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江上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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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隊破開墨汁般濃稠的夜,逆流而上。白日裏兩岸青山如削,猿啼淒厲,入夜後,便隻剩了這永不止歇的濤聲,沉重地拍打著船舷,也拍打著每個人的神經。白日裏那些生龍活虎的身影,此刻也多蜷在艙中,借著船身搖晃的節律,沉入短暫的、不安的夢鄉。唯我,依舊裹著一身江風濕冷的寒氣,獨立於前哨快船的船頭。手中鳳嘴刀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脈,成了這無邊夜色裏唯一的定錨。
    江水在腳下翻滾嗚咽,船身起伏顛簸,腳下甲板濕滑冰涼。夜風卷著水沫,抽打在臉上,生疼。渾濁的江濤之下,不知潛藏著多少嶙峋的怪石,如同巨獸的獠牙,隨時準備撕裂脆弱的船板。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水路,便是那登天路上第一道催命的鬼門關!我須發皆被水汽打濕,緊緊貼在臉頰和冰冷的鐵甲上,唯有一雙眼睛,鷹隼般在暗沉的水麵與兩岸模糊的山影間逡巡。
    突然,一陣異樣的喧囂撕破了濤聲的幕布,從船隊後方的暗影裏猛地炸開!火光驟起,映紅了江麵一角,不是營火,而是倉促點燃、帶著驚慌意味的火把!人聲、兵刃交擊的脆響、驚惶的呼救聲,混雜著粗野的、絕非軍旅的呼哨與叫罵,被風狠狠卷了過來!
    “水匪!是水匪劫糧船了!”了望哨兵變了調的嘶吼瞬間刺穿了整支船隊的死寂。
    主艦方向,急促的金鑼聲當當作響,尖銳地切割著混亂的夜。燈火次第亮起,甲板上人影奔突,如同被驚擾的蟻巢。不多時,中軍令旗揮動,各船主將速集主艦議事!
    我足下發力,船頭猛地一沉,人已如離弦之箭,借著船身起伏的力道,幾個起落便掠過相連的船板,穩穩落在主艦寬闊的甲板上。火光通明,照見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主公劉備麵色沉凝如水,立於艦首,軍師龐統站在他身側,羽扇輕搖,火光跳躍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目光掃過匆匆趕至的諸將,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江風的呼嘯:“後隊糧船遭劫,賊人熟知水道,進退如風,必是此間積年老匪。糧草乃大軍命脈,不容有失!需一勇將,即刻率精銳快船反撲,奪回糧秣,斬盡賊寇,以儆效尤!”
    話音未落,魏延已一步踏出,甲胄鏗鏘作響,抱拳朗聲道:“末將願往!定叫那些水耗子有來無回!”他年輕氣盛,眼中戰意熊熊燃燒,目光睥睨,有意無意掃過人群,最終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誚,“些許毛賊,何須勞動老將軍?您這把年紀,還是安心在艙中歇息,免得這江風顛簸,閃了腰骨!”
    他身後的幾個年輕部將也發出幾聲壓抑的低笑,目光在我斑白的鬢角和沉重的甲胄上逡巡,那意味不言自明:老朽,不堪驅馳。
    主艦上死寂一片,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和愈發喧囂的後方喊殺聲交織。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我身上。主公眉頭微蹙,嘴唇動了動,似要開口。龐統卻搶先一步,羽扇輕點,目光如兩枚冰冷的釘子,穿透搖曳的火光,牢牢釘在我臉上:“黃老將軍,意下如何?”
    那目光裏沒有信任,也沒有輕視,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探詢——降將黃忠,你究竟還有幾分氣力?幾分血勇?值不值得主公托付這入川的第一戰?
    一股滾燙的血猛地衝上頭頂,耳中嗡嗡作響。魏延那刺耳的嗤笑,年輕將領們無聲的鄙夷,還有龐統那洞穿一切、等待答案的眼神……長沙城下那冰冷的屈辱感,混雜著數十載沙場未曾熄滅的烈性,轟然在胸中炸開!
    我猛地抬頭,白發在火光中根根如針!一步踏出,腳下甲板發出沉悶的呻吟。沒有任何言語,隻伸出那隻布滿老繭和刀痕的手,攤開在龐統麵前。掌心向上,紋路深刻如溝壑,帶著鐵與血浸透的滄桑。
    龐統眼中精光一閃即逝,嘴角那抹難以捉摸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他不再多言,從令箭壺中抽出一支黝黑冰冷的令箭,輕輕放入我掌心。
    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囂和灼熱。我五指猛地收攏,將那支承載著試探、質疑乃至侮辱的令箭死死攥住!指節爆響,仿佛要將它捏碎!
