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白帝寒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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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冬夜,陰冷得能滲進骨頭縫裏。宮苑的積雪映著稀疏的燈籠,泛著死寂的青白。偏殿的燈火徹夜未熄,搖曳著,將孔明伏案疾書的側影拉得細長而疲憊,投在冰冷的宮牆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安民告示的墨跡未幹,一道道帶著鐵血氣息的軍令已如離弦之箭,射向蜀中四境:張嶷北鎮漢中,李恢南壓諸蠻,陳到鎖死三峽,吳懿、張翼巡防邊關……冰冷的字句,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死死勒住這剛剛易主、人心浮動的益州,勒得人喘不過氣。
我靠在冰冷的王座裏,厚重的錦袍裹不住從心底透出的寒意。案上,簡雍每日呈上的荊州軍報,一封比一封字跡潦草,染著更深更暗的汙漬。麥城,那個被重重圍困的孤點,在巨大的西川地圖上,小得幾乎看不見,卻像一根燒紅的鐵釘,狠狠楔在我的視界中央,日夜灼燒。
“報——!麥城守軍……糧絕!以皮革、樹根充饑!”
“報——!吳軍大將潘璋、朱然,晝夜猛攻!城牆多處坍塌!”
“報——!關將軍數次親率死士突圍……皆被亂箭射回!傷亡……慘重!”
每一次信使嘶啞的稟報,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在早已血肉模糊的心頭再剜下一塊。眼前總是不受控製地浮現:二弟那身引以為傲的綠袍金甲,是否已沾滿血汙塵土?他那柄曾令天下英雄膽寒的青龍偃月刀,是否已卷刃崩缺?他孤坐在殘破的城樓,望著四麵楚歌,聽著城外吳軍囂張的鼓噪,該是何等的屈辱與悲涼?!那股狂暴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怒火在四肢百骸衝撞,每一次都幾乎衝破理智的堤壩,又被孔明那雙沉靜卻隱含巨大痛楚的眼眸死死壓回。他案頭堆積如山的蜀中奏報,那些新附郡縣此起彼伏的騷動、流言、試探性的叛亂……都在無聲地提醒:一動,便是萬劫不複!
“主公,”孔明的聲音在某個深夜響起,帶著一絲強抑的沙啞,他指著地圖上一條細若遊絲的、用朱砂標注的隱秘山徑,“此乃荊山小道,可通麥城西北。亮已命駐守秭歸的廖化,盡起本部敢死之士,輕裝簡從,沿此道星夜潛行……或可為雲長將軍……撕開一線生機。”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然……此去九死一生,且……恐難及。”
一絲微弱的光,瞬間刺破絕望的黑暗,旋即又被更沉重的陰影吞沒。廖化……那忠勇的漢子!我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再次刺入昨夜崩裂的傷口,溫熱的液體滲出,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勉強維係著搖搖欲墜的清醒。這點渺茫的希望,成了支撐我度過漫長寒冬的唯一稻草。
等待,成了最殘忍的淩遲。白日裏,我強撐著精神,在孔明、法正的陪同下,巡視傷兵營。刺鼻的血腥和草藥味混合著痛苦的呻吟,彌漫在簡陋的營帳間。一張張年輕或蒼老的麵孔,裹著染血的麻布,眼神空洞地望著頂棚。我俯身,試圖安撫,聲音卻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一個斷了腿的少年兵,緊緊攥著一塊刻著粗糙“關”字的木牌,那是他崇拜的關將軍所部信物。看到我,他渾濁的眼中驟然爆發出強烈的光芒,掙紮著想坐起:“主……主公!關將軍……關將軍定能殺出來!對不對?!”那眼神裏的希冀,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五髒俱焚!我喉頭滾動,隻能重重地、無比艱難地點了點頭,拍著他瘦弱的肩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夜晚,則在蜀中舊臣的宴請中度過。絲竹管弦,掩蓋不住底下的暗流湧動。那些新附的官員,臉上堆著謙卑的笑,眼神卻在燈火闌珊處閃爍著難以捉摸的光。每一次舉杯,都像在飲下鴆毒。他們的話題,有意無意地避開荊州,隻談蜀地的風物、賦稅的艱難、剿匪的艱辛……每一個字,都像在試探我的底線,試探這新主的器量。我端坐主位,臉上維持著寬厚的笑意,心卻如同浸在冰窟。孔明坐在下首,羽扇輕搖,偶爾接過話頭,引經據典,談笑間便將那些或尖銳或綿裏藏針的話語化解於無形,更將話題巧妙引向安撫流民、興修水利等實務。他的眼神清明依舊,但我分明看到,他執扇的手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爬行。終於,在一個天色陰霾得如同鉛塊、寒風卷著雪粒子抽打窗欞的清晨,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腳步聲再次撕裂了宮苑的死寂!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促!都要沉重!如同喪鍾的鼓點!
