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雒城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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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城的輪廓在蜀地特有的潮濕霧氣裏漸漸清晰,灰黑色的城牆如同一條匍匐的巨蟒,纏繞在起伏的山巒之間。城頭旌旗隱約可見,肅殺之氣順著風卷過來,帶著泥土和鐵鏽的腥味。空氣沉甸甸地壓在盔甲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粘滯的重量。主公劉備勒馬陣前,眉頭緊鎖,凝望著這座扼守咽喉的重鎮。軍師龐統的羽扇早已沉入江底,此刻他手中撚著幾根枯草,目光在攤開於馬鞍前的簡陋輿圖上來回逡巡,那圖上山川走勢險惡,墨跡被汗水洇開一片。
“落鳳坡……”龐統的聲音幹澀,手指重重戳在輿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點,指尖下的線條陡然變得陡峭崎嶇,“兩路並行,一正一奇。大路開闊,直逼城下,然必有重兵扼守,強攻必損折;小路穿林越澗,直插敵後,險則險矣,若得手,可收奇襲之效,亂其腹心!”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肅立諸將,最後落在我和魏延身上。那張因連日操勞而愈發瘦削的臉上,沒有了江上撫掌大笑時的激越,隻剩下沉凝如鐵的決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兵貴神速!需兩員上將,各領一軍,即刻分兵!”
“末將請為先鋒!直取大路!”魏延的吼聲如同平地炸雷,幾乎在龐統話音落下的同時便已響起。他猛地踏前一步,甲葉鏗鏘,年輕的臉龐因急切而漲紅,眼中燃燒著攫取頭功的熊熊烈焰,更有一種誌在必得的睥睨。他側過頭,目光灼灼地刺向我,嘴角咧開一個近乎挑釁的弧度,聲音刻意拔高:“大路開闊,正合我鐵騎馳騁!老將軍年事已高,那羊腸小道荊棘遍布,崎嶇難行,正該留待您老慢慢‘踱’過去!免得閃了筋骨,誤了軍師大事!”
那“踱”字咬得極重,如同淬毒的針,狠狠紮來。他身後的親兵發出一陣壓抑的嗤笑,目光在我花白的鬢角和沉重的鐵甲上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視。
龐統眉頭緊鎖,臉上掠過一絲慍怒,但瞬息間又壓了下去,目光沉沉轉向我,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探詢:“黃老將軍?”
沒有分毫猶豫。我甚至沒有去看魏延那張因得逞而微微扭曲的臉。胸膛裏那團沉寂的火焰,被這赤裸裸的輕蔑和軍情緊迫的焦灼猛地一激,轟然騰起!一步踏出,腳下泥濘的地麵仿佛下陷三分。我迎上龐統的目光,聲音斬釘截鐵,如刀劈硬木:
“末將,願取小路!”
沒有慷慨激昂的陳詞,隻有這五個字,帶著沙場老將浸透骨髓的鐵血和不容置疑的分量。龐統眼中精光一閃,那絲焦灼似乎淡了些許,他不再多言,迅速從懷中抽出兩支令箭,黝黑的竹身仿佛浸透了寒意。
“魏延聽令!”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軍令的威嚴,“著你領精兵三千,沿大路疾進,佯攻雒城正門!務求聲勢浩大,吸引張任主力!” 那支令箭帶著風聲,擲向魏延。
魏延一把抄住,臉上喜色與傲色交織,抱拳朗聲道:“得令!” 目光掃過我時,那份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黃忠聽令!”龐統的聲音轉向我,變得低沉而凝重,仿佛將千鈞重擔壓在這支小小的令箭上,“著你引本部一千精銳,即刻出發,取道落鳳坡小路!務必隱蔽疾行,直插敵後!待你火起,便是總攻信號!” 他將令箭鄭重遞來。
我伸出那隻布滿厚繭與刀痕的手,穩穩接過。冰冷的竹身刺入掌心,卻瞬間點燃了沉寂已久的血勇。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我猛地轉身,對著身後早已按捺不住的親兵老卒,厲聲喝道:“上馬!隨我來!”
