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廖化篇——老兵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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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廖化,從黃巾賊到蜀漢將軍,整整活了八十年。
初遇關雲長時,他刀鋒的寒光映亮我卑微的臉。
荊州淪陷,我千裏單騎送血書,馬蹄踏碎山河路。
丞相薨逝,北伐烽火未息,我親眼見證薑維九伐中原的執著。
當鄧艾偷渡陰平,我站在成都城頭,看著蜀漢最後的旗幟緩緩落下。
鍾會之亂中,亂兵闖進我洛陽的寓所。
白發蒼蒼的我握緊生鏽的環首刀,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麥城突圍那夜。
刀光閃過時,我聽見自己沙啞的笑聲:“廖化此生,活得夠本了!”
初平年間,關東烽煙四起,大地被踩踏得支離破碎。我伏在深秋的麥田裏,枯幹的麥稈紮得臉頰生疼,可那點微痛早被腹中翻江倒海的饑餓感徹底淹沒。遠處村落騰起的濃煙,裹挾著焦糊與血腥的氣息,沉沉壓進我的肺腑。幾個時辰了?我記不清,隻知再尋不到果腹之物,明日便是我廖化埋骨荒野之時。
“那邊!那邊還有塊地沒燒透!”一聲嘶啞的吼叫撕開死寂。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兵器撞擊甲胄的哐啷聲,踏碎了田壟上僅存的幾株麥穗。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是官軍?還是……另一股如我們一般隻為一口吃食便拔刀相向的流寇?恐懼瞬間攥緊了我的咽喉。不能動!一動便死!我死死咬住下唇,將臉更深地埋進帶著土腥味的麥茬裏,隻盼著這群煞星快些過去。
“媽的,燒得真幹淨!連根毛都不剩!”一個粗嘎的聲音罵罵咧咧。
“頭兒,看那邊田埂下頭,好像趴著個喘氣的!”另一個尖利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猝不及防地指向我的藏身之處。
完了!血液霎時衝上頭頂,又在瞬間凍結。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手指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裏。腳步聲雜亂地圍攏過來,踢起的塵土嗆得我幾乎窒息。我猛地抬起頭,幾雙沾滿泥汙的破舊草鞋就在眼前,再往上,是幾張同樣被饑餓和戾氣扭曲的臉孔,眼中閃爍著狼一樣貪婪凶狠的光。
“嘿!還有個漏網的!”為首那個滿臉橫肉的漢子咧開嘴,露出黃黑的牙齒,手中的環首刀反射著遠處火光,晃得我眼睛發痛。他獰笑著,刀尖指向我的胸口:“小子,命挺硬啊?把你身上值錢的,還有吃的,都給爺爺交出來!留你全屍!”
值錢的?吃的?我心中湧起一股荒謬的悲涼。我若有半點餘糧,何至於在此等死?看著那幾雙餓得發綠、隻等將我撕碎分食的眼睛,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猛地從麥茬裏彈起來,動作快得連自己都吃了一驚,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幼獸,喉嚨裏發出一聲自己也覺得陌生的低吼:“滾開!”
沒有武器,我赤手空拳,唯一的念頭就是撞開一條生路。那滿臉橫肉的漢子顯然沒料到我敢反抗,稍一愣神,竟被我狠狠撞在腰間,踉蹌著退了兩步。趁此空隙,我拔腿就向田壟另一側的樹林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嘯,如同鬼哭,身後是暴怒的咒罵和追趕的沉重腳步聲。
“小兔崽子找死!”
“抓住他!剁了他!”
樹林邊緣的枯枝刮破了我的粗布衣衫,劃出血痕。我跌跌撞撞,肺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氣。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死亡的陰影幾乎貼上我的後背。就在一支冰冷的長矛尖即將觸到我後心的刹那,前方林間小道上,驟然響起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我不知哪來的力氣,嘶喊著撲了出去:“救命——!”