“報——!!!”
一名信使幾乎是滾爬著衝入寢殿!他渾身浴血,甲胄破碎,臉上布滿凍瘡和血汙,嘴唇幹裂發紫,眼神渙散,隻剩下一種瀕死的、絕望的空洞。他撲倒在冰冷的地磚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個被血和泥漿浸透、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布包。那布包不大,卻仿佛重逾千斤!
“麥……麥城……”信使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城……破了……關……關將軍……”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頭猛地一歪,氣絕身亡!那雙空洞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瞪著殿頂的藻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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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瞬間籠罩了整個寢殿!連呼嘯的寒風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空氣沉重得如同水銀,壓得人無法呼吸!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又瞬間沸騰,衝上頭頂!眼前一片血紅!
簡雍顫抖著上前,手指哆嗦著,解開那被血泥板結的布包。一層層剝開……裏麵沒有軍報,沒有書信……隻有一件冰冷的、染滿暗紅血漬的……東西!
當那東西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時——
“呃——!”一聲如同野獸瀕死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從我喉嚨深處猛地迸發出來!眼前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那是一塊斷裂的刀柄!
是二弟從不離身的……青龍偃月刀的刀柄!
冰冷的金屬上,熟悉的蟠龍吞口紋路已被刀劈斧砍得模糊不堪,沾滿了凝固的、黑紫色的血漿!斷裂處,猙獰的金屬茬口在燭光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芒!刀柄末端,那曾經懸掛著象征他無上武勇的赤纓的地方,隻剩下幾縷被血浸透、糾結在一起的、暗紅色的絲線!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這斷裂的刀柄,便是最冰冷、最殘酷的……訃告!
“噗——!!!”
積壓在胸腔數日、混合著無盡悲憤、悔恨、絕望的滾燙液體,再也無法抑製,如同決堤的岩漿,狂噴而出!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鏽味的猩紅,狠狠潑灑在冰冷的地磚上,濺在那染血的斷柄之上!視野瞬間被血色淹沒,耳邊隻剩下自己粗重如牛喘的呼吸聲和血液衝撞太陽穴的轟鳴!
“主公——!”簡雍驚恐的哭喊聲仿佛從極遠處傳來。
我踉蹌著,不顧一切地撲向那染血的刀柄!身體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上,膝蓋撞擊的劇痛毫無感覺。雙手如同鐵鉗,死死地、痙攣般地抓住那冰冷的金屬!斷柄上粗糙的棱角和凝固的血痂深深刺入掌心,鮮血順著指縫,與刀柄上那早已冰冷的暗紅混在一起,滑落在地。
“二……弟……”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死,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指尖撫過那模糊的蟠龍吞口,撫過那斷裂的茬口……這刀柄上,似乎還殘留著他緊握時的溫度,殘留著他睥睨天下的豪氣,殘留著他……最後的不甘與悲鳴!眼前仿佛看到二弟那偉岸的身影,在麥城殘破的城頭,麵對著潮水般湧上的吳軍,揮舞著這柄斷裂的寶刀,直至力竭……他最後看到的,是成都的方向嗎?他最後念著的……可是大哥?三弟?
巨大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海嘯,瞬間將我徹底吞沒!所有的壓抑,所有的克製,所有的權衡,在這一刻被這冰冷的斷柄徹底碾碎!什麽基業!什麽大局!什麽隱忍!我隻知道,我的兄弟!桃園結義、生死與共的兄弟!沒了!被東吳鼠輩害死了!被那些背信棄義的叛徒害死了!
“啊——!!!”
一聲穿雲裂石、飽含著無盡血淚與滔天恨意的嘶吼,如同受傷孤龍的絕嘯,猛地從我胸腔最深處爆發出來!聲浪震得殿宇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吼聲中,我猛地將那染血的斷柄死死抱在懷中,如同抱著二弟冰冷的遺骸!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洶湧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刀柄和衣襟上。
“東吳——!孫權——!呂蒙——!”我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殿外陰沉欲雪的天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染血的牙齒間生生磨出,帶著刻骨銘心的恨意和焚盡八荒的殺機!“此仇不共戴天!我劉備在此立誓!窮碧落,下黃泉!必傾舉國之力,踏平江東!用爾等鼠輩之血!祭我二弟在天之靈——!!!”
吼聲在空曠的殿宇中瘋狂回蕩,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激起更深的寒意與……無邊的殺伐之氣!懷中斷裂的青龍刀柄,在燭火下,反射著冰冷而決絕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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