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巴丘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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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秣陵的冬雨,下得粘稠而陰冷,敲在屋瓦上,如同無數細碎的鬼爪在抓撓。案頭孤燈的豆焰,在濕冷的空氣裏掙紮跳躍,將堆積的簡牘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魅。我枯坐其間,指尖冰冷,目光卻不在那些枯燥的州郡賦稅、流民安置的字跡上。它們遊移著,最終凝固在案頭那柄重新懸回的烏木劍鞘上。
    劍,是呂蒙送回來的。在一個同樣濕冷得令人骨髓生寒的深夜。他無聲地出現,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雙手將那柄沉甸甸的劍捧上。沒有言語,沒有解釋。隻有那劍鞘上,那道凝固的暗紅血痕,在昏黃的燈光下,愈發刺目驚心。它回來了。帶著赤壁的烈焰,帶著萬民的歡呼,也帶著……它新主人那令人窒息的威壓與榮光,重新懸在了我的案頭。
    “主公。” 侍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門外響起,小心翼翼地穿透雨聲,“巴丘……急報。”
    巴丘。
    這兩個字,如同兩枚冰冷的鐵釘,瞬間楔入我的心髒!握著簡牘的手指猛地收緊,脆弱的竹片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來了?終於……來了?那股蟄伏在心底、日夜啃噬的陰冷洪流,猛地衝上咽喉!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湧的轟鳴。
    “呈……上來。” 我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
    門被推開一條縫隙,一股濕冷的雨氣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味——是墨與朱砂混合的、公文特有的那種陳舊血腥氣——猛地灌入書房。一個渾身濕透、麵色慘白如紙的信使,幾乎是爬著進來,重重撲倒在地。他手中高舉著一卷被油布緊裹的帛書,邊緣已被雨水浸透,滲出暗沉的水漬,仿佛幹涸的血跡。
    侍從接過那沉重的帛卷,雙手微微顫抖,呈到我的案前。
    書房裏死寂無聲。隻有窗外淅瀝的雨聲,燭火不安的劈啪聲,以及我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呼吸。目光死死盯在那卷帛書上,那暗沉的濕痕,像一塊不祥的汙漬。我伸出手,指尖冰涼得幾乎失去知覺,觸碰到那冰涼的、帶著水汽的帛麵。解開係繩的動作,僵硬而遲緩,仿佛在拆解一個隨時會爆裂的炸藥。
    帛書展開。
    那上麵的字跡,並非出自周瑜那剛勁飛揚、力透紙背的手筆。那是一種陌生的、帶著巨大悲慟與惶恐的顫抖筆跡。字字如錐,狠狠紮進我的眼底:
    “臣……魯肅泣血頓首百拜於吳侯座下……周都督……都督他……箭瘡崩裂……嘔血不止……藥石罔效……已於……於巴丘營中……薨逝……”
    “薨逝”!
    兩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在腦中炸裂!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失去了顏色!眼前一片刺目的白光,緊接著是濃得化不開的黑!那卷帛書仿佛有千鈞之重,從顫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悶響,砸在冰冷的案幾上,攤開的帛頁如同垂死的鳥翼,無力地耷拉著。
    “噗——!”
    一股滾燙的腥甜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破喉嚨的封鎖!暗紅粘稠的血液,如同案幾上那道永不愈合的裂痕,如同劍鞘上那道凝固的印記,猛烈地噴濺在攤開的帛書上!那鮮紅的血,迅速浸染了“薨逝”二字,將它們吞噬、模糊、扭曲成一團猙獰的汙跡!也染紅了那顫抖的“泣血頓首”!
    身體的力量被瞬間抽空,我整個人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案幾邊緣!劇痛傳來,卻絲毫無法衝散腦中那翻江倒海的轟鳴和一片空白!眼前陣陣發黑,金星亂舞,耳邊是尖銳的耳鳴和侍從驚慌失措的呼喊,仿佛隔著厚重的棉絮。
    “主……主公!”
    “快!傳醫官!”
    混亂的腳步聲,驚恐的呼喊,在死寂的書房裏炸開。
    我死死摳住案幾的邊緣,指甲在堅硬的木頭上刮出刺耳的聲音,才勉強沒有徹底癱倒。胸腔裏火燒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視線模糊地聚焦在眼前那片刺目的紅上——帛書上自己的血,覆蓋了魯肅的血淚之書,覆蓋了那冰冷的“薨逝”。
    死了?
    那個在赤壁烈焰中擎劍傲立、睥睨天下的身影……那個腰間懸著我兄長遺劍、光芒萬丈令我日夜難安的“擎天巨擘”……那個箭瘡……那個我讓呂蒙日夜“關切”的箭瘡……真的……崩裂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洪流在胸中瘋狂衝撞!是解脫?是驚悸?是如釋重負?是兔死狐悲?還是……一種連自己都為之戰栗的、冰冷的慶幸?我說不清!隻有那口噴出的熱血,帶著滾燙的溫度和鐵鏽的腥氣,真實地烙印在感知裏。
    “主公!主公!您怎麽樣?” 侍從的聲音帶著哭腔,試圖攙扶。
    我猛地揮手,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狠狠推開!身體因這劇烈的動作再次劇烈搖晃,又是一陣眩暈襲來。我扶著案幾,大口大口地喘息,灼熱的呼吸噴在染血的帛書上,凝成白霧。目光死死盯著那團被鮮血浸透、再也看不清字跡的汙跡。
    死了。
    周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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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柄懸在頭頂、日夜噬咬我魂魄的利劍……終於……徹底消失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急速攀升,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甚至壓下了胸腔裏翻騰的血氣。那寒意如此純粹,如此……令人心安。像一塊巨大的、沉重的冰,終於落定。
    我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額角磕碰處傳來陣陣鈍痛,黏膩的血液順著眉骨流下,糊住了半邊視線。我用染血的袖口,粗暴地擦去臉上的血汙和冷汗。動作緩慢而沉重,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和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冰冷的麻木。
    目光越過驚恐的侍從,越過染血的帛書,投向窗外。秣陵的冬雨依舊不知疲倦地敲打著窗欞,夜色濃黑如墨,深不見底。
    案頭,那柄烏木劍鞘安靜地懸掛著。鞘身上那道凝固的暗紅血痕,在跳躍的燭火下,似乎……黯淡了幾分。
    我扶著案幾,一寸一寸,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撐起自己虛脫的身體。脊背挺直,盡管雙腿仍在無法控製地顫抖。臉上殘留的血跡冰冷粘膩,額角的傷口隱隱作痛。我伸出手,不是去擦血,而是探向案頭。
    五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緩緩地、穩穩地,握住了那烏木劍鞘冰冷的柄。
    入手沉甸甸的。冰冷刺骨。
    但這一次,那冰冷不再帶著懸頂的恐懼,不再帶著他人手掌的溫度。它隻屬於我。
    我握著它,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劍鞘上那道暗紅的血痕,緊貼著我的掌心,如同一個古老而冰冷的烙印。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永無休止。這秣陵的夜,依舊漫長寒冷。但頭頂那片令人窒息的天……終於,徹底……廓清了。
    那柄名為周瑜的劍,折在了巴丘的寒雨裏。
    而我手中的這柄劍,終於,真正地、完全地,隻懸於我孫仲謀一人的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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