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歸漢

字數:6070   加入書籤

A+A-


    “將軍!”他走到我麵前,聲音因激動而嘶啞顫抖,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韓玄昏聵無道,殘害忠良!今已伏誅!長沙——歸漢矣!”
    他身後,那些殺紅了眼的叛兵如夢初醒,跟著狂吼起來:“歸漢!歸漢!歸漢!”吼聲震得城頭仿佛都在搖晃。
    歸漢?歸漢!
    這兩個字,卻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我看著他手中那顆血淋淋的頭顱,那曾經是我效忠的主君,縱然昏聵,縱然不仁!一股強烈的惡心翻湧上來,喉頭腥甜。魏延眼中那熾熱的邀功之火,此刻隻讓我感到徹骨的冰寒。他砍下的是韓玄的頭顱,卻仿佛也斬斷了我黃忠半生所恪守的某種東西。我仿佛被無形的繩索緊緊捆縛,動彈不得,連呼吸都帶著碎冰碴子般的刺痛。
    “文長……”我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你……陷我於不義啊!”
    魏延臉上的狂熱笑容驟然凝固,那是一種被潑了冷水的愕然與不解。他似乎完全沒料到我的反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他猛地將韓玄的頭顱扔給身後的親兵,俯下身,親自去解我身上沉重的枷鎖。他那雙沾滿血汙、骨節粗大的手碰到我身上時,我感到一陣劇烈的排斥,身體本能地僵硬了一下。他動作利落地扯斷繩索,卸下木枷,又伸出有力的臂膀,想要攙扶我起來。
    “將軍!您受苦了!”他的聲音依舊洪亮,帶著一種自以為是的拯救者的熱切,“此間事了,末將定當……”
    我掙脫了他的手,動作有些踉蹌。雙腳重新踏上滾燙的地麵,一陣眩暈襲來。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頭的腥甜和胸腹間翻江倒海的不適,努力站穩。城下,“歸漢”的吼聲依舊一浪高過一浪,震耳欲聾。遠處,那麵代表著新主的嶄新“漢”字大旗,正被一群士兵奮力升起,在硝煙尚未散盡的城樓上獵獵招展。那嶄新的布帛,在刺眼的陽光下白得晃眼,刺得人眼睛生疼。
    不知何時,魏延已命人捧來了酒。兩隻粗陶大碗,裏麵渾濁的酒液晃蕩著,倒映著城頭廝殺後的狼藉和那麵刺目的新旗。他雙手捧起一碗,恭恭敬敬地遞到我麵前,碗沿上還沾著他指縫裏未幹的血跡。
    “將軍!”魏延的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大功告成的激昂,“請滿飲此杯!從今往後,漢升公與文長,同為漢室效力,共扶明主!此乃長沙之幸,亦是將軍之幸!”
    幸?我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熾熱的期冀,又低頭看向碗中渾濁的酒漿。那渾濁的液體微微晃動著,倒映著城頭尚未清理的血汙和殘破的旌旗碎片,也映出我此刻蒼白而疲憊的臉。一股無法形容的苦澀,猛地從舌根下漫湧上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直抵心脾深處,幾乎要將我淹沒。這哪裏是慶功的瓊漿?分明是一碗滾燙的、混著鐵鏽和忠魂血淚的毒汁!
    我緩緩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粗糙冰涼的陶碗。那冰冷的觸感,卻絲毫無法壓下心底翻騰的灼熱劇痛。我端起酒碗,手竟穩得出奇。迎著魏延熱切的目光,迎著城下震天的歸附吼聲,迎著那麵嶄新得刺目的“漢”字大旗,我將碗緩緩舉至唇邊。
    那渾濁辛辣的液體湧入喉嚨的瞬間,一股更甚於刀鋒的苦澀,猛地炸開,直衝頭頂。這杯酒,飲下的哪裏是新生?分明是半生忠義被生生撕裂的劇痛,是舊主頭顱滾落腳邊的血腥,是這亂世洪流中,一個老卒不得不背負、卻永遠無法消化的沉重枷鎖。
    酒入愁腸,化作萬古冰。
    那碗濁酒,像一團滾燙的炭火,硬生生從喉嚨滾落,一路燒灼著五髒六腑。魏延熾熱的目光釘在我臉上,城下“歸漢”的狂呼排山倒海,幾乎要將這浸透血汙的城頭掀翻。新升起的“漢”字大旗,在午後刺目的陽光下白得晃眼,如同利刃,直刺人心。
    我猛地將空碗擲於地上,粗陶碎裂的聲音清脆而刺耳,如同某種不堪重負的東西終於崩斷。碎裂的陶片濺開,混入青石縫隙裏尚未幹涸的暗紅血泥。魏延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那是一種被打斷興致的錯愕與不解。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豪言壯語,想描繪一番歸漢後的錦繡前程。
    “將軍……”他終於擠出兩個字,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甚至沒有看他一眼。腳步有些虛浮,踩在黏膩的血汙和塵土上,深一腳,淺一腳。方才刀斧加頸時那奇異的解脫感早已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蝕骨鑽心的疲憊,仿佛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隻剩下一具空蕩蕩的皮囊,在喧囂的“歸漢”聲浪裏逆流而行。周遭那些狂熱的麵孔,那些揮舞的兵刃,那些震耳欲聾的呐喊,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霧,模糊、扭曲、不真切。