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獨懸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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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的冬雨終於停了。天光破開沉沉的鉛雲,漏下幾縷慘白的光,落在新都建業的工地上。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新斫木料的清香,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濃重的血腥氣。不是真實的血,而是記憶裏赤壁的焦糊,巴丘的寒雨,是案頭劍鞘上那道凝固暗紅所散發的、無形的鐵鏽味道。
我站在覆舟山巔新築的望台邊緣。腳下的山體被挖開巨大的豁口,露出新鮮的、赭紅色的土壤。無數民夫如同螻蟻,在泥濘中蠕動著,肩扛手抬,將巨大的條石、粗壯的梁木,運往那正在拔地而起的、巨大的城池骨架。夯土的號子聲、石匠的鑿擊聲、監工的嗬斥聲……匯成一片巨大而渾濁的嗡鳴,在初晴的天空下回蕩。
風很大,吹得我寬大的玄色錦袍獵獵作響,也吹得我腰間那柄烏木劍鞘輕輕晃動。手指無意識地搭上劍柄,冰冷的觸感透過絲絛傳來。那冰冷,已不再陌生,不再令人心悸。它沉甸甸地懸在那裏,如同我身體的一部分,一種理所當然的、權力的延伸。
“主公,” 工部主事的聲音帶著敬畏和小心,在身後響起,“此台基址已固,依主公旨意,築石為城,依山為壘,堅不可摧。新城格局,亦按主公所定‘以禦西寇’之要……” 他展開一卷繪著密密麻麻線條的帛圖,指點著下方那片巨大的工地。
我的目光掠過帛圖上象征城牆的粗重墨線,掠過那些標注著“武庫”、“糧倉”、“水門”的字樣,最終停留在西麵那片特意加粗、刻畫著無數箭垛和棱角的區域上。西寇。
這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心湖,激起了層層暗湧。
周瑜死了。那柄懸在頭頂、光芒萬丈的劍,折在了巴丘的寒雨裏。江東的天,終於徹底廓清。赤壁的烈焰燒盡了北虜的巨艦,也焚盡了我最後一絲優柔與依賴。這柄兄長的劍,終於完完全全、徹徹底底,隻懸於我孫仲謀一人腰間!再無人能擎起它,在萬民狂呼中遮蔽我的光芒!
一股混合著巨大掌控感和冰冷決絕的氣息,在胸腔深處無聲地彌漫開來。這新都建業,這依山臨江的石頭堡壘,便是這掌控感最直接的宣告!它不再僅僅是棲息之地,而是劍鞘,是堡壘,是俯視整個江東、乃至整個天下的基石!
“甚好。” 我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淡漠,“城垣務必高厚,臨江處,增築船塢水寨,以固根本。” 目光掃過下方螞蟻般勞作的民夫,“工期,不得延誤。”
“是!卑職謹遵鈞命!” 工部主事深深躬下腰去,幾乎將額頭貼到冰冷的石地。
就在他躬身退下的瞬間,望台石階處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一名身著輕甲、風塵仆仆的侍衛,幾乎是跌撞著衝了上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惶。他手中緊攥著一卷薄薄的、用火漆密封的帛書。
“主……主公!荊州……荊州急報!” 侍衛的聲音因喘息而嘶啞,單膝跪地,將帛書高高舉起。
荊州!
如同平靜的冰麵驟然被利斧劈開!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腥氣的激流猛地從腳底竄上頭頂!搭在劍柄上的手指瞬間收緊,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哢”響!西寇!那張帛圖上特意加粗的防禦棱角,瞬間在眼前具象化為一張巨大的、來自西方的猙獰麵孔!
我猛地轉身!寬大的袍袖帶起一陣寒風!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死死釘在那卷薄薄的帛書上!那火漆封印的圖案,是一隻張牙舞爪的猛虎——劉備!
沒有半分遲疑。我劈手奪過那卷帛書!冰冷的封蠟在指尖碎裂。帛書展開,上麵的字跡並非出自魯肅那沉穩的筆體,也非關羽張飛的粗豪,而是一種陌生的、帶著急切與驚怒的潦草字跡,落款處卻赫然是南郡太守——糜芳!