疾馳的馬蹄聲戛然而止。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眼前發黑,隻看到一雙巨大的、沾滿泥濘的馬蹄,近在咫尺。巨大的衝力讓那匹神駿異常的棗紅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嘹亮的長嘶。馬背上的人,控韁之力精妙絕倫,人馬瞬間便穩如磐石。
我艱難地抬起頭。夕陽的餘暉正穿過稀疏的枝椏,斜斜地打在那人身上。一身洗得發白的綠袍,一張赤紅如重棗的臉膛,長髯垂胸,在晚風中微微拂動。他的丹鳳眼微微眯起,目光沉靜如深潭,正自上而下地俯視著我,帶著一種我從未感受過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威嚴。
“何事喧嘩?”他的聲音不高,卻自有一股沉雄之力,在這混亂的林間小道上清晰地蕩開。
“關……關將軍!”身後那幾個凶神惡煞般的流寇,看清來人麵貌的瞬間,竟齊齊發出驚恐的呼喊,如同見了鬼魅。方才的凶戾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握著武器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那滿臉橫肉的漢子更是麵如土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搗蒜般磕起頭來:“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小的們隻是……隻是餓極了,想討口吃的……” 他語無倫次,渾身篩糠般抖著。
關將軍?我腦中一片空白。莫非是……那個傳說中溫酒斬華雄、過五關斬六將的關雲長?我趴在地上,仰望著那高踞馬上的巍然身影,隻覺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撲麵而來,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他的目光掃過那幾個磕頭如搗蒜的流寇,又落回狼狽不堪的我身上,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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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械劫掠鄉野,欺淩弱小,死罪!”關雲長的話語如同寒冰碎裂,不帶絲毫溫度。
那幾個流寇聞言,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就想逃竄。
“哼!”一聲冷哼,仿佛平地起了一個驚雷。我隻覺眼前青光一閃,快得根本看不清動作。那柄傳說中飲盡無數豪傑鮮血的青龍偃月刀,仿佛一道撕裂昏暗林間的青色閃電,帶著淒厲的破空之聲,淩空劈下!
“噗——哢嚓!”
利刃切入骨肉、斬斷骨骼的沉悶聲響令人牙酸。熱血如同滾燙的噴泉,猛地濺了我一頭一臉。濃烈的腥氣瞬間塞滿我的口鼻。那領頭的漢子連一聲慘叫都未及發出,高大的身軀便如同朽木般從中裂開,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他臉上凝固的驚恐成了最後的遺容。另外兩個嘍囉,一個被刀鋒的餘勢掃過,斷臂飛起;另一個嚇得癱軟在地,褲襠瞬間濕透,濃重的尿臊味彌漫開來。
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臉上溫熱的血滴滑落,帶著令人作嘔的鐵鏽味。胃裏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目睹死亡,而且是如此暴烈、如此徹底的死亡。那柄巨大的、刀尖還滴著血的青龍偃月刀,就斜斜地指著我,刀身上映出我慘白如紙、布滿血汙的臉,卑微得如同螻蟻。
那沉靜如淵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我的心髒,勒得我無法呼吸。他會怎麽處置我?像碾死一隻蟲子那樣隨意嗎?我閉上眼,等待那冰冷的裁決降臨。
然而,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到來。隻聽得一聲輕響,是刀鋒入鞘的鏗鏘之音。我茫然地睜開眼,隻見那高大的身影已端坐馬上,俯視著我,丹鳳眼中竟無多少殺意,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少年,何處人氏?因何至此?”他的聲音依舊沉穩,卻似乎緩和了半分。
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我舔了舔沾血的嘴唇,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回……回將軍話……小人廖化,字元儉,本是荊州南陽郡人……家鄉遭了兵災,黃巾……還有官軍來回拉鋸,田地都毀了……爹娘……都死了……” 話未說完,一陣酸楚猛地衝上鼻尖,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出來。那些刻意遺忘的慘狀——倒塌的茅屋、倒在血泊裏的親人、被焚毀的田野……再次清晰地浮現眼前。
關雲長靜靜地聽著,赤紅的臉膛在暮色中顯得愈發沉肅。他沉默片刻,目光掠過地上那具猙獰的屍體和嚇傻的嘍囉,最終又落回我身上。那目光裏似乎有某種了然,又似乎帶著一絲……憐憫?
