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槍歸龍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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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孫瓚的刀鋒,終究還是染上了劉虞的血。那日凱旋的號角吹得震天響,將軍府邸的慶功宴徹夜不休,酒氣熏天。我借口巡營,獨自策馬出了易京。城郊曠野,風卷著未化的殘雪,刮在臉上如刀割。白日裏押解俘虜的車轍,歪歪扭扭碾過凍土,一直延伸到那座新起的土塚——那是被草草掩埋的劉虞部屬屍骸,連塊像樣的木牌都沒有。幾隻寒鴉聒噪著落在光禿禿的樹梢,血紅的眼珠盯著這片死寂的殺戮場。胃裏一陣翻攪,白日強壓下的血腥氣猛地湧上喉頭,我勒住馬,伏在馬鞍上幹嘔,卻隻吐出滿腔冰冷的絕望。
    回營時,轅門處竟有喧嘩。幾個軍吏正粗暴地驅趕一群扶老攜幼的流民。“將軍有令!易京周遭三十裏,不許閑雜人等滯留!快滾!”皮鞭抽打在襤褸的衣衫上,帶出血痕。一個枯瘦如柴的老者踉蹌跌倒,懷中嬰孩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啼哭。那哭聲尖銳地刺破寒夜,也刺穿了我最後一絲忍耐的弦。眼前晃動的,是劉虞車隊婦孺驚恐的臉,是土塚旁寒鴉血紅的眼,與眼前這鞭影下無助的啼哭重疊、交織,灼燒著我的肺腑!
    “住手!”斷喝聲衝口而出,連我自己都驚於其中的怒意。我翻身下馬,擋在那老者身前,冰冷的眼神掃過那幾個揮鞭的軍吏。他們認得我,動作僵住,鞭子訕訕垂下。我解下腰間不多的幾枚銅錢,塞進老者顫抖的手中,喉嚨幹澀得發不出更多聲音,隻揮了揮手。老者渾濁的眼中滾下淚來,抱著孩子,一步一叩首地消失在黑暗裏。身後軍吏的目光,如芒在背。
    那一夜,營房的油燈昏黃如豆。我一遍遍擦拭著銀槍,冰冷的槍杆映著跳躍的火苗,也映著我眼中燃燒的火焰。槍尖雪亮,寒氣逼人。白日裏那嬰孩的啼哭猶在耳畔,與將軍府中慶功的狂笑形成地獄般的回響。這柄槍,渴飲的是不義之血,守護的是生民之安!可如今,它懸在腰間,卻隻能眼睜睜看著無辜者受難,甚至……助紂為虐?指尖猛地劃過鋒刃,一絲銳痛傳來,沁出血珠。這痛,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趙司馬,”門外傳來親兵低沉的聲音,“平原那邊又有信使到了,給將軍呈送例行公文。小人…聽那信使跟夥夫閑聊幾句。”
    我動作一頓,沒有回頭,隻凝神聽著。
    “信使說,劉玄德公在平原,今春青黃不接,他竟開官倉放糧了!親自在粥棚施粥,聽說累得幾日沒合眼…還有,有豪強欺壓小民,強占田產,被他當堂拿了,依律嚴懲,田產悉數歸還原主…百姓都道是‘劉青天’呢!”親兵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地撞入我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久違的暖意。
    開倉放糧…當堂懲惡…劉青天…
    這幾個詞,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界橋浴血破陣的身影,那傷兵營中俯身照料的側影,此刻被這“劉青天”三字驟然點亮,變得無比清晰、無比灼熱!這才是仁德!這才是道義!這才是這柄銀槍應追隨的鋒芒!
    心底那杆無形的槍,長久以來被幽州鐵幕般的陰冷和絕望死死壓住,此刻卻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聾的錚鳴!那鳴響穿透了易京厚重的城牆,撕裂了帳外嗚咽的寒風,直衝霄漢!槍尖所指,豁然開朗——正是那平原的方向!
    我猛地起身,銀槍在手中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吟,仿佛沉睡的龍終於感應到了召喚!燈影搖曳,將我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土牆上,挺拔如鬆,再無半分猶疑。
    恩,已償於陣前血戰。
    義,當歸於黎民蒼生!
