破舊的羽扇,侃侃而談取蜀方略的模樣,如在昨日。
“主公啊主公,此去西川,雖有險阻,然天府之國,沃野千裏,乃王霸之基也!待我為主公鋪平道路……”那爽朗的聲音猶在耳畔,卻已成了絕響。鋪平道路?代價竟是他自己的性命!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眼眶瞬間灼熱滾燙。我猛地將臉深深埋入另一隻完好的手掌之中,粗糙的掌紋緊貼著皮膚,試圖堵住那幾乎要衝口而出的嗚咽。指縫間,溫熱的液體無聲地洶湧而出,瞬間濡濕了掌心。不能出聲,絕不能!帳外還有忠心的將士,營中還有惶恐的軍心……這千斤重擔,這剜心之痛,隻能由我這主君獨自吞咽,在這無人窺見的暗夜裏,任由它無聲地啃噬五髒六腑。
案上那些告急文書,在模糊的淚眼中扭曲變形,仿佛化作無數張牙舞爪的魑魅魍魎,獰笑著撲來。荊州?益州?曹操的虎視眈眈?孫權的背盟之危?張魯的步步緊逼?劉璋的懦弱無能?紛亂的念頭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在腦中瘋狂糾纏噬咬,頭痛欲裂。巨大的迷茫和無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那點脆弱的悲傷。前路何在?我劉備,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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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一個名字,帶著最後的、微弱的希望,在心底最深處掙紮著浮起,如同溺水者抓住的唯一稻草。他還在荊州,他必須來!隻有他……隻有他能……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馬蹄聲,踏碎了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由遠及近,直奔中軍大帳而來!蹄聲急促而穩健,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熟悉韻律,敲打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也敲打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弦上。
我幾乎是彈跳起來,帶倒了身後的胡床也渾然不覺。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撞得肋骨生疼。幾步搶到帳門,手指顫抖著,幾乎抓不住那冰冷的牛皮門簾。猛地一掀!
帳外,天幕仍是沉沉的墨藍,啟明星孤獨地懸在天際。清冽刺骨的晨風瞬間灌滿衣袍,激得我渾身一顫。就在這昏暗的底色中,幾騎風塵仆仆的身影勒馬停在帳前空地,為首一人,青衫磊落,身姿挺拔如鬆,雖滿麵倦容,鬢發沾染霜塵,一雙眼睛卻在熹微的晨光裏亮得驚人,仿佛蘊藏著穿透一切迷霧的星芒。他正利落地翻身下馬,動作間帶著一絲長途奔波的僵硬,那柄熟悉的、曾指點過赤壁烽火的鶴翎羽扇,斜斜插在腰間。
“孔明!”一聲呼喊衝口而出,嘶啞得不成樣子,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所有的焦灼、絕望、恐懼、孤寂,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洪水般決堤而出。
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三軍主帥,忘了應有的威儀,幾乎是踉蹌著撲了過去。一把攥住了他剛剛站定、還未來得及拂去征塵的衣袖。那青色的麻布衣袖冰涼,帶著夜露的濕氣。我的手抖得厲害,如同秋風中的枯葉,完全不受控製,幾乎要將那單薄的布料攥出水來。
“孔明……你……你終於來了!”喉嚨像是被砂石堵住,後麵的話噎在胸口,隻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抑製不住的顫抖。所有的重負,所有的無措,仿佛都順著這緊攥的衣袖,傳遞了過去。
諸葛亮的身體似乎微微頓了一下,任由我死死攥著。他抬眼,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狽不堪、惶惑如喪家之犬的模樣——發髻散亂,雙眼紅腫布滿血絲,臉上淚痕未幹,哪裏還有半分“左將軍”、“宜城亭侯”的威儀?他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沉重如鐵的痛楚,旋即又被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壓下。
他反手,溫熱而沉穩的手掌輕輕覆在我劇烈顫抖的手背上。那掌心傳來的溫度,像一股微弱卻堅韌的暖流,瞬間透過冰冷的皮膚,直抵我幾乎凍僵的心房。
“主公,”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這死寂的清晨清晰地響起,字字敲在心上,“亮,來遲了。”
隻這一句,那強撐了數日的堤壩,轟然崩塌。淚水再次洶湧而出,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我像個迷途已久、終於見到親長的孩子,死死攥著他的衣袖,所有壓抑的悲慟、無助與巨大的委屈,都在這無聲的淚水中肆意流淌。他的手掌始終覆在我的手背上,沒有抽離,那溫熱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支撐。
良久,那洶湧的悲潮才稍稍退去。諸葛亮輕輕扶著我有些虛脫的身體,回到帳內。他並未急於詢問軍情,也未勸慰,隻是從行囊中取出一卷厚實的皮紙卷軸,在案幾上緩緩鋪開。隨著卷軸的展開,一幅極其詳盡的西川地理圖呈現在眼前。山川河流,關隘城池,道路險阻,無不纖毫畢現,甚至許多偏僻小徑都用朱砂細細標出。圖上還密密麻麻綴著蠅頭小楷的注解,顯然傾注了無數心血。
他的目光沉靜如水,落在圖上那一點——落鳳坡。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穩穩地點在那處,朱砂標記殷紅如血。那一點,仿佛凝聚了龐統未盡的熱血與生命。
“主公,”他再次開口,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熔岩在平靜地表下奔湧,“士元之血,已灑於此。”
帳外,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墨黑的蒼穹!緊接著,一聲撼天動地的驚雷炸響,震得整個營帳都在簌簌發抖,案上的燈盞猛地一跳,幾近熄滅。慘白的光瞬息間照亮了昏暗的軍帳,也清晰地映亮了諸葛亮的臉。
就在那電光石火的刹那間,我看到了他眼中燃起的東西——那不是淚光,不是悲傷,而是一種近乎灼熱的、焚盡一切猶疑與退縮的火焰!那火焰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躍,熾烈而純粹,帶著一種洞悉天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
“此路,”他的聲音穿透了隆隆遠去的雷聲餘韻,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案幾上,砸在我心上,“士元以命相證,此路……必通!”