“哼,亂世飄萍。”他低語了一句,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風吹散。隨即,他從馬鞍旁的布袋裏摸出一塊用油紙包著的、幹硬的麥餅,隨手拋了下來,正落在我麵前的泥地上。
“此地凶險,速離。”他不再看我,一提韁繩,那匹神駿的棗紅馬打了個響鼻,邁開四蹄,沉穩地沿著林間小道繼續前行。沉重的馬蹄聲敲打著地麵,也敲打在我狂跳的心上,漸漸遠去,最終融入沉沉的暮色。
我怔怔地看著地上那塊沾了泥汙的麥餅,又抬頭望向那消失在林道盡頭的綠色背影。臉上的血尚未幹透,冰冷粘膩,帶著死亡的氣息。而那塊麥餅,卻散發著最樸素也最誘人的、關乎生存的溫熱。
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攫住了我。這亂世,人命賤如草芥。方才若非他出現,我已是路邊枯骨。那柄刀,斬斷的是我的絕望;那塊餅,給予的是渺茫的生路。追隨他!追隨那道青色的刀光和那赤紅臉膛上沉毅的目光!這念頭如同野火,瞬間燎遍我荒蕪的心田。我猛地抓起那塊冰冷的麥餅,胡亂塞進懷裏,顧不上臉上的血汙和渾身的酸痛,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朝著馬蹄聲消失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追去。
“將軍!等等我!關將軍——!”嘶啞的喊聲在空曠的林間回蕩,驚起幾隻寒鴉。
不知追了多久,雙腿如同灌鉛,肺葉火燒火燎。就在我幾乎力竭倒下時,前方的馬蹄聲終於停住了。暮色四合中,那個高大的身影勒馬停在道旁,似乎聽到了我的呼喊,正回過頭來。丹鳳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歸於沉靜。
我氣喘籲籲地跑到馬前,再次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仰起頭,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嘶聲喊道:“小人廖化,願為將軍執鞭墜鐙!求將軍收留!” 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
寒風卷過林梢,嗚咽如泣。他端坐馬上,俯視著我,沉默著。那沉默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我幾乎抬不起頭。良久,久到我以為希望將要破滅時,頭頂傳來他低沉而清晰的聲音:
“也罷。上馬吧。”
建安二十四年冬,荊州的天空壓著鉛灰色的雲,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寒風如刀,刮過殘破的城垣,卷起地上的灰燼和枯葉,發出嗚咽般的悲鳴。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和隱約的血腥氣。我穿著殘破的皮甲,扶著冰冷的城垛,手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目光死死盯著北麵——那是麥城的方向,也是關將軍最後被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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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主簿!”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哭腔,是將軍帳下的小校王甫。他臉上沾滿煙灰,盔甲歪斜,踉蹌著跑到我麵前,聲音因恐懼和絕望而顫抖:“城……城破了!呂蒙……呂蒙的兵從水門……從水門殺進來了!到處都是吳兵!”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墜入無底冰窟。最壞的消息還是來了!荊州,這座將軍經營多年的重鎮,終究還是陷落了!巨大的悲愴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我。我猛地抓住王甫的肩膀,指甲幾乎掐進他的皮肉:“將軍呢?!麥城那邊可有消息?!”
王甫痛苦地搖頭,眼淚混著臉上的汙垢流下:“沒有……烽燧斷了……派出去的斥候……一個都沒回來……” 他絕望地看著城內四處騰起的火光和隱約傳來的喊殺聲,“廖主簿,我們……我們怎麽辦?”
怎麽辦?這兩個字如同重錘砸在我心上。城內火光衝天,吳兵喊殺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混亂的潰兵像沒頭的蒼蠅四處奔逃。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每一個人。我甚至看到有士兵丟掉了武器,癱坐在地,失聲痛哭。
將軍!關將軍!您此刻如何了?這念頭如同毒蛇噬咬著我的心。麥城孤懸,援軍斷絕……我不敢再想下去。目光掃過城下如潮水般湧入的吳兵旗幟,掃過城內衝天的大火和奔逃的身影,一股混雜著悲憤、絕望、以及近乎瘋狂的念頭猛地衝上我的頭頂。
不能等死!更不能讓將軍的消息就此斷絕!王甫方才的話點醒了我——烽燧斷了,信使沒了,但還有路!哪怕隻有一個人,兩條腿,也得把消息送出去!送到西川!送到漢中王那裏!求援!讓漢中王知道荊州發生了什麽!知道將軍危在旦夕!
“王甫!”我猛地吼出聲,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聽著!城是守不住了!但將軍的消息不能斷!你帶弟兄們……能走多少走多少!往西!想辦法突圍!”
王甫驚愕地看著我:“那……那主簿您呢?”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帶著煙塵的空氣,胸膛裏仿佛有火在燒:“我去麥城方向!找將軍!若……若將軍……” 後麵的話堵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口。我猛地一咬牙,決絕道:“若將軍已突圍,我便隨將軍殺出去!若……若將軍被困,我拚死也要把消息送到成都!送到大王駕前!”
“可是……”王甫還想說什麽。
“沒有可是!”我厲聲打斷他,猛地抽出腰間的環首刀。刀身冰冷,映著我布滿血絲的眼睛。“這是軍令!速去!”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
王甫看著我眼中近乎瘋狂的光芒,終於明白了我的決絕。他重重一跺腳,眼中含淚,抱拳嘶聲道:“主簿保重!” 說罷,轉身衝入混亂的人群,嘶喊著收攏殘兵。
我不再猶豫,轉身衝向城樓內側的台階。城下,吳兵已如蟻群般湧入街道,與零星的抵抗者廝殺在一起。我避開主要街道,沿著背陰的小巷,憑借著對城中道路的熟悉,跌跌撞撞地向西門方向摸去。左臂不知何時被流矢擦過,火辣辣地疼,溫熱的血浸濕了衣袖,但我渾然不覺。
西門的戰鬥尤為慘烈,守門的蜀軍士兵幾乎死傷殆盡。我伏在一處倒塌的房梁後,看到吳兵正在清理路障,準備徹底控製城門。心念電轉,我脫下破爛的皮甲,露出裏麵沾滿血汙的布衣,又抓了一把地上的灰燼胡亂抹在臉上、頭發上。趁著吳兵注意力被一具屍體吸引的瞬間,我如同鬼魅般從斷壁殘垣間衝出,混入一群被吳兵驅趕著、驚惶逃命的百姓之中。
“快走!快走!”吳兵的嗬斥聲就在耳邊。我縮著脖子,學著那些百姓驚恐的樣子,隨著人流被粗暴地推出西門。冰冷的空氣猛地灌入肺中,我貪婪地呼吸著,腳下卻絲毫不敢停歇,跟著人流向前奔跑,直到徹底遠離城門,才猛地折向西北方——那是通往麥城、也是通往西川的渺茫生路!
