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張飛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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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
無休無止,無始無終。天河傾覆,仿佛要將這蜀地的千山萬壑徹底淹沒,將成都王宮每一片雕琢的琉璃瓦衝刷得蒼白透亮,露出底下冰冷的骨骼。雨水順著高翹的飛簷匯聚成粗壯的水柱,轟然砸落在殿前冰冷的丹墀之上,濺起渾濁的水花,又迅速被更大的水流吞沒。整個世界浸泡在這片無邊無際的、帶著土腥氣的潮濕裏,沉悶得令人窒息。
幽深的大殿深處,幾盞長明燈在穿堂的陰風中搖曳,將我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空曠的殿壁上。案頭,堆積如山的竹簡奏章已換了模樣。那些寫滿“權衡”、“隱忍”、“徐圖”字樣的諫書,早已被我掃落塵埃,碾作齏粉。取而代之的,是無數道墨跡淋漓、字字如刀的軍令!
“益州各郡,即刻起征發丁壯,凡十六以上、五十以下男丁,盡數編入行伍!違令者,斬!”
“巴東、江州諸倉,所有存糧,無論官私,盡數起運秭歸大營!延誤一日者,守倉官斬!”
“蜀錦三千匹,銅鐵十萬斤,限半月內解至軍前!不足者,郡守自填其數!”
……
一道道冰冷的命令,從我手中那管蘸滿濃墨的狼毫筆尖流淌而出,落在素白的絹帛上。墨跡未幹,在搖曳的燭光下,泛著一種鐵鏽般的暗紅光澤,帶著硝煙與血腥的凜冽氣息。每一個字落下,都像是一塊沉重的磚石,壘砌著通往江東、通往複仇深淵的血腥之路。筆尖劃過絹帛的“沙沙”聲,是這死寂雨夜裏唯一的節奏,單調而冷酷,敲打著我的神經。
“大哥——!”
一聲炸雷般的咆哮,裹挾著濃烈的酒氣和狂暴的戾氣,猛地撞破殿外連綿的雨幕,狠狠砸進這壓抑的空間!沉重的殿門被一股蠻力“哐當”一聲推開,寒風裹著雨星瞬間倒灌而入,吹得案頭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
張飛!他像一頭從雨夜深淵裏闖出的洪荒巨獸,赤著精壯的上身,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縱橫交錯的舊日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覆著鱗甲的凶物。虯結的筋肉塊塊墳起,隨著他粗重的喘息而劇烈起伏,蘊藏著爆炸性的力量。他渾身濕透,雨水混著汗水順著他賁張的胸肌、鐵塊般的腹肌肆意流淌,滴滴答答砸在光潔的地磚上。他右手提著一隻碩大的、幾乎有半人高的粗陶酒甕,那甕口還殘留著潑灑的酒漬。
“喝!”他幾步衝到我的帥案前,巨大的陰影瞬間將我籠罩。他將那沉重的酒甕往我麵前的軍令堆上狠狠一墩!
“砰!”
沉悶的撞擊聲震得案幾搖晃,墨硯跳起,幾卷攤開的絹帛軍令瞬間被潑濺出的渾濁酒液浸透,墨跡暈染開來,字跡變得模糊猙獰。濃烈刺鼻的酒氣混雜著他身上蒸騰的汗味和雨水的腥氣,彌漫開來。
“喝下去!”張飛豹眼圓睜,血絲密布,裏麵燃燒的不是尋常醉漢的迷離,而是足以焚天滅地、不死不休的複仇之火!那火焰燒灼著他的理智,也燒灼著我。“喝下去!喝下去才有勁頭!才有殺氣!大哥,你坐在這裏寫這些勞什子,能寫死孫權嗎?能寫死呂蒙嗎?!”
