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劉封篇——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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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劉封,劉備的養子,卻始終是外人眼中的“假子”。
    從徐州街頭被收養的那天起,我就渴望用戰功證明自己配得上“劉”這個姓氏。
    漢中之戰,我斬將奪旗;上庸三郡,我日夜鎮守。
    二叔關羽兵敗麥城,孟達勸我按兵不動:“疏不間親,你終究不是親骨肉。”
    我執意不救,隻為向父親證明:沒有血緣,我也能獨當一麵。
    當白綾送到麵前,父親的手諭寫著“卿父子之情”時,我終於明白:
    這亂世中,養子血脈終究敵不過嫡親骨肉的分量。
    建安六年的冬,冷得刻骨。徐州城破後,那點殘存的暖意也徹底被碾碎了。我蜷縮在斷壁殘垣的角落,像條被遺棄的野狗,腹中空空蕩蕩,寒氣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穿透單薄的破衣,直往骨頭縫裏鑽。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團團白氣,轉瞬又消散在凜冽的空氣裏。死亡的氣息,混雜著焦木的糊味、未散的血腥,沉甸甸地壓下來。我閉上眼,想著阿母在亂兵中最後推我那一把的嘶喊:“跑!阿封!別回頭!” 可又能跑到哪裏去呢?這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可容身。
    就在意識快要被凍僵、沉入黑暗時,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踏碎了死寂。靴子踩在冰冷的瓦礫上,發出咯吱的聲響,停在我麵前。我勉強掀起沉重的眼皮,逆著光,隻看到一個高大的輪廓,身披著殘破的甲胄,肩頭的猩紅披風被寒風撕扯著,獵獵作響。他俯下身,麵容在陰影裏看不真切,唯有一雙眼睛,在周遭的破敗與灰暗中,亮得驚人,像兩簇跳動的火焰,又像寒夜裏最深的星辰。
    “孩子?”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竟壓過了呼嘯的風聲。他解下自己肩上那件已染了塵灰、卻依舊厚實的披風,不由分說,裹住了我冰冷僵硬的身體。那殘存的、屬於成年男子的體溫驟然將我包裹,陌生的暖意如同滾燙的烙鐵,幾乎灼痛了我麻木的皮膚。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汗味、鐵鏽味和塵土氣息的味道直衝鼻腔。
    他粗糙的大手拂開我額前被凍硬的亂發,動作帶著一種我不曾體會過的、生澀的溫和。“就你一個了?”他的目光掃過這片廢墟。
    我喉嚨發緊,想說什麽,卻隻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他身後,一個豹頭環眼、聲若洪雷的黑臉大漢不耐地皺眉:“大哥!曹操的追兵就在屁股後頭!撿這麽個累贅作甚!”另一個麵如重棗、長須飄拂的綠袍將軍,雖未言語,但那睥睨而來的目光,卻如實質的冰錐,將我釘在原地,寒意比身上的更甚。
    “翼德!”那高大的身影,我的父親——盡管此時我尚不知曉這個稱呼將如何徹底改變我的命運——他低沉地喝止,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亂世飄萍,相逢即是有緣。我劉玄德若自顧逃命,棄此孺子於死地,與禽獸何異?”他不再看那兩個兄弟,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火焰般的眼神裏,似乎蘊藏著一種能驅散整個寒冬的力量,“跟我走,孩子。隻要我劉玄德有一口氣在,就有你一口飯吃。”
    那口飯,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粟米粥,盛在粗陶碗裏。驛站昏黃的油燈下,父親親手端給我。粥很燙,熬得稀薄,幾乎能照見碗底的粗紋。我捧著碗,手抖得厲害,滾燙的粥水潑灑出來,燙紅了手背,也渾然不覺。我幾乎是狼吞虎咽,滾燙的粥燙得喉嚨生疼,卻貪婪地咽下去,仿佛要將這陌生的暖意和活下去的希望,一並狠狠吞進肚裏。父親坐在對麵,默默地看著,臉上是長途奔波的疲憊,眼神卻溫和得像驛站窗外難得一見的微光。
    “慢點,別燙著。”他的聲音帶著沙啞的倦意,“叫什麽名字?”
