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血誓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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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帝城的風,像裹著冰碴的刀子。
    我躺在冰冷的錦褥上,身下這張床榻,仿佛浸透了猇亭七十萬將士的血。
    龍袍太沉了,壓得我喘不過氣,像裹屍布。
    “陛下,藥……”內侍的聲音抖得不成調。
    我揮開藥碗,褐色的汁液潑灑在織金的地毯上,蜿蜒如蛇。
    殿門被無聲推開,諸葛亮的身影逆著天光,清臒得隻剩下一道墨線。
    他沒有說話。隻是站在那裏。
    我看著自己枯槁的手,皮膚鬆弛地裹著嶙峋的骨節,曾經握得住雙股劍,揮得動千軍萬馬。
    現在,連一隻空杯也端不起。
    “孔明……”我的聲音嘶啞,如同破敗的風箱,“地圖……”
    那張描繪著萬裏河山的輿圖在榻前展開,墨跡縱橫,血跡斑斑。我的指尖劃過“猇亭”二字,那裏仿佛還殘留著烈焰焚燒皮肉的焦臭。
    “悔……不聽卿言……”四個字,耗盡了我殘存的氣力,帶著鐵鏽般的腥甜。
    諸葛亮的肩膀幾不可察地一顫。他緩緩跪下,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羽扇滑落一旁。
    “臣……萬死……”
    我閉上眼。不是疲倦,是那片無邊無際的、燃燒了整整三個月的猇亭大火,終於燒到了眼底。
    “雲長……翼德……”
    聲音輕得像歎息,飄散在白帝城嗚咽的風裏。
    “大哥……來尋你們了……”
    殿內燭火猛地一跳,熄滅了。
    隻餘下階前,諸葛亮壓抑的、撕心裂肺的慟哭。
    像孤雁折翼,墜入永恒的寒夜。
    白帝城的風,從瞿塘峽的裂口中咆哮著擠進來,卷著江水的濕冷和山石的寒意,像裹了無數細小冰碴的刀子,刮過宮牆,鑽進窗欞的縫隙,也鑽進我骨頭縫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潰爛般的疼痛,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我躺在這張寬大的禦榻上,身下是蜀地最上等的錦褥,層層疊疊,繡著繁複的龍紋。可那柔軟的絲絨,此刻卻像浸透了猇亭那場衝天烈焰下、七十萬蜀中兒郎滾燙粘稠的血漿!沉重、冰冷、粘膩,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甜和焦臭。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仿佛有無數燒焦的枯骨在身下摩擦、呻吟。
    那件明黃色的龍袍,沉沉地壓在身上。曾經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尊榮,此刻卻像一張巨大而冰冷的裹屍布,將我層層束縛,勒得我喘不過氣。每一次心跳,都變得如此艱難,如此微弱,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沉重徹底碾碎。
    “陛……陛下……”內侍佝僂著身子,捧著一隻熱氣嫋嫋的藥碗,跪在榻前。他的聲音抖得不成調,渾濁的眼睛裏盛滿了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的茫然。碗裏褐色的藥汁散發著濃烈苦澀的氣味。
    我甚至沒有力氣去看他一眼。隻是用盡全身殘存的一點力氣,猛地揮動手臂!
    “啪!”