沒有馬。我的坐騎早在城破時的混戰中不知去向。隻有兩條腿。腳下是崎嶇的山路,覆蓋著未化的殘雪和冰淩。寒風像無數把小刀子,透過單薄的衣衫直往骨頭縫裏鑽。左臂的傷口早已麻木,但每一次奔跑的震動都帶來一陣鑽心的刺痛。
跑!不停地跑!
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麥城!找到將軍!或者……送信!送到成都!
白天,我專挑人跡罕至的小道、密林穿行,躲避可能出現的吳兵哨卡和追捕。餓了,就啃幾口懷裏早已凍得硬邦邦、沾著血汙的麥餅碎屑——那是衝出荊州西門時,從一個死去的蜀軍士兵身上匆忙扯下的幹糧袋裏僅存的一點。渴了,就抓一把路邊的積雪塞進嘴裏,冰冷刺骨,幾乎凍僵了喉嚨。夜裏,實在熬不住,才敢找個背風的山坳或岩穴,裹緊破爛的布衣,蜷縮著打個盹。凍餓交加,根本無法真正入睡,身體的每一處關節都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腦海裏不斷閃現荊州城破時的火光、王甫絕望的臉、以及……麥城方向那死寂的烽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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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幾夜,如同行屍走肉。翻過一道又一道冰冷枯寂的山梁。鞋子早已磨穿,腳底的血泡破了又起,和冰冷的泥雪凍在一起,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烙鐵上。左臂的傷口在寒風中似乎開始潰爛,散發出隱隱的惡臭。饑餓感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最後的氣力。有好幾次,眼前陣陣發黑,隻想一頭栽倒在這荒山野嶺,永遠睡去。
不能倒!倒下了,將軍的消息就徹底斷了!倒下了,荊州的血就白流了!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我,那是將軍在麥城危在旦夕的想象,是荊州陷落時那衝天大火烙在心底的烙印!我咬著牙,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逼迫自己清醒。心中隻有一個名字在燃燒:成都!漢中王!
終於,在不知跋涉了多少個晝夜之後,視野盡頭,莽莽群山之中,出現了一道熟悉的隘口!那是入川的門戶,白帝城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城頭上,那麵殘破卻依舊倔強飄揚著的“漢”字大旗,如同黑夜中的一點星火,猛地刺入我早已模糊的雙眼!
希望!狂喜如同電流瞬間擊穿了我麻木的身體!所有的疲憊、傷痛、寒冷似乎在這一刻都離我遠去!我用盡最後一絲殘存的力氣,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嘶吼著,朝著那麵旗幟,朝著白帝城的方向,連滾帶爬地衝下山坡!
“開門!快開門!荊州急報——!關將軍急報——!”