    這幽州的營盤,這白馬將軍的“恩遇”,已成束縛龍吟的樊籠!
    解甲!
    歸田!
    腰間的銀槍無風自鳴,槍纓如血,指向東南那片被星月眷顧的土地——平原!
    幽州的風,終是刮到了盡頭。
    當那封報喪的家書輾轉遞入我手時,粗糙的麻紙帶著北地寒夜的涼意。指尖撫過紙上墨痕,心頭卻是一片奇異的平靜,甚至……有一絲解脫。兄長病逝的消息,如同天意鑿開的最後一道縫隙,讓那早已盈滿胸腔的去意,終於有了傾瀉的出口。
    我持信步入將軍府邸,腳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空曠的回響。廳堂依舊軒敞,公孫瓚踞於上首虎皮大椅,甲胄未卸,眉宇間是征伐慣了的淩厲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倦色。幾名幕僚正低聲稟報著與袁紹軍前線的摩擦,空氣裏彌漫著鐵與血的餘味。
    “將軍。”我單膝跪地,雙手將家書呈上,頭顱低垂,聲音沉靜無波,“常山家書至,家兄……病歿了。” 話語出口,竟無哽咽,隻有一片荒蕪的坦蕩。
    堂中瞬間靜了。幕僚的低語戛然而止。我能感受到上方那道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在我脊背上刮過,帶著審視與研判。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隻有燭火在燈罩裏不安地跳動。
    “哦?”公孫瓚的聲音終於響起,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沉甸甸的、慣於掌控的分量。他並未接書,隻緩緩道:“子龍忠勇,吾所深知。令兄之事,實乃不幸。” 他頓了一頓,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頭顱,看到了更深的地方,“然值此多事之秋,幽州正需汝這般臂助。此去常山,路途迢遙,凶險未卜。汝……意欲何為?” 每一個字都敲在寂靜的空氣裏,是挽留,更是試探。那無形的重壓,如同昔日授予的兵權與恩遇,沉沉地覆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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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抬起頭,目光坦蕩地迎向他審視的雙眼。這一刻,心中再無半分猶豫與愧怍。那柄懸於腰間的銀槍,仿佛感應到主人的決絕,槍尖在鞘中發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微顫,寒意透過皮鞘,直抵心脈。
    “將軍厚恩,雲肝腦塗地,難報萬一。” 我的聲音清晰而穩定,字字如鐵,“然家兄早逝,家慈年高,膝下無人奉養。為人子者,孝道乃天倫之首。此去,非為別念,實為歸家盡人子之責,以安亡兄之靈,慰老母風燭之年。” 話語懇切,理由堂堂正正,將那份去意包裹在無可指摘的孝道之下。這便是亂世之中,一個武將唯一能全身而退的、最體麵的借口。
    又是片刻的沉寂。公孫瓚的目光在我臉上逡巡良久,似在掂量這番話的真偽,更似在權衡強留一個心已不在此處的猛將是否值得。最終,他眼中那絲淩厲緩緩斂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或許還有一絲失卻利刃的遺憾。
    “孝義所在,人倫大節。”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了幾分,“既如此,吾亦不便強留。” 他揮了揮手,姿態帶著一種卸下重負的疲憊,“準爾所請。歸家後,好生奉養老母,以慰令兄在天之靈。去吧。”
    “謝將軍成全!” 我深深一拜,額頭觸地。這一拜,拜的是他昔日的知遇之恩,也拜的是此刻的放手之德。起身時,心中那根緊繃已久的弦,驟然鬆了。
    解甲。
    卸印。
    當那身象征著公孫瓚帳下司馬威儀的甲胄與印信交予軍吏時,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感自四肢百骸升起,仿佛脫去了千鈞枷鎖。腰間的銀槍失去了甲胄的遮蔽,溫順地貼伏在粗布衣袍之下,唯有冰冷的槍柄緊貼著掌心,傳遞著一種歸心似箭的悸動。
    策馬南行,易京城門在身後緩緩閉合,那曾回蕩著“白馬將軍”威名的城郭,連同其中彌漫的野心、殺伐與日漸腐朽的氣息,一同被拋入曆史的煙塵。胯下戰馬似也感知到主人的心意,四蹄翻飛,踏過界橋舊戰場焦黑的泥土,踏過曾目睹婦孺淚眼的官道,踏過束縛了太久的幽州地界!