一千精銳,如同沉默的黑色激流,迅速脫離大隊,一頭紮進輿圖上那條蜿蜒如毒蛇的小路。甫一入林,天光驟然黯淡。參天古木的枝葉在高處虯結,遮蔽了本就晦暗的天色,隻漏下絲絲縷縷慘淡的光斑,如同垂死的眼睛。腳下是經年累月腐爛堆積的落葉,厚而濕滑,散發著濃烈的腐敗氣息。馬蹄踏上去,發出令人心悸的噗嗤悶響,每一步都深陷泥濘。嶙峋的怪石從腐殖質中突兀刺出,如同巨獸的獠牙,猙獰地阻擋著去路。藤蔓粗如兒臂,帶著尖利的倒刺,從四麵八方垂掛糾纏,抽打在冰冷的鐵甲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不時勾住披風,扯得人馬一個趔趄。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著土腥、腐葉和汗水的酸臭,沉甸甸地壓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喘息都異常艱難。頭頂密林深處,不知名的怪鳥發出斷續淒厲的啼鳴,更添陰森。
隊伍隻能排成一條細長的線,在幾乎不能稱之為路的縫隙中艱難蠕動。沉重的甲胄成了巨大的負擔,汗水浸透內襯,冰冷地貼在身上。戰馬噴著粗重的白氣,不安地打著響鼻。士兵們沉默著,隻有沉重的喘息和甲葉摩擦的細碎聲響,在死寂的林間回蕩,壓抑得令人窒息。時間在濕滑、攀爬、劈斬藤蔓的重複動作中緩慢流逝,每一刻都無比漫長。
“快!再快些!”我不斷低聲催促,心頭那團火焰越燒越旺,龐統擲下令箭時眼底那抹深藏的焦灼,如同烙印般灼燙著神經。鳳嘴刀早已出鞘,冰冷的刀鋒不時揮出,斬斷攔路的荊棘,每一次揮動都帶起一片碎屑,卻斬不斷心頭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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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
前方密林深處,傳來一陣極其急促、幾乎破音的呼哨!是前出探路的斥候發出的最高級別警報!
緊接著,一個渾身浴血、連滾帶爬的身影猛地撞開濃密的灌木,撲倒在泥濘之中!他頭盔歪斜,臉上被樹枝劃開幾道深可見骨的血口,一隻手臂軟軟垂著,顯然已折斷,眼中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絕望。
“老將軍!”斥候嘶聲力竭,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扭曲變調,“落鳳坡……落鳳坡有埋伏!軍師……軍師的大路前鋒……中伏了!漫山遍野的敵軍!箭……箭矢遮天蔽日!魏將軍被困,軍師他……他……”
斥候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隻剩下喉嚨裏嗬嗬的抽氣聲,眼中最後一點光芒被無邊的血色吞噬。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開!所有聲音瞬間離我遠去,隻剩下尖銳的耳鳴和心髒瘋狂擂鼓般的巨響!龐統!那張瘦削而充滿智慧的臉,那柄墜入江中的羽扇,那擲下令箭時沉凝的眼神……還有魏延那張年輕氣盛、寫滿不屑的臉!
“啊——!!!”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不受控製地從我胸腔最深處迸發出來!積壓了數十年的沙場血性,被降將身份壓抑的屈辱,對龐統知遇的感念,對魏延輕狂的怒火,還有此刻聽到噩耗那撕裂肝膽的驚痛與狂怒,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化作一股焚盡八荒的毀滅洪流!
“全軍!丟掉輜重!輕甲!隨我殺——!!!”
聲音嘶啞狂暴,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瞬間撕裂了密林死寂的帷幕!我猛地一夾馬腹,胯下那匹跟隨多年的老馬仿佛感應到主人沸騰的殺意,發出一聲裂帛般的悲鳴,四蹄騰空而起,如同離弦的血色怒矢,朝著落鳳坡方向,不管不顧地撞入那更加濃密、殺機四伏的叢林深處!
