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挾天子令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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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昌。初冬的寒氣已滲入骨髓,窗外枯枝在風中發出鬼爪般的刮擦聲。案頭堆積的軍報如同一座座小山,壓得燭火都黯淡了幾分。兗州新附,呂布殘部嘯聚山林,袁術在淮南蠢蠢欲動,更遠的地方,袁紹的陰影如同不散的陰雲……千頭萬緒,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神經。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案幾,發出單調的輕響,在這死寂的夜裏格外清晰。
    “咳咳……咳……”一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帳外傳來,由遠及近,仿佛要將整個肺腑都咳出來。帳簾掀開,帶進一股刺骨的冷風,燭火猛地一暗。郭嘉裹著一件單薄的舊裘,臉色在昏黃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近乎透明的蒼白,顴骨卻帶著異樣的潮紅。他扶著門框,瘦削的身體在咳嗽中劇烈地顫抖著,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風箱漏氣般的嘶聲。
    “奉孝?”我猛地起身,幾步搶到門口扶住他幾乎站立不穩的身體。觸手之處,隔著薄裘都能感受到那駭人的滾燙和嶙峋的骨頭。“怎麽病成這樣還……”
    郭嘉勉強止住咳嗽,抬起手擺了擺,示意無妨。他抬起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此刻卻燃燒著一種與病體截然相反的、近乎妖異的灼灼光芒,如同暗夜裏的鬼火,死死盯住我。他掙脫我的攙扶,踉蹌一步,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懸掛在屏風上的、早已模糊不清的舊漢疆域圖,指尖重重落在“雒陽”二字之上!
    “咳咳……主公!”他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灼傷的喉嚨裏擠出來,帶著血沫的氣息,卻蘊含著一種斬釘截鐵、洞穿迷霧的力量,“當此……群狼環伺,名分……重於泰山!奉……天子以討不臣!”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裏發出可怕的嘶鳴,“雒陽殘破……天子……流離……此乃……天賜!機不可失……遲則……必生變!咳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他佝僂著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滲出刺目的猩紅。
    奉天子以討不臣!
    六個字,如同六道驚雷,狠狠劈開帳內凝滯的空氣,也劈開了我心中那團紛亂如麻的陰翳!眼前驟然一亮!名分!一麵足以號令天下、壓服群雄的大纛!一麵能讓我曹操從割據一方的豪強,躍升為“漢室柱石”的煌煌金匾!雒陽……那個蜷縮在廢墟中的少年天子……他不再是累贅,而是無價的玉璽!
    目光猛地轉向郭嘉,他正艱難地直起身,用袖口擦拭著嘴角的血跡,蒼白如紙的臉上,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看透亂世棋局的、近乎冷酷的洞悉。
    “好!”我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燭台亂晃,“好一個奉天子以討不臣!”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不再有絲毫猶豫,我對著帳外厲聲喝道:“典韋!許褚!”
    “末將在!”兩聲炸雷般的回應幾乎同時響起,兩個鐵塔般的身影撞開帳簾,帶進凜冽的寒風。
    “點齊虎豹騎!輕裝簡從!隻帶三日幹糧!隨我——”我的手指如同出鞘的利劍,狠狠刺向地圖上那個被戰火蹂躪的點,“星夜兼程,奔襲雒陽!迎天子!”