    風,不再是幽州凜冽如刀的朔風,漸漸變得溫潤,帶著泥土複蘇的氣息和隱隱的水汽。平原近了!黃河濁浪翻滾的咆哮聲已遙遙可聞,如同大地深沉的脈搏。渡船在湍急的河水中起伏,我按劍立於船頭,浪花濺濕了衣襟。對岸那片沃野,在初升的朝陽下鋪展開來,阡陌縱橫,遠望竟有炊煙嫋嫋升起!
    那便是平原!劉玄德治下的平原!
    胸腔裏那顆沉寂已久的心,驟然擂鼓般狂跳起來,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腰間的銀槍,引得它發出低沉的共鳴!那共鳴不再迷茫,不再壓抑,而是如同渴驥奔泉,如同潛龍待嘯!眼前仿佛又浮現界橋那浴血破陣的剛毅身影,傷兵營中俯身照料的悲憫側影,還有那“劉青天”的仁名在流民口中如星火燎原……所有的碎片,在踏上平原土地的這一刻,轟然匯聚成一道照亮前路的熾熱洪流!
    馬不停蹄,直趨平原縣城。城門在望,遠遠便見一人率數騎立於道旁。為首者,身形並不魁梧如山,布衣葛巾,風塵仆仆,正是劉備!他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倦色,眼中卻無半分焦躁,唯有深潭般的沉靜與一種洞悉世事的溫和。他竟在此相候!
    未等我開口,他已快步迎上,臉上漾開真摯而溫暖的笑意,那笑容如同穿透陰雲的陽光,瞬間驅散了千裏奔波的塵埃與心頭的最後一絲忐忑。
    “子龍!”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熟稔與期許,“自界橋一別,瓚兄帳下,常聞子龍忠勇之名,如雷貫耳!今能屈尊來此窮鄉僻壤,實乃備與平原百姓之幸!” 他目光灼灼,毫無居高臨下的矜持,唯有得遇良才的欣喜與毫不掩飾的倚重。
    “雲,山野鄙夫!” 我翻身下馬,單膝及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一股滾燙的熱流直衝眼眶,“界橋得見使君神威,仰慕已久!公孫將軍處,恩義已盡。今聞使君仁德布於平原,澤被蒼生,雲……特來相投!願執鞭墜鐙,效犬馬之勞,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每一個字都發自肺腑,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終於找到了噴薄的出口。腰間的銀槍,在這一刻發出了清越無比的長吟!
    劉備眼中光芒大盛,疾步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臂,那手掌溫暖而有力,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糲,也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力量。“得子龍,如旱苗得甘霖!”他用力將我扶起,笑容愈發燦爛,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欣然,“備飄零半生,所求者,唯誌同道合之士,共扶漢室,拯黎民於水火!子龍此來,天助我也!何言犬馬?自今日起,子龍便是備之手足兄弟!”
    是夜,平原縣衙後的小院,月光如水銀瀉地。再無幽州軍營的肅殺與壓抑,唯有草木清芬在夜風中浮動。我獨立庭中,緩緩抽出那杆相伴多年的銀槍。槍身沐浴在皎潔的月華下,通體流淌著清冷而純粹的光澤,仿佛洗盡了所有塵垢與迷茫。槍尖一點寒芒,銳利無匹,直指深邃蒼穹。
    手腕輕抖,槍花乍現!槍影如龍,破開沉寂的夜色,帶起清冽的破空之聲!那聲音,不再是不甘的嗡鳴,不再是困於樊籠的低嘯,而是掙脫一切束縛後的清越龍吟!這龍吟,終於找到了它所應和的、那真正心係蒼生的天命之音!
    常山月下少年懵懂的誓願,輾轉飄零的迷茫追尋,於這平原清朗的月夜之下,終得歸宿。
    手中銀槍的每一次震顫,每一次破空,都在無聲地宣告:
    此身此誌,此槍此鋒,從此歸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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