什麽崎嶇!什麽荊棘!什麽埋伏!統統碾碎!
身體伏低,緊貼馬頸,耳畔風聲尖銳如鬼哭!鳳嘴刀緊握在手,刀鋒向前,成為劈開一切阻礙的尖錐!粗壯的藤蔓被刀光斬斷!攔路的矮樹被戰馬撞碎!嶙峋的怪石被鐵蹄踏過!泥漿飛濺,木屑紛飛!身後的兵卒發出震天的怒吼,丟棄了一切累贅,如同決堤的洪流,緊隨那道白發怒張、甲胄染血的狂暴身影,在密林中硬生生撞開一條血與火的路!
落鳳坡!那名字帶著不祥的氣息,終於近在眼前!
剛衝出最後一片密林的遮擋,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硝煙、鐵鏽和內髒破裂的惡臭,如同實質的巨浪,狠狠拍打在臉上!眼前景象,讓緊隨我衝出的士卒發出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隻見前方一處不算開闊的山坡——正是落鳳坡!此刻已化作人間煉獄!
山坡上下,視線所及,層層疊疊全是攢動的人頭!刀槍如林,反射著慘淡的天光!無數張猙獰的麵孔扭曲著,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箭矢如同狂暴的飛蝗,帶著死亡的尖嘯,從山坡兩側更高的密林深處,一波又一波,鋪天蓋地地傾瀉而下!它們撕裂空氣,釘入盾牌,穿透甲胄,帶起一蓬蓬滾燙的血霧!慘叫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匯聚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死亡樂章!
坡下狹窄的穀地,已被徹底封死!一麵麵巨大的、繪著猙獰獸頭的“張”字大旗在煙塵中狂舞!那是西川名將張任的主力!他們如同鐵壁銅牆,死死扼守著穀口!長矛如刺蝟般密集豎起,盾牌層層疊疊,築成一道血肉與鋼鐵的死亡之牆!
而在這堵死亡之牆的前方,在箭雨最密集、廝殺最慘烈的漩渦中心,一小片殘存的“劉”字旗幟還在浴血掙紮!正是魏延所率的先鋒!他們被數倍於己的敵軍死死圍在核心,如同怒濤中的孤礁,每一次衝擊都被更凶猛的反撲打回,範圍正在肉眼可見地急劇縮小!斷臂殘肢、碎裂的兵刃、倒斃的戰馬鋪滿了他們腳下的土地,血水匯聚成溪流,在低窪處汩汩流淌。
目光急切地掃過那片血腥的戰場,越過攢動的人頭,拚命搜尋那羽扇綸巾的身影!
沒有!沒有龐統!
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鐵手攥緊!
視線猛地投向山坡更高處!那裏,一處相對平緩的坡頂,幾株虯曲的老鬆之下!
一麵玄色令旗!是龐統的中軍指揮旗!此刻,那麵代表著軍師意誌、維係著全軍士氣的旗幟,正被一群凶悍的川兵瘋狂圍攻!旗杆之下,人影晃動,刀光閃爍,廝殺慘烈異常!那麵玄旗在刀光血影中劇烈地搖晃著,如同狂風中的殘燭!
“軍師——!!!”
目眥欲裂!喉嚨裏爆發出泣血般的狂吼!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去管身後尚未完全衝出密林、陣型散亂的士卒!我猛踢馬腹,座下老馬發出一聲透支生命的悲鳴,四蹄騰空,載著我這白發老卒,如同一道燃燒的流星,直撲那麵岌岌可危的玄色令旗!
“擋我者死——!!!”
鳳嘴刀化作一道咆哮的血色颶風!丹田內所有殘餘的、燃燒生命的氣力轟然爆發!刀光不再是冰冷的月華,而是熔岩般熾烈滾燙的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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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鋒所向,空氣發出被撕裂的爆鳴!