    轉身,甲胄摩擦發出刺耳的銳響。我大步走向船舷,對著黑暗中待命的幾艘輕捷快船厲聲喝道:“敢死之士何在?隨老夫殺賊!”
    聲音不高,卻如金石交擊,帶著一種斬斷退路的決絕,瞬間蓋過了江風與遠處的廝殺!幾個原本隸屬前哨、素知我平日沉默的老兵,猛地挺直了腰杆,眼中爆發出異樣的神采,齊聲應和:“願隨老將軍死戰!”
    快船如離弦之箭,劈開墨黑的江水,逆著主船隊的方向,朝著那片混亂的火光與殺聲疾馳而去。風更烈了,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水匪特有的、混雜著魚腥與汗臭的體味撲麵而來。身後主艦上的燈火迅速縮小、黯淡,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沒。前方,那幾艘被劫持的糧船輪廓在火光中扭曲晃動,影影綽綽間,可見無數矯健凶悍的身影在船上跳躍、呼喝,刀光閃動,守糧的軍士正在節節敗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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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立在快船最前端的尖角,單手持刀。鳳嘴刀長長的刀柄末端深深抵在船板上,冰冷的江水不斷潑濺上來,打濕了衣甲下擺,寒意刺骨。快船在湍急的江流和匪船攪起的亂波中劇烈顛簸,如同狂風中的落葉。船身每一次劇烈的傾斜,都足以將人甩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江濤。
    船頭猛然撞入一片被火光照亮的渾濁水域。前方一艘匪船上,一個赤膊的疤臉大漢正狂笑著指揮手下搬運糧袋,火光映著他臉上猙獰的刀疤和滿口黃牙。他猛地發現了我們這幾艘不速之客的快船,狂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野獸般的嘶吼:“又來幾個送死的!給我射!撞沉他們!”
    密集的箭矢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從匪船上潑灑下來!身邊的敢死士立刻舉起藤牌,箭矢篤篤地釘在盾麵上,力道沉重。幾支漏網的勁弩擦著我的甲胄飛過,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快船在操舟老手的駕馭下,如同遊魚般險之又險地避開匪船笨重的撞擊,船身擦著對方船舷掠過,木料摩擦發出刺耳的呻吟!就在兩船交錯、距離最近的刹那!
    我動了!
    一直深深抵在船板上的鳳嘴刀刀柄,猛地爆發出積蓄已久的力量!船板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悶響!借著船身被波浪拋起、向上躍升到最高點的瞬間,我整個人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強弓射出的重箭,衝天而起!
    身體拔升,腳下是翻滾的濁浪和搖晃的船影。江風灌滿衣甲,發出獵獵聲響。那疤臉大漢驚愕抬頭,臉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扭曲跳動,映出他眼中瞬間放大的恐懼!
    “老匹夫找死!”他狂吼著,揮起一柄沉重的鬼頭刀,朝著尚在空中的我,帶著惡風,全力向上撩劈!刀勢狠辣,意圖將我連人帶刀劈落江心!
    半空中,無依無憑。下方是洶湧的江濤和敵人猙獰的刀鋒。時間仿佛凝滯了一瞬。
    丹田中那沉寂了太久、幾乎被世人遺忘的滾燙洪流,在這一刻轟然爆發!衝開所有歲月的冰封!全身的氣力,畢生的戰意,盡數灌注於握刀的右臂!鳳嘴刀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渴望已久的清越龍吟!
    借著身體下墜的千鈞之勢,迎著那撩劈上來的鬼頭刀,我的刀,動了!
    沒有花巧,沒有退避,隻有一道自上而下、撕裂黑暗的慘白匹練!
    “開——!”
    一聲暴喝,如雷炸響,壓過了所有喊殺與波濤!
    刀光!
    一道前所未有的、純粹而暴烈的刀光,仿佛將九天之上的冷月拽落凡塵,又似把積蓄千年的雷霆瞬間釋放!它自半空傾瀉而下,帶著斬斷一切、劈開一切的意誌!
    嗤——啦——!
    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撕裂聲刺破耳膜!
    那疤臉大漢全力劈出的鬼頭刀,連同他那粗壯的手臂,在那道慘白刀光下,如同朽木枯枝般應聲而斷!斷刃和殘肢伴隨著大蓬滾燙的鮮血,被狂暴的刀氣裹挾著,狠狠砸向後方擁擠的水匪!慘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刀光去勢未絕!