    藥碗被狠狠掃落!溫熱的、粘稠的褐色藥汁潑灑出來,濺在織金繡龍的厚厚地毯上。那深色的液體迅速洇開,蜿蜒、扭曲,如同一條劇毒的蛇,無聲地爬行在象征著帝王尊貴的圖案之上。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一股更強的、帶著江峽特有濕冷腥氣的風猛地灌入,吹得殿內垂掛的紗幔瘋狂舞動,如同招魂的白幡。一道清瘦的身影,逆著門外慘淡灰白的天光,立在門檻處。他像一幅被歲月和風霜蝕刻得太久的墨畫,隻剩下嶙峋的骨線,清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是諸葛亮。
    他沒有說話。沒有行禮。沒有像往常那樣手持羽扇,從容進諫。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裏,像一尊沉默的石碑,隔絕了門外所有的光,也隔絕了這殿內絕望的死氣。他的目光,穿透殿內昏沉的陰影,落在我身上。那目光裏,沒有責備,沒有哀傷,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疲憊和……洞悉。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自己的一隻手。視線模糊地聚焦在那枯槁的手背上。皮膚鬆弛地耷拉著,布滿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像枯死的樹皮,緊緊裹著下麵嶙峋凸起的骨節和青紫色的血管。這雙手……這雙手,曾經握得住雌雄雙股劍,在虎牢關前劈開華雄的鎧甲;曾經揮得動千軍萬馬的令旗,在赤壁的烈焰中攪動風雲;曾經穩穩地扶起過醉倒的張飛,拍撫過關羽傲岸的肩頭……
    如今,它卻連一隻空空的玉杯,也無力端起。每一次輕微的顫抖,都耗盡了這具殘軀裏最後的熱量。
    “孔明……”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敗的風箱在拉扯,每一個字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和濃重的鐵鏽味,“地……圖……”
    諸葛亮的身影終於動了。他沉默地走到榻前,沒有多餘的動作,從袖中緩緩取出一卷磨損了邊緣的絹帛。兩名內侍顫抖著上前,在禦榻前將那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
    一幅描繪著萬裏河山的輿圖,在昏沉的光線下呈現出來。墨跡縱橫,勾勒著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然而,更多的,是斑斑點點的、早已幹涸發黑的印記——那是血。是無數軍報被鮮血浸透後,又無數次被手指按壓、摩挲留下的印記。我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死死地釘在了地圖上那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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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猇亭”。
    兩個濃墨寫就的字,此刻卻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灼燒著我的眼睛!指尖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極其沉重地,挪了過去。當那冰冷的、枯槁的指尖終於觸碰到那兩個字的瞬間——
    “轟——!”
    眼前驟然爆開一片無邊的赤紅!耳畔炸響的是震耳欲聾的、連綿不絕的慘嚎!皮肉被烈焰舔舐發出的“滋滋”聲!戰馬瀕死的嘶鳴!兵器折斷的脆響!還有那……那鋪天蓋地、令人窒息的、屍體和油脂焚燒的焦臭!
    那場燒了整整三個月的大火!那吞噬了蜀漢最後元氣、埋葬了所有複仇希望的地獄之火!它從未熄滅!它一直在我眼底燃燒!此刻,它終於衝破了最後的桎梏,將我的整個靈魂都拖入了那片無間火海!
    “悔……”一個音節,艱難地從我幹裂的嘴唇裏擠出,帶著血沫。
    “……不……”喉嚨裏像是堵滿了滾燙的炭塊。
    “……聽……”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刀割,每一次吐氣都帶著生命的流逝。
    “……卿……言……”最後兩個字,耗盡了我殘存於世間的所有氣力。它們輕飄飄地落下,卻重逾千鈞,帶著濃重的、揮之不去的鐵鏽般的腥甜,彌漫在死寂的空氣中。
    諸葛亮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那一直挺直的、如同孤峰般的脊梁,在這一刻,終於無可挽回地彎折下去。他緩緩地、緩緩地屈膝,寬大的袍袖垂落在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麵上。額頭,深深地、重重地抵了下去,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臣……”他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所有的平穩和清越,隻剩下一種砂礫摩擦般的嘶啞,從緊貼地麵的胸腔裏擠壓出來,帶著一種心脈寸斷的絕望,“……萬死……難贖……其……咎……”
    羽扇,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跌在金磚上,發出微不可聞的輕響。
    我閉上了眼睛。
    不是因為疲倦。是因為那片無邊無際的、燃燒了整整三個月的猇亭大火,終於燒穿了眼底,燒盡了這雙眼睛最後的光明。滾燙的、粘稠的黑暗,如同熔岩般湧了上來,瞬間吞沒了一切。
    在這永恒的、灼熱的黑暗降臨前,最後一絲微弱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輕輕搖曳著,呼喚出兩個刻入骨髓的名字:
    “雲長……”
    “……翼德……”
    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飄散在白帝城嗚咽盤旋、永不停歇的穿堂冷風裏。
    “大哥……來尋你們了……”
    “噗。”
    殿內,那盞在禦榻旁搖曳掙紮了許久的燭火,猛地一跳,火苗驟然拉長,隨即徹底熄滅。
    一縷青煙,嫋嫋升起,融入無邊的黑暗。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隻有階前,那深深跪伏的身影,喉嚨裏終於再也無法壓抑,迸發出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撕心裂肺的慟哭!
    “嗚……呃啊——!”
    那哭聲,像被生生扼斷了脖頸的孤雁,在最後的墜落中發出的、穿透九霄又戛然而止的悲鳴!又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冰冷的心腔裏反複攪動、切割!它衝破了理智的堤壩,衝垮了君臣的界限,隻剩下最原始、最絕望的痛楚,在這空曠冰冷的殿宇中回蕩、碰撞,最終墜入永恒的、比白帝城寒風更刺骨的寒夜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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