嘶啞的、如同鬼哭般的吼叫,在山穀間淒厲地回蕩。城頭上的士兵顯然被這突然衝出的、如同乞丐般的身影驚住了。很快,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了一條縫隙。我幾乎是撲了進去,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城門甬道裏,濺起一片塵土。
“荊州……陷落……關將軍……麥城被困……求援……速……速報大王……” 斷斷續續擠出這幾個字,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建興十二年,秦嶺深處的秋風,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肅殺。五丈原,這個名字本身就像一塊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壓在每一個蜀軍將士的心頭。丞相的大帳,那麵曾經象征著無窮智慧與堅韌的旗幟,如今安靜得令人窒息。
我站在中軍帳外不遠處的坡地上,身上披著厚重的舊甲——那是荊州時將軍賞賜的,甲片邊緣早已磨得發亮,不少地方用皮繩反複捆紮過。寒風吹動我灰白的鬢角,冰冷地拍打在臉上。我望著那頂沉寂的大帳,又望向前方連綿的魏軍營壘,燈火在夜色中如同惡狼的眼睛,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虛感,如同這深秋的寒意,從四麵八方包裹過來,浸透了我的鎧甲,凍僵了我的四肢百骸。
“廖老將軍,”一個年輕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是薑維。他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站在我身旁。這位丞相傾盡心血培養的傳人,此刻眼眶通紅,緊抿著嘴唇,下頜繃得緊緊的,竭力維持著鎮定,但那微微顫抖的肩膀,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丞相……丞相他……” 後麵的話,哽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來。
我沉默著,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死死盯在前方魏營的燈火上。良久,才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帶著歲月的滄桑和徹骨的疲憊:“伯約啊……” 我頓了頓,聲音幹澀,“丞相……走了。這北伐的大纛……這興複漢室的重擔……就要落在你肩上了。”
薑維猛地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維……定不負丞相厚望!克複中原,還於舊都!此誌……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我喃喃重複著這四個字,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弧度。這四個字,何其沉重!丞相窮盡一生,六出祁山,星隕五丈原,不就是為了這四個字嗎?關將軍、張將軍、先帝……多少英雄豪傑,血染疆場,不也是為了這四個字嗎?如今,這燃燒的薪火,又傳到了眼前這個同樣執著、同樣剛烈的年輕人手中。
我緩緩轉過身,第一次認真地看向薑維。他年輕的臉龐在火把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堅毅,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那是繼承遺誌的決絕,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孤勇。這眼神,如此熟悉。像極了當年在麥田裏初遇時的關將軍,像極了在荊州城破之夜決然送信的自己,也像極了丞相燈下批閱軍報時那深邃而執著的目光。
北伐……北伐!這條浸透了無數蜀中子弟鮮血、耗盡了丞相畢生心血的路,真的還能走下去嗎?蜀中的府庫,早已被連年的征戰掏空。將士們的臉上,寫滿了難以掩飾的疲憊。朝堂之上,反對北伐的聲音從未停歇。而對麵,司馬懿老謀深算,魏國根基深厚……我抬頭望向沉沉的夜空,沒有星月,隻有無邊的黑暗。前路,如同這夜色一般,濃得化不開,看不到一絲光亮。
一股沉重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腳底蔓延上來,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這疲憊,比當年千裏送信時更深,比任何一場血戰之後更甚。它不僅僅來自身體,更來自靈魂深處,一種目睹了太多犧牲、經曆了太多失敗、明知希望渺茫卻仍要一次次踏上征途的……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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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手,重重地拍在薑維的肩膀上。冰冷的鐵手套拍在他的甲胄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看著他年輕而執拗的臉,千言萬語湧到嘴邊,最終卻隻化作一句沙啞的叮囑,沉重得如同山嶽:
“路……還長。伯約……珍重!”
景耀六年深秋,成都的寒意來得格外早,也格外重。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城頭,沉甸甸的,仿佛隨時要塌陷下來。風卷著枯黃的落葉,在空曠的禦街上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我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站在北門的城樓上。身上那件褪了色的舊朝服,在凜冽的秋風中顯得異常單薄。甲胄早已卸下多年,但此刻,我依舊挺直著早已佝僂的脊背,渾濁的目光越過城垛,死死盯在北方——陰平道的方向。
城內的空氣凝滯得如同鐵塊。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每一個角落蔓延。宮門緊閉,大臣們行色匆匆,臉色灰敗,彼此交換的眼神裏充滿了驚惶和絕望。街市蕭條,百姓關門閉戶,偶爾有膽大的探出頭來,也是滿麵愁容,隨即又迅速縮了回去。壓抑的哭聲,不知從哪條深巷裏斷斷續續地飄出來,更添了幾分末日的氣息。
“廖公……”一個同樣白發蒼蒼的老吏,顫巍巍地走到我身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北邊……北邊有確切消息了……鄧艾……鄧艾他……他真的翻過了摩天嶺!鑿山開道,裹氈而下……江油……江油丟了!守將馬邈……投降了!”
盡管早已有了最壞的預感,但當這如同喪鍾般的消息真真切切地傳入耳中,我還是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心髒仿佛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手中的拐杖重重地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陰平道,那七百裏的天險絕路!丞相當年曾斷言:“雖神兵天降,亦難逾此險!” 鄧艾……這個瘋子!他竟真的用血肉之軀,硬生生踏出了一條絕命之路!
江油失守,意味著蜀中門戶洞開!綿竹關……涪城……這些僅存的屏障,還能支撐多久?薑維呢?伯約他還在劍閣與鍾會對峙啊!腹背受敵!完了……蜀漢……完了!一股冰冷的絕望,比這深秋的寒風更刺骨,瞬間凍結了我的血液。我扶著冰冷的城磚,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粗糙的磚縫,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陛下……陛下已在商議……商議……”老吏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難以啟齒的羞恥,“商議……降表之事……”
降表!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心上!我猛地轉頭,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那老吏,喉嚨裏發出一聲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你說什麽?!”
