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建業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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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業的冬,冷得鑽心。凍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落了下來,敲在望台冰冷的石麵上,濺起細碎的水花,也敲在心頭,激起一片粘稠的寒意。魯肅彎著腰,那聲被碾碎般的“明白了”還帶著沉重的尾音,在濕冷的空氣裏回蕩。他僵在那裏,脊背彎成一個沉重的弧度,仿佛被無形的山巒壓垮。那卷沾著我和糜芳血跡的帛書,從他無力的指間滑脫,“啪嗒”一聲,落在冰冷的、積著薄水的石板上,迅速被渾濁的雨水浸透,字跡洇開,如同潰爛的傷口。
    我收回釘在西方荊州的視線,那焚天的殺意如同退潮,留下冰冷堅硬的礁石。目光掃過魯肅彎折的脊梁,掃過地上那團被雨水泡爛的帛書,最終落回自己懸於腰間的烏木劍鞘。指尖拂過那道冰冷的暗紅血痕,如同撫過一段凝固的過往。
    “傳令。” 聲音不高,卻像凍雨敲石,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砸破了望台上死水般的沉寂,“呂蒙、陸遜,即刻來見。”
    “是!” 匍匐在地的侍衛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下。
    魯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最終,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耗盡心力的疲憊,直起了腰。臉上再無半分血色,隻有一片死灰般的沉寂。他不再看我,目光空洞地投向腳下喧囂混亂的建業工地,投向那片被雨水和泥濘籠罩的巨大城基。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終究,一個字也沒能再吐出。他默默地、深深地,再次對我行了一禮,那禮數依舊周全,卻透著一種徹骨的疏離與絕望。然後,他轉過身,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踏下濕滑的石階,背影消失在蒙蒙雨霧之中,如同投入一片深不見底的泥沼。
    我佇立原地,玄色錦袍的下擺已被雨水打濕,沉重地貼在冰冷的靴筒上。寒意順著濕透的布料絲絲縷縷地向上爬。風卷著凍雨,刀子般刮過臉頰。手背上那道被石棱劃破的傷口,在冰冷的雨水衝刷下,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如同毒蟲噬咬。然而,這痛楚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爬行。腳下的建業工地,夯土的號子聲、石匠的鑿擊聲、監工的嗬斥聲,在凍雨中變得模糊而遙遠,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隻有那柄懸於腰間的劍,隨著心跳,傳來冰冷而沉實的脈動。
    終於,石階處再次傳來急促而穩健的腳步聲。不同於魯肅的沉重,這腳步聲帶著一種壓抑的鐵血氣息,踏碎雨聲,由遠及近。
    呂蒙的身影率先出現在望台口。他依舊一身尋常軍士的粗布短褐,沾滿了泥漿和水漬,仿佛剛從工地的泥潭裏滾出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但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凍雨迷蒙的水汽中,卻亮得驚人,銳利如初,沒有絲毫溫度地掃過石垛上的血跡,落在我腰間的劍上,隨即垂下眼簾,單膝跪地:“末將呂蒙,參見主公。” 聲音平淡,如同鐵塊墜地。
    緊隨其後的是陸遜。他年輕許多,一身青衫,雖也沾了泥點,卻顯得文雅從容。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眼神卻沉靜如水,深不見底。他對著我躬身長揖,姿態恭謹,聲音清朗:“臣,陸遜,拜見主公。”
    一武一文,一沉一靜,如同兩柄材質迥異卻同樣鋒銳的刀,靜靜立在淒冷的凍雨之中。
    我沒有立刻開口。目光在呂蒙那如同磐石般沉默的肩背和陸遜那沉靜如深潭的眼眸之間緩緩移動。凍雨敲打著他們的肩頭,水珠順著發梢、衣角滴落。望台之上,隻剩下風雨聲和沉重的呼吸。
    良久,我才緩緩抬起手,指向西方,那方向穿透雨幕,直指荊州。
    “荊州。” 我的聲音在風雨中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冰冷,如同淬火的玄冰,“劉備背信,關羽跋扈。增兵公安,戰船越界,窺伺江陵,密謀入蜀。其心……已昭然若揭!”