他猛地拍打著胸膛,發出擂鼓般的悶響:“等咱們到了江邊!俺老張第一個跳下船!第一個衝上那東吳的灘頭!”他一把抓起那沉重的酒甕,作勢欲砸,眼中凶光畢露,“就用這壇子!砸開呂蒙那狗賊的天靈蓋!把他的腦漿子,給二哥下酒!”
唾沫星子混著酒氣噴濺在我臉上。我看著他,看著這張被仇恨和烈酒扭曲得近乎猙獰的臉。那銅鈴般的怒目中,除了焚天的恨火,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巨大悲痛反複捶打後的茫然與空洞。我緩緩伸出手,沒有去碰那巨大的酒甕,而是從案上拿起一隻粗糙的陶碗——那是侍衛們日常飲水用的。
張飛會意,猛地提起酒甕,渾濁的烈酒“嘩啦啦”傾倒進碗中,很快溢滿。那酒液在昏黃的燭光下晃動著,渾濁不清,浮著細微的泡沫。晃動的水麵上,燭火的倒影跳躍著,扭曲著,恍惚間,仿佛又映出了荊州城頭那抹熟悉的、巍然的綠影……丹鳳眼微眯,長髯輕拂,青龍刀寒光凜冽……但那影子隻是一閃,便被碗中渾濁的酒液徹底吞噬,消失無蹤。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灼燙猛地衝上喉頭。我端起酒碗,不再看,不再想,仰起頭,將那碗渾濁、辛辣的液體,如同滾燙的岩漿,狠狠灌入喉中!
“呃——!”辛辣如刀,割裂著喉嚨,直刺入腹!像吞下了一團燒紅的烙鐵,在五髒六腑間瘋狂灼燒!一股熱氣猛地從胃裏衝上頭頂,眼前瞬間模糊,耳中嗡嗡作響。但這灼痛,卻奇異地暫時壓下了心頭那蝕骨噬心的悲慟,點燃了同樣狂暴的血液!
“好!”我猛地將空碗狠狠摜在地上!
“啪嚓——!”
粗陶碗瞬間粉碎!飛濺的碎片如同四射的恨意!
“待踏平江東,屠盡仇讎,用孫權、呂蒙的血染紅長江!”我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近乎詛咒的力量,穿透殿內的酒氣和窗外的雨聲,“你我兄弟,再飲此酒!不醉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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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痛快!痛快啊大哥!”張飛聞言,仰天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笑!笑聲中充滿了暴戾的快意和無邊的悲愴,震得殿宇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而落,如同下了一場灰雪。“就該這樣!就該這樣!二哥!你聽見了嗎?!大哥應了!應了!你在天上好好看著!看著咱兄弟!給你報仇!報仇——!!!”
他吼聲如雷,每一個字都像是用血淚喊出。吼罷,他不再多言,猛地抓起那巨大的酒甕,仰起頭,張開巨口,將甕口對準自己!
“咕咚!咕咚!咕咚——!”
渾濁的酒液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衝入他的喉嚨。他喉結劇烈地滾動著,發出沉悶的吞咽聲。大量的酒液來不及吞咽,順著他虯結的胡須、賁張的脖頸、肌肉隆起的胸膛肆意流淌、飛濺,與身上的雨水汗水徹底混合在一起,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狂野的光澤。他閉著眼,仿佛喝下的不是酒,而是敵人的血,是複仇的燃料!