我撥開眼前晃動的人影,撞開那些試圖攙扶的手臂——那些手臂上,或許還沾著韓玄的血,或是昔日袍澤的血。我隻想離開這裏,離開這血腥彌漫的城頭,離開這震耳欲聾的“歸漢”之聲,離開魏延那雙燃燒著野心的眼睛。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家門在望。沉重的木門被我“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那個喧囂而血腥的世界。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才不可抑製地劇烈顫抖起來,仿佛支撐到此刻的力氣終於耗盡。屋內一片死寂,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方才刑場上的一幕幕,如同鬼魅般在眼前瘋狂閃回:韓玄扭曲的怒容,魏延劈下的刀光,那顆高高飛起的頭顱,還有斷頸處噴湧而出的、濃稠得化不開的血……濃烈的血腥氣仿佛依舊堵在鼻端,喉頭一陣陣發緊,幹嘔的欲望猛烈地衝擊著。我踉蹌著衝到牆角,扶著冰冷的牆壁,卻什麽也吐不出來,隻有那碗濁酒的辛辣和刑場濃重的腥氣在胸腹間翻攪。
    目光落在壁上。那口伴我半生、飲血無數的赤血寶刀,靜靜地懸在那裏。刀鞘古樸,暗沉如凝結的血塊。昨日陣前,它還曾與關羽的青龍偃月刀碰撞出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刀身激蕩著沙場男兒的豪情。而此刻,它沉默著,鞘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如此黯淡,如此陌生。它不該懸在這裏,它應該在戰場上飲敵人的血,而不是……我猛地別開臉,不敢再看。韓玄那雙臨死前凝固著驚駭與難以置信的眼睛,卻仿佛無處不在,在昏沉的角落裏,在搖曳的燭影下,死死地盯著我,無聲地詰問著。
    “黃漢升……你便是如此……‘歸漢’的嗎?”那無聲的詰問,比魏延的刀鋒更冷,更利,一下下剮著我的心。
    門外,長沙城在經曆一場粗暴的換骨。紛亂的腳步聲日夜不息,兵刃拖地的刮擦聲,新主軍隊粗糲的號令聲,還有隱隱傳來的、不知是歡呼還是哭泣的嘈雜人聲,如同潮水般拍打著緊閉的門扉。偶爾,會有魏延派來的親兵在門外高喊:“漢升公!關將軍已至!劉皇叔不日將入城!將軍請公速去相見,共議大事!”那聲音洪亮,帶著一種新朝新貴特有的昂揚與不容置疑。我充耳不聞,隻是枯坐在冰冷的胡床上,望著地上被窗欞切割成方塊的、移動的光斑。議事?商議如何用舊主的頭顱鋪就新貴的階梯嗎?商議如何將這滿城的血汙粉飾成所謂的“歸義”嗎?每一次這樣的呼喊傳來,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我麻木的神經裏,提醒著我那無法擺脫的恥辱烙印。
    終於,那個時刻還是來了。門外驟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遠比魏延舉事那日更加整齊、更加雄壯,帶著一種被精心引導的狂熱。“漢壽亭侯!”“關將軍威武!”聲浪幾乎要將屋頂掀翻。沉重的城門洞開的聲音,如同巨獸的歎息,遠遠傳來。緊接著,是無數鐵蹄踏在青石長街上的聲音,整齊劃一,鏗鏘有力,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在整座城池的脊梁上,也敲打在我緊閉的門扉上。鐵蹄踏過之處,是尚未徹底洗刷幹淨、依舊在磚石縫隙裏滲出暗紅印記的戰場殘痕。
    我無法再枯坐下去。一種莫名的力量驅使著我,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步步挪到臨街那扇緊閉的窗欞前。窗紙有些破舊,透出外麵晃動的人影和刺目的天光。指尖微顫,在那薄薄的窗紙上輕輕戳開一個小孔。
    一股濃烈的塵土和鐵鏽混合的氣息撲麵而來。視線透過那小小的孔洞,瞬間被外麵浩大的場景攫住。
    長街兩側,早已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填滿。一張張麵孔上交織著敬畏、恐懼、茫然,還有一絲被強壓下去的、對新秩序的期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長街的中央。那裏,一匹神駿非凡的赤色戰馬正昂首闊步而來,馬身如火炭,四蹄翻騰間,踏碎地上凝結的暗紅血痂,濺起細小的、混著血泥的塵埃。馬背上端坐一人,身披鸚鵡綠戰袍,外罩玄色鐵甲,甲葉在陽光下反射著森冷的光。那麵如重棗,長髯垂胸,臥蠶眉下,鳳目開合間精光四射,不是關羽關雲長又是誰?他一手控韁,一手輕撫長髯,神色肅穆,如同天神巡視新得的疆土。他身後,一隊隊盔明甲亮的精銳步騎,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如同鋼鐵的洪流,沉默而威嚴地碾過這條曾經灑滿長沙守軍和韓玄鮮血的長街。一麵巨大的、嶄新的“漢”字大旗,由數名魁梧力士高高擎著,緊隨在關羽馬後。那旗幟在風中劇烈地翻卷、招展,發出“呼啦啦”的巨響,像無數雙無形的手在拚命揮舞,又像無數張無聲呐喊的嘴,在宣告著舊時代的終結和一個充滿未知的新時代的開始。
    鐵蹄聲、甲胄摩擦聲、旗幟獵獵聲、人群壓抑的喘息聲……所有的聲音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衝擊著我的耳膜,也衝擊著我搖搖欲墜的心房。我死死盯著那麵翻卷的“漢”字大旗,眼前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韓玄那顆滴血的頭顱,還有魏延那張狂熱扭曲的臉。這麵嶄新的旗幟,便是用那樣的方式換來的嗎?