    它斬斷了鬼頭刀,斬斷了手臂,更挾著無匹的威勢,狠狠劈落在匪船的船舷之上!
    轟隆!!!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那由硬木打造的堅固船舷,竟被這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的一刀,生生劈開一道巨大的豁口!碎裂的木塊、纜繩、以及幾個倒黴水匪的身體,如同被巨錘砸碎的西瓜,混合著渾濁的江水,猛地向四麵炸裂開來!
    這一刀之威,竟似劈開了整條大江!
    洶湧的江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猛獸,瘋狂地從那巨大的破口湧入匪船!匪船猛地向豁口一側劇烈傾斜,船上的水匪猝不及防,如同下餃子般慘叫著滾落入冰冷的江水中!火光、血光、被刀氣激起的漫天水霧,混合在一起,將這一片江域映照得如同白晝地獄!
    快船上的敢死士們看得目眩神馳,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震天的狂吼:“殺——!”
    “老將軍神威!”
    喊殺聲震動了整條江麵。殘餘的水匪肝膽俱裂,哪裏還有半分抵抗的勇氣?要麽跳江逃命,要麽跪地乞降。敢死士們如猛虎下山,迅速控製了殘局。
    當快船押著俘虜、拖著殘破的匪船,載著奪回的糧秣,緩緩靠回主艦時,天色已近黎明。東方天際泛起了魚肚白,但江麵上依舊殘留著廝殺後的血腥與水汽。
    主艦甲板上,燈火通明。劉備、龐統,以及魏延等眾將,早已聞訊等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手中那柄鳳嘴刀上。
    刀身依舊冰冷,雪亮的刃口在晨曦微光下流轉著一層淡淡的青氣。幾滴未曾被江水完全衝刷幹淨的、濃稠發黑的血珠,正沿著那森寒的刀鋒緩緩滑落,墜落在甲板上,發出輕微而清晰的“嗒…嗒…”聲。
    夜風拂動我的須發,甲胄上凝結的水珠和暗紅的血漬混在一起。我沉默地立在船頭,胸膛微微起伏,白發在微光中飄拂。方才那驚世一刀,仿佛抽空了積攢許久的精氣,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但這疲憊之下,卻有一股滾燙的、久違的暢快在四肢百骸奔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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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死寂。隻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嗚咽。
    龐統的目光,從那滴血的刀鋒,緩緩移到我臉上。他手中的羽扇,不知何時已停止了搖動。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所有的試探、所有的揣度、所有的冰冷算計,在這一刻盡數褪去,隻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灼熱的驚歎。
    忽然,他猛地撫掌!
    啪!啪!啪!
    清脆的擊掌聲在寂靜的晨光中格外響亮,打破了所有的凝滯。
    “好!好!好一柄寶刀!” 龐統的聲音帶著一種抑製不住的激越,臉上那慣常的莫測笑意此刻完全舒展開,化作由衷的讚歎,“吹毛斷發,削鐵如泥,更難得是執刀之人,胸中這股焚天煮海、老而彌堅的烈性!寶刀未老,壯心未已!”
    他羽扇霍然指向西方,指向那晨光中依舊蒼茫如巨獸脊背的群山輪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銳利與狂放:“黃老將軍!有此神鋒開道,何愁那蜀道不開?何懼那西川雄關?!哈哈哈哈!”
    朗笑聲中,他手中那柄一直緊握的羽扇,竟因這暢快的大笑而脫手滑落,直直墜入船外奔流不息的江水中,眨眼便被渾濁的浪濤吞沒,消失無蹤。他卻渾不在意,目光灼灼,隻牢牢鎖定在我,以及我手中那柄飲血歸來的鳳嘴刀上。
    東方,第一縷金色的晨曦終於掙脫了群山的束縛,刺破雲層,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浩蕩的江麵上,也潑灑在主艦高聳的桅杆和獵獵作響的“劉”字大旗之上。那旗上猙獰的猛獸在金光中仿佛活了過來,對著西邊那連綿無盡的、沉默而險峻的群山,發出無聲的咆哮。
    江風帶著水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掠過甲板。我緩緩抬起手中刀,冰冷的刀身映出我溝壑縱橫的臉,也映出頭頂那方被晨曦染成金色的天空。刀刃上最後一點殘血,在初升的陽光照射下,紅得驚心動魄。
    船隊,正劈開金光粼粼的江波,堅定地駛向那巨獸蟄伏般的群山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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