整個大殿都充斥著他狂放的痛飲聲、粗重的喘息聲,還有那濃烈得化不開的酒氣與恨意。殿外,暴雨的轟鳴依舊,如同萬千鐵蹄在無邊的泥濘中奔騰踐踏,永不停歇。那聲音,淹沒了世間一切,也仿佛在為這場注定走向毀滅的複仇,敲響著沉重而急促的鼓點。案上,那些被酒液浸透的軍令,墨跡模糊,血紅的字跡暈染開來,如同在絹帛上無聲地流淌、蔓延。 血誓·再續
雨還在下。
像天河倒灌,無窮無盡,衝刷著蜀地的層巒疊嶂,也衝刷著成都王宮每一片冰冷的琉璃瓦。
我枯坐在燭影搖紅的大殿深處,案頭堆積的,不再是勸諫的奏章,而是無數催發糧秣、征調民夫的軍令。
墨跡未幹,帶著鐵與血的氣息。
“大哥!”張飛的聲音又在殿外炸響,比驚雷更甚。他提著一隻碩大的酒甕,赤著上身,虯結的筋肉在昏光下如同覆甲的凶獸。
“喝!”他將酒甕重重墩在我案前,濁酒潑濺,浸透了攤開的軍令。
“喝下去!喝下去才有勁頭!等到了江邊,俺老張第一個過河!用這酒壇子,砸開呂蒙的狗頭!”
他豹眼圓睜,裏麵燃燒的不是醉意,而是焚盡一切的複仇之火。
我看著他,端起粗糙的酒碗。那渾濁的液體裏,晃動著燭火,也晃動著荊州城頭那抹再也無法重現的綠影。
辛辣刺喉,直灌入腹,像吞下了一團滾燙的烙鐵。
“好!”我擲碗於地,瓷片迸裂,“待踏平江東,你我兄弟,再飲此酒!”
張飛狂笑,笑聲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
“痛快!二哥在天上看著呢!看著咱兄弟給他報仇!”
他抓起酒甕,仰頭痛飲,酒液順著他虯結的胡須、賁張的胸膛肆意流淌,混著不知是雨是汗的水光。
殿外,雨聲如萬馬奔騰,掩蓋了天地間一切雜音。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骨骼碎裂的可怕聲響,一匹渾身浴血、口鼻噴吐著腥臭白沫的駿馬,如同失控的攻城錘,狠狠撞在殿前冰冷的玉階之上!巨大的衝力讓它整個脖頸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折斷,龐大的身軀抽搐著轟然倒下,濺起大片渾濁的泥水!
一個同樣渾身泥濘、鎧甲破碎不堪的信使,被巨大的慣性狠狠甩飛出去,重重地摔在玉階下的泥水裏。他掙紮著,發出痛苦的呻吟,卻不顧自己折斷的手臂和滿身擦傷,用僅存的力氣,死死護住懷中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著的方形物件。
侍衛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動,如臨大敵地圍攏上來,刀劍出鞘的寒光在灰白的天色下閃爍。
那信使在泥濘中艱難地抬起頭,臉上糊滿了泥漿、血汙和雨水。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散亂的頭發,死死地望向大殿深處,望向王座上的我。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試圖說什麽,卻被喉嚨裏翻湧的血沫嗆住,發出嗬嗬的怪響。
“陛……陛下……”他終於咳出一口濃黑的血塊,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張……張將軍……閬中……”
他的目光絕望地掃過圍攏的侍衛,最終落回自己懷中那個被泥漿裹滿的包裹上,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使命。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那個包裹高高托起,如同獻祭。
“範疆……張達……叛了……”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無盡的恐懼和悲涼,“將軍……將軍的首級……”
“首級”兩個字,如同兩柄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太陽穴!整個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我猛地從王座上站起,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我的目光,越過侍衛們驚疑不定的臉,越過階下泥水中垂死的信使,死死地、死死地釘在了那個被泥漿包裹的方形物件上。
那不是軍報。
那是一隻……木盒。
一隻粗糲、簡陋、邊緣甚至沒有打磨光滑的普通木盒。泥水正順著盒子的棱角不斷流淌下來。
侍衛上前,顫抖著手,解開了包裹的油布,露出了木盒的原貌。盒蓋並未完全蓋緊,一道細微的縫隙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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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縫隙裏,滲出的……不是雨水。
是一種暗紅的、粘稠的、帶著令人作嘔腥氣的液體。那液體裏,還混雜著一些灰白色的、粗糲的顆粒——那是用來防腐的粗鹽!