老吏被我眼中的厲色嚇得後退一步,垂下頭,不敢與我對視,隻是用袖子不停地擦拭著眼角:“廖公……大勢已去……非人力可挽啊……鄧艾兵鋒直指雒城,綿竹諸葛瞻父子……怕是……怕是也撐不住了……城內無兵,人心已散……陛下……陛下也是為保全一城生靈啊……”
保全生靈?我心中一片悲涼。蜀漢!先帝桃園結義,諸葛丞相鞠躬盡瘁,關張趙馬黃浴血奮戰,多少將士埋骨他鄉!七十年的基業,多少人的忠魂所係,如今……竟要以一紙降書來“保全生靈”?這保全的,究竟是生靈,還是某些人的富貴苟安?
就在這時,一陣喧嘩聲從南門方向隱隱傳來,伴隨著一種奇異的、壓抑的騷動。我和老吏同時轉頭望去。隻見南門城樓上,那麵曆經風雨、顏色早已不再鮮豔的蜀漢大旗——那麵繡著“漢”字的旗幟,在無數道絕望目光的注視下,正被幾個士兵顫抖著手,緩緩地、緩緩地降下!
旗杆摩擦繩索的吱嘎聲,在這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如同垂死者的呻吟。那麵曾經高高飄揚、象征著季漢不屈精神的旗幟,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又如同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頹然地、無力地卷落下來。
“不——!”一聲淒厲的、不似人聲的嘶喊從我胸腔裏迸發出來。眼前的一切瞬間變得血紅!荊州陷落時的大火,麥城方向的烽煙,五丈原秋夜的寒風,薑維在劍閣月下舞劍的執著身影……無數畫麵在眼前瘋狂地閃過、破碎!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
“噗——!”
殷紅的鮮血從我口中狂噴而出,如同點點紅梅,濺落在冰冷的城磚上,也濺落在我那件褪色的舊朝服上。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那麵卷落塵埃的“漢”字旗,和成都上空那鉛灰色的、仿佛永遠也不會散去的絕望天幕。
鹹熙元年的洛陽,已是深秋。這座昔日的魏都,如今成了司馬氏晉國的中心,處處透著一股新朝初立的浮華與虛妄。我蝸居在城南一處狹小破敗的寓所裏。院牆低矮,牆皮剝落,露出裏麵黃色的夯土。院中一棵老槐樹,葉子幾乎落盡,隻剩下幾片枯黃的殘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發出沙啞的聲響。屋內陳設簡陋,一張木榻,一張缺腿的案幾,一個破舊的陶罐裏裝著渾濁的飲水。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衰朽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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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縮在冰冷的木榻上,裹著一床薄薄的、散發著黴味的舊絮被。寒意無孔不入,深入骨髓,即使裹緊了被子,身體依舊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咳嗽如同跗骨之蛆,時不時就猛烈地爆發一陣,撕扯著我早已不堪重負的肺腑,每一次都咳得眼前發黑,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嘔出來。案幾上那碗涼透的藥汁,散發著苦澀的氣味,我連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窗外,隱約傳來洛陽街市的喧囂。車輪轆轆,人聲鼎沸,還有新朝權貴們車馬儀仗經過時的鳴鑼開道聲。那些聲音,屬於另一個世界,一個與我廖化再無瓜葛的世界。我的世界,隻剩下這方寸陋室,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疼痛和如同潮水般湧來的回憶。
七十多年了……從南陽郡那片被戰火蹂躪的麥田開始,像一場漫長而荒誕的大夢。夢裏有黃巾亂起的煙塵,有初遇關將軍時刀鋒的寒光和那塊救命的麥餅;有追隨將軍時的意氣風發,也有荊州淪陷、千裏單騎的孤絕;有白帝城托孤時的悲愴,有追隨丞相北伐時的艱辛與希望,也有五丈原秋夜的徹骨寒涼;更有薑伯約九伐中原的執著背影,和最終……成都城頭那麵緩緩降下的、沾滿恥辱的漢旗……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在昏沉的意識裏不斷閃回、交織。那些麵孔:關將軍的赤麵長髯,丞相的羽扇綸巾,先帝的寬厚,張將軍的暴烈,趙將軍的白馬銀槍……還有薑維那年輕而執拗的眼神……他們一個個都走了,倒在了這條興複漢室的漫漫長路上,隻留下我這把無用的老骨頭,獨自在這異鄉的寒窯裏,咀嚼著失敗的苦澀,感受著生命一點點流逝的冰冷。
為何獨活我一人?為何要讓我這雙老眼,看盡這興衰成敗,看盡這故國淪亡?是詛咒嗎?還是某種無情的嘲弄?一股深沉的悲涼和自我厭棄,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髒,越收越緊。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手緊緊抓住胸口,仿佛要將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挖出來。
突然,一陣極其猛烈、如同山崩海嘯般的喧囂聲,毫無征兆地從遠處炸響!瞬間打破了陋室的死寂,也壓過了我痛苦的咳喘。那聲音如同滾雷,由遠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狂暴!是無數人驚恐到極致的尖叫、淒厲的哭嚎、兵刃瘋狂碰撞的鏗鏘、房屋被推倒砸碎的轟隆巨響……還有那徹底失去理智、如同野獸般的咆哮:
“殺!殺光他們!”