    “寇…寇封。”我含糊地回答,粥的熱氣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那些血色的記憶。
    他沉吟片刻,那雙明亮的眼睛深深地看著我,仿佛要穿透我卑微的軀殼,看到某種他自己也期盼的東西。“寇封…好名字。不過…”他頓了頓,語氣鄭重起來,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巨大的漣漪,“從今往後,你隨我姓。姓劉,名封。劉備的劉,封侯拜將的封。你,就是我劉玄德的兒子。”
    “劉…劉封?”我猛地抬起頭,碗裏的粥險些再次傾覆。這兩個字,像雷霆在我耳中炸響。劉!這個姓氏,在那一刻,重逾千鈞。它不再是街頭巷尾隨意可呼的名號,它代表著眼前這個疲憊卻威嚴的男人,代表著某種我無法想象的身份與未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惶恐和一種更加熾烈的渴望,瞬間攫住了我,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我成了劉封。不再是街頭瀕死的野狗寇封,而是漢室宗親、左將軍劉備的兒子——劉封!
    “父…父親…”這兩個字艱難地從我幹澀的喉嚨裏擠出來,帶著試探和一種難以置信的怯懦。
    父親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極真實的笑意,那笑意點亮了他眉宇間的風霜。他伸出手,不是撫摸我的頭,而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認可,拍得我身子一晃,碗裏的粥又濺出幾滴,落在粗糙的桌麵上,像幾顆凝固的淚珠。一股酸熱猛地衝上鼻腔,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那滾燙的東西真的落下來。這拍在肩上的力道,這碗滾燙的粥,這“劉封”的名字——成了我新生的烙印,也是我餘生必須用血與火去證明的符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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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二十四年,漢中。定軍山一役的煙塵尚未完全散盡,血腥氣依舊頑固地黏附在每一寸被踐踏過的土地上,混合著硝煙和草木灰燼的焦糊味。天蕩山,夏侯德的頭顱,就那樣沉重地懸在我的腰間,血已凝固成粘稠的暗紅,每一次馬匹的顛簸,那冰冷僵硬的觸感都撞擊著我的大腿外側,提醒著我剛剛結束的搏殺。那柄沾滿腦漿和碎骨的沉重鐵蒺藜骨朵,此刻也安靜地懸在馬鞍旁,沉甸甸的,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父親!”我策馬奔至中軍大旗下,翻身下馬,動作因為疲憊和亢奮而有些僵硬。我將夏侯德那麵目猙獰、沾滿血汙的頭顱高高舉起,如同獻上最珍貴的祭品。甲葉鏗鏘,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孩兒幸不辱命!天蕩山守將夏侯德,已為父親斬首!”
    父親劉備端坐馬上,身披玄甲,頭頂新鑄的“漢中王”金冠在斜陽下折射出威嚴而刺目的光芒。他威嚴的目光落在那顆頭顱上,隨即移到我臉上,那銳利如鷹隼的眼神深處,似乎有激賞的火焰一閃而過,快得幾乎捕捉不到。他撫須的手勢依舊沉穩,但微微頷首的動作,已是對我最大的肯定。
    “好!吾兒封,勇冠三軍,真虎將也!”他的聲音洪亮,清晰地傳遍周遭。周圍的兵將頓時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如同洶湧的浪潮,瞬間將我淹沒。
    “少將軍威武!”
    “少將軍神勇!”
    無數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敬畏與崇拜。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顱,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騰。我挺直了脊梁,感受著這份用性命搏殺換來的榮光。我是劉封!漢中王的兒子!我配得上這個姓氏,配得上這震天的歡呼!
    然而,這灼熱的感覺尚未持續多久,便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慶功的宴席設在臨時搭建的大帳內,燈火通明,酒肉的香氣彌漫。父親端坐主位,我按禮坐在他下首。但就在我落座,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望向父親時,我的視線無可避免地越過了他寬厚的肩膀。
    側後方,那小小的身影映入眼簾。阿鬥,父親的親子,被趙雲將軍拚死從長阪坡百萬軍中救回的嫡子。他安靜地坐在母親甘夫人身邊,穿著精致的小錦袍,手裏把玩著一個玉雕的小馬,臉蛋紅撲撲的,眼神清澈懵懂,正對著侍奉的婢女露出一個毫無心機的、甚至有些憨氣的笑容。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堵在喉頭,方才天蕩山下搏殺的熱血和此刻帳中的喧鬧仿佛瞬間被抽離。我握著酒杯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骨節泛白。那玉雕的小馬,那無憂無慮的笑容,像一根無形的針,刺破了我用戰功和勇氣辛苦構建的虛幻屏障。無論我斬下多少敵將的頭顱,無論我贏得多少將士的歡呼,在那個位置坐著的,永遠隻會是那個懵懂的孩童。他不需要浴血,不需要證明,僅僅因為血脈,他就天然擁有這一切。