“翼德……”我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的、如同夢囈般的低喚。腳下像踩著虛空,一步,一步,踉蹌著走下丹墀。侍衛們驚恐地讓開道路。我走到階前,走到那泥水中的木盒旁。
雨水,不知何時,竟完全停了。
那籠罩了成都七日七夜、如同末日天罰般的暴雨,在木盒出現的那一刻,竟詭異地、倏忽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死一樣的寂靜,驟然降臨。沉重得如同鉛塊,壓得人無法呼吸。偌大的宮苑,隻餘下積水從屋簷滴落的單調“滴答”聲,以及……木盒裏,那些粗鹽粒貪婪吸收著血水的、細微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聲。
那聲音,像是冰冷的雪,簌簌地落在燒紅的烙鐵上。
我緩緩地、顫抖地伸出手。指尖,終於觸到了那木盒冰冷的邊緣。觸感黏膩、濕滑,沾滿了泥漿和……那暗紅粘稠的混合物。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凍結了血液,也凍結了靈魂。
身後,傳來一聲極力壓抑卻終究無法控製的悶哼。那聲音短促、痛苦,仿佛心脈在瞬間被無形的巨力寸寸捏碎!是諸葛亮。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階前,臉色慘白如紙,身體無法控製地晃了一晃,羽扇脫手,無聲地掉落在潮濕冰冷的玉階上。
我沒有回頭。
我的全部感知,都凝聚在那隻冰冷的木盒上。指尖的黏膩,如同三弟張飛身上永遠擦不幹的汗水和酒液。那細微的“簌簌”聲,像無數冰針紮進耳膜。
“開。”一個字,從我齒縫裏擠出,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死寂的威嚴。
捧著木盒的侍衛雙手劇烈地顫抖著,臉色比死人還要難看。他求助般地望向一旁的諸葛亮,軍師緊緊閉著眼,下頜繃緊,微微搖了搖頭,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侍衛的牙齒咯咯作響,最終,顫抖的手指,摳住了那沾滿汙物的盒蓋邊緣,猛地向上一掀!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瞬間衝出——血腥氣、粗鹽的鹹澀氣、還有一絲屍體特有的、甜膩的腐敗氣息!
盒內,鋪著一層厚厚的、被暗紅液體浸透的粗鹽。鹽粒的灰白底色,此刻已被染成一片汙濁的深褐。而在那鹽層中央……
是一顆頭顱。
濃密、粗硬、如同鋼針般的黑色須發,虯結著,沾滿了鹽粒和凝固的血汙。那雙曾經怒張如環、燃燒著焚天怒火的豹眼,此刻死死地緊閉著,眼瞼深深凹陷下去,覆蓋著一層灰敗的死氣。那張棱角分明、寫滿暴烈與豪邁的闊臉,此刻呈現出一種僵硬的青灰色,嘴唇緊抿,嘴角卻凝固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在極致憤怒和痛苦中驟然凝固的扭曲。
是張飛。
是我的三弟!是昨日還在這大殿中狂飲烈酒、發誓要用酒壇砸碎呂蒙頭顱的翼德!
盒底,暗紅的血水混著融化的鹽粒,積了薄薄一層。幾顆粗鹽粒正從那僵硬的須發間滑落,掉進血水裏,發出輕微的“簌”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我死死地盯著那顆頭顱。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殿宇、玉階、侍衛驚惶的臉、諸葛亮慘白如紙的麵容……都扭曲變形,褪去了顏色,隻剩下木盒中央那片令人作嘔的暗紅與青灰。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從腳底瞬間蔓延至頭頂,比那七日七夜的暴雨更冷,比蜀地最深的寒冬更冷。它凍結了我的血液,凍結了我的呼吸,凍結了我胸腔裏那團日夜焚燒的複仇烈焰,隻剩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吞噬一切的空洞。
“嗬……”一聲極其輕微的氣音從我喉嚨裏逸出,仿佛瀕死之人最後一口無意義的喘息。
眼前猛地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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