“鍾司徒有令!一個不留!”
“搶啊!金銀財寶都是我們的!”
鍾會之亂!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劈入我昏沉的腦海!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鍾會、鄧艾這些滅蜀功臣,終究也逃不過兔死狗烹的下場!隻是沒想到,這最後的瘋狂,竟來得如此迅猛,如此暴烈!整個洛陽城,瞬間變成了人間煉獄!
沉重的、雜亂的腳步聲如同鼓點,瘋狂地敲打在門外的巷道上,越來越近!木門被粗暴地撞擊著,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破舊的窗欞劇烈地顫抖,灰塵簌簌落下。
“哐當!”一聲巨響,本就朽壞的門閂被硬生生撞斷!木門猛地被踹開,重重地拍在牆上!
三個滿身血汙、狀若瘋魔的亂兵衝了進來!他們盔甲歪斜,眼中布滿了貪婪和殺戮的血絲,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為首一個滿臉橫肉的家夥,一眼就看到了蜷縮在榻上的我,以及這陋室中唯一還算完整的破舊陶罐。
“老東西!藏了什麽好東西?快交出來!”他獰笑著,提著滴血的環首刀,大步向我逼來。濃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撲麵而來。
另外兩個則像沒頭蒼蠅一樣,開始在屋裏亂翻亂砸。本就破敗的陋室瞬間一片狼藉。唯一那張缺腿的案幾被一腳踹翻,藥碗摔得粉碎,褐色的藥汁濺了一地。
看著那張逼近的、因殺戮和貪婪而扭曲的猙獰麵孔,看著那柄滴著血的刀,一股奇異的感覺瞬間攫住了我。沒有恐懼,沒有驚慌。七十多年的風霜血火,早已將生死淬煉得如同飲水般尋常。甚至……感到一絲荒謬的解脫。
這亂世,終究還是這副吃人的模樣。從黃巾到今日,從未改變。而我廖化,從這片泥沼中掙紮爬出,追隨過最耀眼的星辰,經曆過最慘烈的敗亡,苟活到了最後,看盡了這出大戲的終場。夠了,真的夠了。
就在那亂兵的刀尖幾乎要戳到我鼻尖的刹那,我枯槁的身體裏,不知從哪裏湧出最後一股氣力!那仿佛不是力氣,而是一種沉澱了八十載、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
“嗬——!”
一聲如同破風箱拉動的嘶吼從我喉嚨裏爆發出來!我猛地從冰冷的木榻上彈起!動作快得不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左手閃電般探向枕下——那裏,一直壓著一柄東西,冰冷的、沉甸甸的、鏽跡斑斑的……那是跟隨了我一輩子,從黃巾亂軍中撿來,在麥田裏用它嚇唬過流寇,在荊州突圍時用它劈開血路,在無數次戰場上飲過血的……環首刀!
刀柄入手,冰冷粗糙的觸感瞬間喚醒了我身體深處沉睡已久的某些東西!血液似乎在刹那間重新奔騰!鏽蝕的刀鋒摩擦著破舊的刀鞘,發出令人牙酸的“嗆啷”聲!一抹黯淡卻依舊帶著凜冽寒意的刀光,在這昏暗破敗的陋室中驟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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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倒流。
眼前的亂兵猙獰的臉,瞬間模糊、扭曲,與記憶中無數張在戰場上向我揮刀的麵孔重疊在一起——黃巾流寇的凶戾,魏軍鐵騎的冷酷,吳兵圍城時的瘋狂……最終,定格在麥城突圍那血腥的一夜!刀光劍影,喊殺震天,我護在將軍身側,揮舞著同樣的環首刀,劈開重重圍困,殺得血染征袍!
“老狗找死!”眼前的亂兵被我突如其來的反抗激怒,狂吼一聲,手中滴血的刀帶著風聲,狠狠向我劈來!
就是現在!
沒有思考,隻有烙印在骨子裏的戰鬥本能!我佝僂的身體猛地向側前方一矮,動作竟帶著幾分年輕時的迅捷!鏽蝕的環首刀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沒有迎向對方的刀刃,而是帶著我全部殘存的生命力,如同毒蛇吐信,直刺那亂兵毫無防護的肋下!這一刺,凝聚了我八十年的顛沛,六十年的征戰,和最後一絲不甘沉寂的鋒芒!
“噗嗤!”