    就在這時,馬背上的關羽,那雙精光四射的鳳目,竟似無意間掃過我藏身的這扇破舊窗戶!那目光如同實質的閃電,穿透了薄薄的窗紙,穿透了昏暗的室內,直直撞在我的心上!我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纏住,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避開了那個窺視的小孔,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破喉嚨。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門外,那山呼海嘯般的喧嘩聲浪並未停歇,反而因為關羽的駐馬而更加高漲。片刻之後,喧囂稍稍平複。一個沉穩而洪亮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門板,直抵我的耳畔。那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勝利者的矜持,卻也刻意保持著一種對舊日對手的尊重:
    “漢升公,關某在此。故人別來無恙乎?”
    故人?昨日陣前放我一馬的故人?還是今日兵不血刃不,是血已流盡)得了長沙的征服者?
    門,終究還是開了。沉重的木軸發出幹澀的呻吟。門外強烈的光線猛地湧入,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關羽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幾乎擋住了大半的光。他身上的甲胄在日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芒,帶著城外征塵與城內尚未散盡的淡淡血腥氣。他身後,是魏延那張寫滿熱切與期待的臉,以及更多充滿探究、好奇或敬畏的目光。
    我站在門內的陰影裏,衣衫素舊,未著片甲,與門外那金戈鐵馬、氣吞萬裏的景象格格不入。抬起頭,迎上關羽那雙深潭般的鳳目。他的目光沉靜,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昨日陣前,那刀下留人的豪情,那英雄相惜的磊落,此刻在這彌漫著舊主血腥的城池裏,竟顯得如此遙遠而模糊。
    喉頭滾動了一下,那碗濁酒的苦澀與刑場上濃重的血腥氣又一次翻湧上來。我垂下眼瞼,避開那灼人的目光,聲音沙啞幹澀,如同被砂石磨礪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艱難地從胸腔裏擠出:
    “雲長將軍……敗軍之將,殘軀苟活罷了。長沙……已無黃漢升立足之地。”
    聲音不大,卻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喧囂的湖麵。魏延臉上的熱切瞬間凍結,化為愕然與焦躁。關羽撫髯的手微微一頓,那雙鳳目中的銳利光芒似乎凝滯了一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我強撐的軀殼,看到了裏麵那個被忠義撕裂、被恥辱灼燒、被舊主亡靈日夜糾纏的破碎靈魂。他最終沒有說什麽,隻是緩緩點了點頭,那點頭的動作裏,似乎包含了許多難以言說的意味。
    沉重的木門在我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外麵那個嶄新的、用血與火鑄就的“漢”字世界。屋內重新陷入昏暗與死寂。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門外,鐵蹄聲、歡呼聲、那麵“漢”字大旗獵獵的招展聲,依舊如潮水般洶湧不息,宣告著這片土地已徹底換了名姓。
    壁上的赤血刀,在門縫透入的最後一絲光線裏,閃過一道幽暗而絕望的冷芒。韓玄那雙驚駭凝固的眼睛,仿佛又在昏暗的角落裏無聲地浮現出來,死死地盯著我。我閉上眼,將頭深深埋入臂彎。
    殘軀苟活?不,活下來的隻是一具空殼。真正的黃忠,那個在長沙城頭引頸就戮、欲以一死全忠義的黃漢升,早已隨著韓玄那顆滾落的頭顱,一同死在了那個烈日灼心的午後。
    如今行走於這新天新地之下的,不過是個被舊日血債日夜拷問的……未亡人。
    喜歡三國:梟雄獨白請大家收藏:()三國:梟雄獨白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