一個挺矛刺來的川兵校尉,連人帶矛被狂暴的刀氣從中劈開!滾燙的鮮血和內髒碎片如同潑墨般噴灑開來!
兩個舉盾合圍的悍卒,連盾帶人如同被攻城錘正麵轟中,盾牌碎裂,骨骼爆響,慘叫著倒飛出去,撞倒一片!
刀光如龍,在人群中瘋狂絞殺!每一次揮斬都帶起一片血雨腥風!殘肢斷臂混合著碎裂的兵器鎧甲四處飛濺!我身上那件沉重的鐵甲,早已被敵人的鮮血和自己的汗水徹底浸透,暗紅粘稠,不斷有血珠順著甲葉滴落。臉上、須發上,也濺滿了滾燙的血點,視線一片模糊的猩紅!座下戰馬傷痕累累,喘息如雷,每一次衝刺都帶著最後的瘋狂!
眼前隻有那麵搖搖欲墜的玄旗!隻有旗杆下浴血苦戰、身影越來越少的親衛!
近了!更近了!
刀鋒切開最後一個擋路敵兵的咽喉,滾燙的血噴了我滿頭滿臉!視線豁然開朗!
終於衝上了坡頂!
腳下是粘稠滑膩的血泥。幾具穿著荊州軍服、死狀極慘的屍體倒在旗杆周圍。那麵玄色令旗,旗麵被利刃劃開了幾道巨大的口子,染滿了烏黑的血汙,旗杆從中折斷!上半截連著殘破的旗幟,歪斜地倒在血泊之中!僅剩的旗杆下半截,兀自深深插在泥土裏,卻已光禿禿的,如同折斷的脊梁!
折斷的旗杆旁,隻有一片狼藉的血肉戰場,幾匹倒斃的戰馬,散落斷裂的兵器。
沒有龐統!
軍師……軍師何在?!
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如同深淵的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衝殺沸騰的熱血,在這一刻驟然凍結!
“呃啊——!!!”
一聲混雜著無盡悲憤、痛悔與狂怒的嘶吼,如同受傷孤狼對月的長嗥,猛地從我胸腔裏炸開!震得周圍幾個正欲撲上的川兵身形一滯!
就在這吼聲未絕、心神劇震的瞬間!
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撕裂聲,穿透了周圍震天的喊殺!
左肩胛處,猛地傳來一陣鑽心蝕骨的劇痛!一股冰冷而狂暴的力量狠狠貫入!身體被這股巨力帶得向前一個趔趄!低頭看去,一截染血的、冰冷的精鐵箭鏃,赫然已從前胸甲胄的縫隙中透出!箭頭滴著血,紅得刺眼!
劇痛如同毒蛇,瞬間噬咬全身!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緊握鳳嘴刀的手不受控製地一鬆,沉重的刀身向下沉去,刀尖“奪”地一聲深深紮入腳下浸透鮮血的泥土!
身體晃了晃,全靠那深深插入泥土的刀柄支撐著,才沒有倒下。
痛……深入骨髓的痛!
但比這箭傷更痛的,是那麵折斷在血泊裏的玄色令旗!
是斥候那絕望的眼神!
是此刻,依舊回蕩在落鳳坡上空、那屬於魏延殘部、屬於無數被圍困袍澤的、絕望而憤怒的廝殺與慘嚎!
粘稠的血順著甲胄縫隙,沿著冰冷的鐵片,不斷淌下,匯聚在腳邊暗紅的泥濘裏。
我猛地抬起頭,染血的白發黏在額前,視線穿過血霧,死死盯向坡下那依舊在瘋狂壓縮、吞噬著荊州將士的死亡漩渦!
喉頭滾動,一股濃烈的腥甜湧上。
鳳嘴刀的刀柄,在劇烈顫抖的手掌中,被攥得咯咯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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