    馬蹄聲撕碎了子夜的死寂,如同驟雨敲擊著焦黑的大地。五百虎豹精騎,黑色的甲胄融入更深的夜色,隻餘下馬蹄濺起的火星在身後明滅。寒風如刀,刮在臉上,帶著雒陽方向飄來的、早已浸透土地的焦糊與屍臭。典韋、許褚一左一右,如同兩尊沉默的護法金剛,緊貼在我馬後。沒有旗幟,沒有鼓號,隻有粗重的喘息和鎧甲摩擦的鏗鏘,匯聚成一股沉默的、卻足以碾碎一切阻礙的鋼鐵洪流。目標:雒陽!速度!再快一點!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那座曾象征大漢四百年榮光的巍巍帝都,終於如同一個巨大而猙獰的傷口,撕裂在視野盡頭。斷壁殘垣犬牙交錯,焦黑的梁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未熄的餘燼在廢墟深處閃爍著微弱的紅光,如同垂死巨獸的眼睛。整座城,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氣,連烏鴉的聒噪都顯得有氣無力。
    馬蹄踏過被血與火浸透的瓦礫堆,發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昔日繁華的宮闕,隻剩下幾根孤零零的巨大石柱,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穹頂。倒塌的宮牆下,散落著破碎的冕旒、撕裂的龍袍碎片,被汙泥和灰燼覆蓋。
    在昔日宣德殿——如今隻剩幾級布滿煙塵和苔蘚的殘破石階下,我看到了他。
    一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裹在一件明顯不合身的、沾滿汙跡的玄色舊袍裏,緊緊抱著膝蓋,頭深深埋著,單薄的肩膀在清晨的寒氣中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像一隻被狂風暴雨打落泥潭、羽毛濕透、奄奄一息的雛鳥。在他周圍,幾個同樣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內侍和宮女,如同驚弓之鳥,驚恐地望著我們這群突然闖入廢墟、渾身散發著血腥與鐵鏽氣息的不速之客。
    風卷起一片焦黑的落葉,打著旋兒落在少年天子的腳邊。他受驚般地一顫,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那是一張異常清秀,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下巴尖瘦,眼窩深陷,嘴唇幹裂起皮。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大而空洞,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驚懼、茫然,還有……一種被徹底摧毀後的麻木。像兩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他的視線先是茫然地掃過我們冰冷的鐵甲、染塵的戰靴,最後,才一點點地、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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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翻身下馬。沉重的甲葉撞擊,發出冰冷的鏗鏘。身後的五百鐵騎,如同收到無聲的號令,齊刷刷下馬,動作整齊劃一,如同鋼鐵森林驟然落地。寂靜,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這片廢墟。
    我大步向前,靴子踏過破碎的琉璃瓦和不知名的骸骨,停在離他三步之遙的階下。然後,屈膝,單腿重重跪地!膝蓋砸在冰冷的碎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身後的五百甲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轟然跪倒!盔纓低垂,刀劍觸地!
    我抬起頭,迎著少年天子那雙空洞而驚惶的眼睛,聲音陡然拔高,洪亮而清晰,如同金鐵交鳴,在這死寂的廢墟上空轟然炸響,震得殘垣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臣——曹操!救駕來遲!陛下——受驚了!”
    聲音在空曠的廢墟間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蠻橫的力量。少年天子劉協的身體猛地一縮,像是被這巨大的聲響驚嚇到。他那雙深陷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終於有了焦距。那焦點,牢牢地釘在我低垂的頭盔之上——確切地說,是釘在盔甲護頸邊緣,那一片尚未完全凝固、呈現出暗褐色的、飛濺狀的血跡上!
    那血跡,像一條猙獰的毒蛇,盤踞在冰冷的玄甲之上,在初冬微弱的晨光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甜腥。劉協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受驚的貓!那麻木的、空洞的眼神瞬間被一種純粹的、源自本能的恐懼所填滿!他小小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抱著膝蓋的手指死死攥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死死地盯著那片血跡,仿佛看到了昨夜被屠戮的村莊,看到了董卓西遷路上堆積如山的屍體,看到了所有深埋在他幼小心靈深處、足以摧毀一切的夢魘具象!
    他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有那雙眼睛,映著那片刺目的暗紅,映著我跪在階下的身影,寫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怖。
    塵土飛揚的官道上,破舊的天子車駕在精騎的嚴密護衛下,如同蝸牛般緩慢地向東挪動。車輪碾壓過坑窪不平的路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車簾緊閉,隔絕了外麵凜冽的寒風,也隔絕了車內死一般的沉寂。劉協蜷縮在車廂一角,裹著一條還算厚實的舊毯,臉色依舊蒼白,眼神空洞地望著晃動的車壁。自從離開雒陽廢墟,他就再未開口說過一個字,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車駕旁,我的戰馬踏著沉穩的步子。典韋和許褚一左一右,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官道兩側枯黃的原野。氣氛沉悶而壓抑。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策馬狂奔而來,在許褚警惕的目光中勒住韁繩。他翻身下馬,顧不上行禮,雙手恭敬地呈上一枚細小的竹管,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絲隱秘的緊張:“主公!雒陽急報!董承大人密信!”
    董承?那個自詡漢室忠臣的國舅?
    我接過竹管,指尖一撚,挑開密封的火漆,抽出裏麵卷得極細的素帛。目光迅速掃過上麵一行行蠅頭小字,字跡倉促而潦草,內容卻字字驚心:國丈伏完,密結舊臣,串聯禁中宿衛,欲趁遷都途中護衛鬆懈,於滎陽渡口設伏,行刺曹操,奪回天子!