利刃入肉的悶響,帶著一種奇異的溫熱感,順著刀柄傳來。同時,肩胛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對方的刀鋒也狠狠斬在了我的肩上!
劇痛如同火焰般灼燒!但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恐懼。看著對方因劇痛和難以置信而瞪大的眼睛,感受著刀鋒切開皮肉、撞斷骨骼的觸感,一股難以言喻的、近乎荒誕的暢快感猛地衝上頭頂!壓過了所有的疼痛,壓過了垂死的虛弱!
“哈哈哈——!”
沙啞的、如同夜梟啼哭般的狂笑,從我染血的喉嚨裏爆發出來!笑聲在充斥著血腥和殺戮氣息的陋室裏回蕩,蓋過了屋外的喧囂,蓋過了肩頭汩汩湧出的鮮血!
“廖化此生……活得夠本了!”
笑聲未絕,更多的亂兵被驚動,如同聞到血腥的鯊魚,嘶吼著湧向這小小的破門。無數把雪亮的刀鋒,在昏暗的光線下,織成一張死亡的羅網,向我這殘破的身軀籠罩下來。
刀光如雪崩般傾瀉而至。
那冰冷的鋒芒映亮陋室,也映亮了我渾濁的雙眼。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滯。沒有想象中的劇痛,隻有一片奇異的澄明。過往八十載的煙雲,不再雜亂無章地翻滾,而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凝聚、沉澱,最終化為三道鮮明如刻的印記,清晰地烙印在意識深處。
白帝城,永安宮。那燭光搖曳得如同風中殘燭,將先帝枯槁的麵容映照得忽明忽暗。他躺在病榻上,錦被下的身軀瘦削得令人心驚。他掙紮著,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骨節嶙峋,帶著一種要將我骨頭捏碎的力氣。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深陷的眼窩滑落,滴在錦被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最後的生命:“元儉……朕……朕悔……悔不聽丞相……聯吳抗曹……致有……今日之敗……二弟……三弟……” 他猛地一陣劇咳,血絲從嘴角溢出,眼神卻死死釘在我臉上,帶著無盡的不甘和沉甸甸的托付,“漢室……複興……丞相……幼主……托……托付……爾等……” 那燭火猛地一跳,映著他眼中最後一點光芒驟然熄滅,隻留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未盡的重托,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頭。
五丈原,秋風蕭瑟,吹動丞相大帳的簾幕。帳內彌漫著濃重苦澀的藥味。他斜倚在病榻上,羽扇擱在一旁,昔日清臒的麵容此刻灰敗如紙,深陷的眼窩裏,那雙曾洞悉天下大勢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遺憾。他微微抬起手,指向帳外北方,手指枯瘦,微微顫抖,聲音低微得幾乎被風聲吞沒:“渭水……北岸……燈火……司馬……營壘……森嚴……吾……再不能……臨陣討賊矣……”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侍立榻前、淚流滿麵的薑維和我,最終停留在帳頂,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營帳,望向那永遠無法踏足的關中平原,“悠悠蒼天……曷此……其極……” 一聲悠長、沉重到極點的歎息,如同秋葉飄零,緩緩落下。帳外的秋風嗚咽著,卷起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仿佛在為這未竟的星圖送行。
卻並非金戈鐵馬,而是一片安寧的金黃。那是……初平年間,南陽郡故鄉的麥田。沉甸甸的麥穗在夏日的熏風中低垂,湧動著金色的波浪,散發出溫暖而濃鬱的、關乎生存的馨香。一個少年,穿著沾滿泥點的粗布短衣,仰麵躺在田埂上。陽光透過稀疏的麥穗縫隙灑落,在他年輕的、尚未被風霜侵蝕的臉上跳躍。他嘴裏叼著一根麥稈,眯著眼,望向湛藍高遠的天空。幾隻雲雀歡快地鳴叫著,箭一般射向蒼穹。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種懵懂的、對溫飽的滿足和對未來的模糊憧憬。那無憂無慮的時光,那純粹的、隻為一口飽飯而活的歲月,如同琥珀,封存著生命最初的光澤。
這三幅畫麵,如同三顆最璀璨的星辰,在我意識即將沉淪的深淵邊緣,次第亮起,又緩緩交融。白帝托孤的燭淚,五丈原的秋風渭水,故鄉麥田的陽光雲雀……忠誠與遺憾,執著與安寧,家國天下與渺小個體……所有的重量,所有的溫度,所有的遺憾與完滿,在這一刻,奇妙地歸於平靜。
刀鋒的冰冷已然及體,死亡的陰影徹底籠罩。
然而,我的嘴角,卻在這生命的終點,艱難地、無比清晰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不是悲愴,不是恐懼,更不是不甘。
那是一個真正屬於老兵的笑容,閱盡滄桑,歸於塵土,帶著八十年風雨也無法磨滅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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