    帳內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我杯中的酒液晃動著,倒映著帳頂搖曳的燈火,也倒映出我眼底深處那一絲無法驅散的陰翳。夏侯德頭顱的冰冷觸感仿佛還留在腰間,但此刻,另一種更深的、源自骨髓的寒意,卻悄然蔓延開來。我仰頭,將杯中辛辣的酒液一飲而盡。酒入愁腸,並未帶來暖意,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刀,劃開了那層勉力維持的、名為“劉封”的薄薄外殼,露出了裏麵那個始終惶恐不安的“寇封”的底色。
    漢中王登基的喧囂尚未完全冷卻,一紙軍令便如冰冷的鐵片,貼上了我的脊梁。上庸、房陵、西城,這三郡之地,像一枚被投入激流的石子,突兀地沉入了我的命運之河。父親的手令措辭依舊溫和,帶著信任的期許:“封兒,此三郡新附,地處要衝,非親信重將不能守。汝智勇兼備,當為父分憂,坐鎮此地,固我疆圉。”
    我站在上庸城高聳的城樓上,初秋的風已帶上了荊襄之地特有的濕冷。腳下,漢水如一條渾濁的巨蟒,緩慢而沉重地向東南方向蠕動。極目望去,層巒疊嶂,山勢連綿不絕,一直延伸到視野的盡頭。這片土地,扼守著漢水上遊,是連接漢中與荊州的咽喉,也是父親基業版圖上新添的一塊,卻也是最不穩固的一塊拚圖。它遠離成都的繁華,也遠離父親那如日中天的威儀,像一個被遺忘的、隨時可能被洪流衝走的孤島。
    “少將軍,”身後傳來一個清朗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的聲音。孟達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側,他一身儒雅的文士袍,與城頭肅殺的甲士格格不入,目光同樣投向遠方迷茫的山色,“此地,說是要衝,實為險地啊。東臨荊州,北接曹魏,西望漢中,看似四通,實則孤立無援。民心未附,兵微將寡,強敵環伺……大王將此重任托付少將軍,足見信重。”
    信重?我咀嚼著這兩個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箭垛青石。石頭的涼意透過指尖滲入。孟達的話像一陣冷風,吹散了漢中慶功宴上殘留的最後一絲暖意,將上庸赤裸裸的險境攤開在我麵前。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是憂是喜,但那句“足見信重”,卻像一枚微小的刺,紮進了我的心。這信重,是信任,還是放逐?是倚為幹城,還是……一種刻意的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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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太守所言極是。”我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有些低沉,“此地確為四戰之地。然父王所托,封,不敢有絲毫懈怠。”我轉過身,目光銳利地掃過城牆上戍守的士兵。這些士兵,大多是剛剛收編的原劉璋舊部或本地郡兵,眼神裏還殘留著對新主、對我這位年輕將領的茫然與戒備。“傳令下去!整飭城防,操練兵馬!懈怠者,軍法從事!”我的命令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凜冽。
    孟達微微躬身:“少將軍雷厲風行,下官佩服。”他垂下眼簾,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
    日複一日,我在上庸城內外奔波。整修殘破的城牆,加固營壘,親自督促士卒操演陣法,嚴厲懲處懈怠者。我試圖用鐵一般的紀律和不斷的忙碌,來填充內心的空洞,來證明父親的選擇沒有錯,證明我劉封足以獨當一麵,鎮守這險惡的邊疆。然而,每一次巡視城防,每一次看到那些士兵眼中對新生活的茫然和對未來的不確定,每一次望向西方層疊的群山——那是成都的方向——一種沉重的孤寂感便如這上庸的濕冷空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父親的影子在成都的輝煌宮殿裏,在那懵懂嫡子的身邊。而我,被釘在這荒僻的隘口,像一顆被遺忘的棋子,獨自承受著四麵吹來的風刀霜劍。
    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酷烈。凜冽的北風如同無數冰冷的鞭子,抽打著上庸城頭獵獵作響的旗幟,發出嗚嗚的悲鳴。城牆上,一夜之間便凝結了厚厚的、灰白色的霜花,在慘淡的日頭下反射著刺目的寒光。空氣幹燥得如同砂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
    就在這滴水成冰的時節,關羽將軍從樊城前線的求援信使,如同撲火的飛蛾,接二連三地撞入了上庸城。他們個個盔歪甲斜,滿麵煙塵,嘴唇凍得烏紫,裂開深深的血口,有些甚至伏在馬背上,被親兵半扶半抬著才勉強進入我的官署。每一次,那沾滿泥汙、被汗水浸透又被寒風凍硬的帛書被呈到我案頭,上麵那力透紙背、飽蘸著血與火的字跡都灼燒著我的眼睛:
    “封侄、達太守:樊城激戰正酣,曹仁困獸猶鬥,徐晃援兵已至,軍情萬分危急!速發上庸、房陵之兵,東向夾擊,解我樊城之圍!此乃存亡之秋,切切!關羽頓首!”