    一絲冰冷的、近乎玩味的笑意,緩緩爬上我的嘴角。伏完?那個在雒陽時就隻會對著廢墟哭泣的老朽?行刺?奪回天子?真是……天真得可笑。也忠誠得……礙眼。
    我沒有絲毫遲疑,甚至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手腕一翻,將那卷素帛輕輕一抖,展平。然後,在信使驚愕的目光中,在典韋、許褚瞬間繃緊的注視下,我輕輕一夾馬腹,靠近了那輛緩慢前行的天子車駕。用馬鞭的尖端,輕輕挑開了厚重的車簾一角。
    車廂內昏暗的光線湧出。劉協被這突如其來的光線驚動,茫然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望過來。
    “陛下,”我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特的溫和,臉上甚至還掛著方才那抹未散的、冰冷玩味的笑意,將手中的素帛遞向車簾內,“雒陽董承,送來密信一封。言國丈伏完,忠貞體國,心係社稷,於危難之際,猶思為國分憂,實乃股肱之臣!此等忠義,陛下——”我刻意頓了頓,目光鎖住劉協那雙驟然睜大、寫滿驚疑和恐懼的眼睛,“——當厚賞之!”
    素帛被遞到了劉協微微顫抖的手中。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去。隻一眼,他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褪盡最後一絲血色,變得如同死人般灰敗!握著素帛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薄薄的絲帛幾乎要被他捏碎!他猛地抬起頭,驚恐萬狀地看向我,嘴唇哆嗦著,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像是瀕死的魚。那雙眼睛裏,剛剛聚起的一點點微弱生氣,瞬間被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徹底淹沒。他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這哪裏是什麽“忠義”的表彰?這分明是催命的符咒!是赤裸裸的警告!是告訴他,他身邊所有的人,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心!伏完……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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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回目光,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輕輕放下了車簾,將那瞬間彌漫開來的、令人窒息的恐懼重新隔絕在昏暗的車廂之內。臉上的笑容依舊冰冷。
    “傳令,”我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冷,對著許褚,“滎陽渡口,無需停留,繞道而行。”
    許昌。新落成的宮殿尚帶著木料和油漆的刺鼻氣味,巨大的梁柱撐起空曠的穹頂,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份刻意營造的煌煌威嚴之下,冰冷的空洞感。禦案之上,一方四寸見方的玉璽靜靜擺放。螭龍紐,和田青玉質地,在無數燭火的映照下,流轉著溫潤內斂卻又令人心悸的光澤。一角用黃金鑲嵌修補,那是昔日王莽篡漢時,被摔出的裂痕。
    指尖,緩緩拂過那冰涼的玉麵。觸感細膩如凝脂,卻又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四百年的山河氣運,也浸透了無數人的野心與鮮血。棱角堅硬而分明,帶著一種拒人千裏的冷意。這就是傳國玉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蟲鳥篆字,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如同烙鐵般滾燙。
    “望主公,永為漢室之臣!”
    一個清朗、平靜,卻又帶著千鈞之力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階下響起。
    我抬眼望去。
    荀彧。他一身嶄新的文官朝服,玉帶博冠,身姿挺拔如鬆,立在丹墀之下。燈火將他清臒的身影拉得極長,投射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像一道孤直的、沉默的碑影。他微微垂首,雙手拱於胸前,保持著最標準的臣子之禮,目光卻越過玉階,越過那方冰冷的玉璽,直直地落在我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畏懼,沒有諂媚,隻有一種近乎固執的澄澈,和一種……沉重的、不容回避的期待。那眼神,如同無形的枷鎖,無聲地纏繞上來。
    永為漢室之臣?
    嗬。
    我緩緩收回撫摩玉璽的手指,指腹上殘留的冰涼觸感,瞬間被掌心滾燙的血液所覆蓋。目光掃過階下那道孤直的影子,掃過他眼中那份沉重的期許,最終落回禦案之上那方象征著至高皇權的青玉。燭火跳躍著,在玉璽光滑的表麵上投下搖曳的光斑,也在我深不見底的瞳孔中,點燃了兩簇幽暗而冰冷的火焰。
    大殿內死寂無聲,隻有燭芯燃燒的細微劈啪聲,如同某種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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