    呂蒙猛地抬起頭!那雙鷹隼般的眼睛裏,瞬間爆發出一種餓狼嗅到血腥的、赤裸裸的凶戾光芒!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因驟然發力而“哢”地一響!一股無形的、帶著硝煙味的殺氣,瞬間從他身上彌漫開來!如同出鞘半寸的利刃,寒氣逼人!
    陸遜依舊垂著眼簾,但長長的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那沉靜如水的眼底深處,仿佛投入了一顆石子,蕩開一絲細微的漣漪。他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在飛速地推演著什麽,但那波瀾轉瞬即逝,快得讓人無法捕捉。
    “孤,要荊州。” 我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冰冷的石麵上,濺起無形的火星,“孤要那柄懸在頭頂的冷豔鋸……徹底折斷!”
    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分別刺向呂蒙和陸遜。
    “呂蒙!” 我盯著那雙燃燒著凶戾戰意的鷹眼,“孤命你為前部大都督!總督荊州前線諸軍事!秣陵軍械、糧秣、舟船,任你調撥!孤要你……用最快的刀,最冷的血,給孤把江陵……奪回來!把關羽……逼進死路!”
    “末將——遵命!” 呂蒙的聲音如同金石交擊,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嗜血興奮!他重重抱拳,甲胄雖未在身,那動作卻帶起一股凜冽的勁風!那雙鷹眼中,隻剩下純粹的、指向獵物的殺伐意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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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目光轉向陸遜。他依舊垂首,姿態恭謹,但那沉靜的氣質下,仿佛蘊藏著足以翻江倒海的力量。
    “陸遜!” 我的聲音放緩了幾分,卻帶著更深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孤命你為右護軍,鎮西將軍!總督後方軍需轉運,協理諸軍!更要你……替孤看住呂蒙這柄快刀!孤要的是荊州!是關羽的頭顱!不是……一城一地、一時血勇的得失!孤要萬全!要那關羽……插翅難逃!你……明白嗎?”
    陸遜緩緩抬起頭。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終於毫無遮擋地迎上了我的視線。裏麵沒有呂蒙那種熾烈的戰意,也沒有魯肅那種沉痛的掙紮。隻有一片純粹而冰冷的、如同精密機括般的冷靜與洞悉。他深深一揖,聲音清朗而沉穩,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
    “臣,明白。主公欲取荊州,非止於奪城斬將,更在於……徹底剪除西顧之患,永絕後患。臣定當殫精竭慮,佐助呂都督,布下天羅地網,必叫那關羽……入吾彀中,身首異處!絕無半分差池!”
    “好!” 我猛地一揮手,寬大的袍袖在雨中卷起一片水霧!“即刻點兵!糧秣舟船,即刻調撥!孤……在建業,靜候卿等捷報!要關羽的頭顱!更要……整個荊州!”
    “末將臣)——領命!!” 呂蒙與陸遜,一剛猛一沉靜,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卻在此刻爆發出同樣斬釘截鐵、帶著凜冽殺機的回應!
    呂蒙霍然起身,動作帶著猛虎出柙的爆發力,轉身便欲衝入雨幕。陸遜亦從容起身,青衫在風雨中微微飄拂,眼神卻已投向西方,仿佛在丈量著通往荊州的血路。
    “等等。” 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餘韻。
    兩人腳步一頓,同時回身。
    我沒有看他們,目光落在腰間那柄烏木劍鞘上。雨水順著劍鞘流淌,那道凝固的暗紅血痕在雨水的衝刷下,顯得愈發幽暗深沉。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解下了這柄懸於腰間的劍。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儀式的沉重感。冰涼的劍柄入手,沉重依舊。那冰冷順著掌心,直透骨髓。我雙手托著它,劍鞘上那道血痕正對著我的掌心。
    然後,我抬步,走到呂蒙麵前。凍雨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水珠順著他剛毅的臉頰滑落。他那雙鷹眼中,凶戾的戰意稍稍收斂,換上了一絲凝重。
    我將這柄沉甸甸的劍,緩緩地、鄭重地,遞向呂蒙。
    “此劍,” 我的聲音在風雨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又異常清晰,“隨先兄討逆將軍孫策)飲過敵血,隨周都督於赤壁焚盡北虜。今日,孤以此劍相贈!”