“……劉備借駐公安之兵,近日驟增!關羽巡江,戰船屢屢越界,窺我江陵!更有細作報,劉備遣使入蜀,似與劉璋密謀……其心……其心叵測!南郡危殆,懇請主公速發援兵!!”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狠狠鑿進我的眼底!劉備!關羽!增兵!越界!窺伺江陵!密謀入蜀!
“砰!”
一聲悶響!我緊攥的拳頭,帶著無法抑製的狂暴力量,狠狠砸在身旁冰冷的石垛之上!堅硬的石頭棱角瞬間刺破了手背的皮膚,鮮血混合著石屑,汩汩湧出,染紅了灰白的石麵!劇痛傳來,卻絲毫無法壓製胸中那驟然炸開的、焚天的怒火!
好一個“皇叔”!好一個“借駐”!
赤壁的烈焰剛剛熄滅,北虜的血跡尚未幹透!我江東子弟的血肉剛剛堆砌起這建業的基石!他劉備!這個惶惶如喪家之犬、仰我江東鼻息才得以存身的“盟友”!竟敢在背後磨刀霍霍!增兵?越界?窺伺江陵?甚至……密謀入蜀?!
一股混雜著被背叛的暴怒、被輕視的羞辱和巨大危機感的洪流,如同失控的岩漿,在四肢百骸內瘋狂衝撞!眼前仿佛看到關羽那柄冷豔鋸的寒芒,看到劉備那張看似仁厚、實則包藏禍心的臉!他們站在我借出的荊州土地上,磨刀霍霍,覬覦著我的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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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如同受傷的猛獸,從我的喉嚨深處硬生生擠壓出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殺意!整個望台上瞬間死寂!工部主事早已嚇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那送信的侍衛更是麵如土色,大氣不敢出。
額角那道在書房撞破、剛剛結痂的傷口,因這極致的憤怒而突突直跳,隱隱作痛。手背上被石頭棱角劃破的傷口,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在腳下的石板上,發出輕微而清晰的“嗒…嗒…”聲,如同死亡的倒計時。
我死死攥著那卷染血的帛書,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帛書粗糙的邊緣割破了掌心,卻渾然不覺。目光越過跪倒的眾人,越過腳下喧囂的建業工地,投向西方。那裏,是煙波浩渺的長江,是那片借出去卻如同肉中刺的荊州大地,是劉備關羽磨刀霍霍的方向!
一股徹骨的寒意,比秣陵冬雨更冷百倍,瞬間凍結了所有的暴怒,沉澱為一種深不見底的、毒蛇般的陰鷙。臉上的肌肉因極度的憤怒而微微抽搐,最終卻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扯出了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
好。很好。
赤壁的烈焰燒盡了北虜,也燒毀了我的優柔。巴丘的寒雨澆滅了那柄懸頂的巨劍,也淬煉了我的冷酷。如今,剛剛廓清的江東天空,剛剛握緊的權柄之劍,竟又迎來了西麵的腥風!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落在懸於腰間的烏木劍鞘上。那道凝固的暗紅血痕,在慘白的天光下,依舊刺目。我伸出手,不是去拔劍,而是用那沾著自己鮮血的手,緩緩地、極其用力地,撫過那道冰冷的血痕。黏膩、冰冷的觸感,混合著掌心傷口的刺痛,帶來一種奇異而殘酷的真實感。
這柄劍,終於隻懸於我一人的腰間。
而它飲血的鋒刃,似乎……並未滿足。
“嗬……”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我的鼻腔中溢出。
抬起頭,目光重新投向西方,投向那片孕育著新風暴的荊州大地。臉上那冰冷的笑容如同石刻,眼神深處,翻湧的不再是赤壁前的恐懼,不再是巴丘時的驚悸,而是一種純粹的、如同淬火玄冰般的凜冽殺機。
劉備?關羽?
你們以為,江東的劍……隻斬北虜嗎?
這柄劍,懸了太久,飲了太多血。
如今,它渴了。
渴望著……西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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