“必通”二字出口,如同驚雷在帳中炸響,震得我耳中嗡嗡作響,心神劇顫。
那決絕如鐵的聲音,那眼中焚燒的火焰,與帳外尚未散盡的雷霆閃電奇異地交織在一起。就在這一片撼人心魄的激蕩之中,一個遙遠而溫暖的畫麵,毫無預兆地撞破了時空的阻隔,清晰無比地浮現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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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這樣的春日,陽光透過隆中草廬簡陋的窗欞,灑下斑駁的光影。簡陋的木案上,兩杯新沏的春茶,熱氣氤氳,散發出清苦而悠遠的香氣。彼時的諸葛亮,一身布衣,羽扇輕搖,目光沉靜而溫和,卻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了然。他指著案上那幅同樣描繪著山川河流的草圖,聲音清朗而篤定,穿越了歲月的塵埃,與此刻帳中的話語奇妙地重合:
“……此三分天下之圖,雖險阻重重,然……此路必通!”
草廬春茶的氤氳,與此刻帳中彌漫的鐵血與硝煙氣息,截然不同。然而,那份穿透迷霧、直指核心的洞見,那份麵對萬難而毫不動搖的“必通”的信念,卻如出一轍,跨越了整整十年的烽煙與征塵!
我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眼前的人。風霜刻上了他的眼角,長途奔波的疲憊尚未完全褪去,青衫沾染塵土,鬢邊也添了霜色。但那雙眼睛深處燃燒的火焰,那份沉靜中蘊含的、足以扭轉乾坤的定力,卻與臥龍崗上初遇時毫無二致!甚至,經曆了赤壁的風火,荊州的經營,這火焰因淬煉而更加精純,這定力因磨礪而更加堅不可摧!
刹那間,心中那團因龐統之死而糾纏不清的亂麻——滔天的恨意、噬骨的悲痛、無邊的迷茫、深重的自責——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利劍驟然劈開!撕心裂肺的劇痛依然存在,如同永不愈合的傷口,但在這劇痛之上,一種更加宏大、更加清晰的東西正在破土而出。
這不是結束!這是另一個開始,一條用最忠誠、最智慧的謀士之血染紅的、通往王霸之業的荊棘之路!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鐵鏽般的味道湧入肺腑,卻奇跡般地壓下了喉頭的哽咽和眼眶的灼熱。目光從諸葛亮那燃著火焰的眼眸移開,再次落回案上那張巨大的西川地圖。這一次,視線不再被落鳳坡那刺目的猩紅所完全攫取。
我的目光越過那象征犧牲與悲愴的一點,沿著諸葛亮修長而穩定的手指所指示的方向,堅定地向前延伸——掠過崎嶇的米倉道,越過湍急的涪水,跨過險峻的劍閣……最終,落在那片標注著“成都”的、象征著天府之國核心的富饒平原之上。
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腰間佩劍冰冷的劍柄,那上麵還殘留著昨夜因用力過猛而留下的、尚未幹透的淡淡血腥氣。然而此刻,這血腥氣不再是狂怒的引信,反而像一道烙印,一個警醒的符咒。
“軍師,”我的聲音終於找回了久違的平穩,雖然依舊沙啞,卻不再顫抖,每一個字都帶著重新凝聚的力量,清晰地敲打在帳內凝重的空氣中,“益州之事,全賴軍師……運籌。”
目光抬起,再次與諸葛亮的視線交匯。帳外,驚雷的餘音早已散盡,但那份被閃電瞬間照亮的、不容置疑的決絕與信念,已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驅散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這盤因落鳳坡一子而驟然凶險、幾近崩壞的殘局,終究要由眼前這執扇之人,陪我一同走完。直到……終局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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