    呂蒙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瞬間布滿難以置信的震驚!他死死盯著那柄劍,看著劍鞘上那道刺目的暗紅血痕,呼吸都為之停滯!這柄劍……這柄象征著江東無上權柄與榮耀的劍!主公竟……竟在此時,贈予他?!
    巨大的衝擊讓他高大的身軀都微微晃了一下!他猛地抬頭,看向我的眼睛。那裏麵,沒有試探,沒有猶疑,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決絕和……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一股混雜著狂喜、敬畏和巨大壓力的洪流,瞬間衝垮了呂蒙所有的思緒!他猛地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過頭,以一種近乎朝聖般的姿態,極其莊重、極其沉重地,接過了這柄劍!
    劍入手,冰冷而沉重,仿佛有千鈞之重!那冰冷的觸感,瞬間凍結了他沸騰的熱血!他雙手死死握住劍鞘,指節因用力而慘白,手臂竟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這不是尋常的佩劍,這是江東的氣運!是主公壓在他肩頭的……整個西線的成敗!
    “劍在,如主公親臨!” 呂蒙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以生命為誓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裏硬生生擠出,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雨地上!“末將以此劍立誓!不取荊州!不斬關羽!提頭來見!!”
    “嗆啷——!”
    一聲清越激越、卻又帶著無盡悲愴的龍吟,撕裂了淒冷的雨幕!
    呂蒙竟當著我的麵,當著陸遜的麵,在漫天凍雨之中,悍然拔劍!
    寒光乍現!冰冷的劍鋒在灰暗的雨天下,劃出一道淒厲刺目的弧光!劍尖,直指西方荊州的方向!雨水打在劍刃上,迸濺成細碎的水霧!那劍光,映著呂蒙眼中燃燒的、近乎瘋狂的決死戰意!也映著我眼中深不見底的冰冷殺機!
    “走!” 呂蒙不再多言,一聲暴喝!他猛地轉身,將那柄出鞘的利劍狠狠插入腰間的束帶!猩紅的劍穗在雨中狂舞!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頭被激怒的、奔向獵物的凶獸,大步流星,衝下望台濕滑的石階,瞬間消失在迷蒙的雨霧之中!隻留下那鏗鏘的腳步聲和凜冽的殺氣,在風雨中久久回蕩!
    陸遜靜靜地站在一旁,將方才那一幕盡收眼底。他眼中那沉靜的深潭,因呂蒙拔劍的決絕和那柄劍的象征意義,而掀起了滔天巨浪!但他臉上依舊沉靜如水。他對著我,再次深深一揖,動作一絲不苟,聲音依舊清朗平穩,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與沉重:
    “臣,告退。必不負主公所托。”
    說完,他亦轉身,青衫在雨中飄動,步伐沉穩而迅捷,追隨呂蒙的方向,沒入那一片被凍雨籠罩、殺機四伏的西方煙雲之中。
    望台上,徹底空寂下來。
    隻剩下我一人,佇立在淒風苦雨之中。玄色錦袍濕透,沉重地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手背上傷口的刺痛,額角舊傷的隱痛,都被這無孔不入的濕冷放大。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目光重新投向西方,投向那片被雨幕徹底遮蔽、卻翻騰著無盡殺機的荊州大地。
    腰間,那空懸的位置,殘留著劍鞘冰冷的餘溫。
    那柄飲血的劍,終於離我而去。
    帶著江東的氣運,帶著我的殺令,帶著呂蒙的決死誓言。
    刺向了……那盤踞荊州的猛虎咽喉!
    冰冷的雨水順著臉頰滑落,流進嘴角,帶著鹹澀的鐵鏽味。
    我緩緩抬起手,撫過腰間空懸的束帶。
    那裏,隻剩下無形的、卻更加沉重冰冷的……
    獨懸之重。
    建業的凍雨,依舊不知疲倦地下著。敲打著新築的石基,敲打著未幹的泥濘,也敲打著這座正在崛起的石頭堡壘。
    而西方的天空,在濃重的雨雲背後,一場焚盡猛虎的烈火,已然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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