    “少將軍!孟太守!關將軍水淹七軍,擒於禁,斬龐德,威震華夏!然曹賊傾國之力反撲,荊州後方空虛,呂蒙那碧眼小兒已暗渡江陵!將軍腹背受敵,危在旦夕!請速速發兵,遲則萬事休矣!”信使的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匍匐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帳內的氣氛凝重如鉛。炭盆裏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映照著孟達那張此刻毫無血色的臉。他撚著胡須的手指微微顫抖,眼神在我和那幾封染血的帛書之間飛快地遊移,最終,他的目光定格在我臉上,那裏麵充滿了驚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勸阻。
    “少將軍!”孟達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清朗,帶著一種尖銳的緊迫感,“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房陵的位置:“房陵太守申耽、申儀兄弟,其心叵測,首鼠兩端!我上庸之兵,本就薄弱,若傾巢而出救援荊州,申氏兄弟一旦反叛,斷我歸路,與東三郡之曹兵合流,則上庸危矣!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他的手指又猛地劃向荊州方向,聲音因激動而更加尖利:“關將軍神威,舉世皆知!然如今局麵,江陵已失,烽火遍地!呂蒙白衣渡江,其勢已成!我軍此去,千裏迢迢,山路崎嶇,糧草轉運艱難,等我們趕到,隻怕…隻怕關將軍早已……”他後麵的話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如同冰冷的鐵錐,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更何況!”孟達猛地轉身,死死盯著我,眼神銳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盔甲,直抵靈魂深處,“少將軍!您需三思啊!疏不間親!疏不間親啊!您與關將軍,情同叔侄,可說到底,您終究……終究不是大王的親骨肉!關將軍乃大王桃園結義的生死兄弟,情逾骨肉!若您貿然出兵,勝了,是您份內之事;可若萬一有個閃失,致使關將軍有失,或者上庸、房陵因此淪陷……那時節,所有的罪責,所有的怨懟,都將由少將軍您一人承擔!”
    “疏不間親”!
    這四個字,如同四把燒紅的鋼刀,狠狠捅進我的胸膛,又猛地攪動!一股腥甜之氣直衝喉頭,眼前瞬間發黑。帳內炭火劈啪作響的聲音,信使粗重的喘息聲,仿佛都離我遠去。隻剩下孟達那雙因恐懼和激動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還有那四個字,在我腦中瘋狂地轟鳴、炸裂!
    不是親骨肉!終究不是親骨肉!
    一股暴戾的火焰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竄起,瞬間燒盡了那片刻的動搖和孟達描繪的可怕圖景!憤怒和一種被長久壓抑、急於證明自己的瘋狂渴望,徹底主宰了我。我霍然起身,沉重的甲葉發出嘩啦一聲巨響,案幾被我的動作帶得猛地一晃,硯台翻倒,墨汁潑灑在染血的帛書上,迅速暈開一片絕望的汙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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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達!休得胡言亂語,惑亂軍心!”我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震得整個官署嗡嗡作響,“關將軍乃國之柱石,我叔父!他深陷危局,豈能坐視不救?!上庸三郡,乃我父子親手打下的基業,由我劉封鎮守!我自有方略,豈容你在此畏首畏尾,妄言成敗?!”
    我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鋒閃爍著刺骨的寒光,直指門外淒厲呼嘯的寒風:“傳我將令!各部整軍待命!加固城防,嚴守關隘!無我將令,任何人不得擅離防區!違令者——斬!”
    “少將軍!”孟達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淒厲,“三思啊!此去非但不能解圍,反會自陷死地!荊州之敗,已成定局!您要保住的,是大王托付給您的上庸!是您自己的根基啊!”
    “根基?”我冷笑,那笑聲在空曠寒冷的官署裏顯得格外刺耳和空洞,“我的根基,就是手中的刀槍,就是為父王分憂解難!見死不救,坐視叔父危亡,那才是自絕於天地!我意已決,不必再言!守好你的城池!”我重重地將佩劍插回鞘中,轉身大步離去,將孟達絕望的呼喊和信使悲愴的眼神,連同那幾封被墨汁汙損的求援血書,一同拋在了身後刺骨的寒風裏。
    我站在城樓最高處,任憑北風如刀割麵,死死盯著東南方向那被陰雲和群山阻隔的虛空。我要守住這裏!我要向父親證明,向所有人證明!沒有那層血脈又如何?我劉封,憑自己的刀,憑自己的血,一樣能獨當一麵,一樣能為他守住這疆土!關羽的困境,是勇者的試煉,而我堅守上庸,同樣是一場不容有失的戰爭!這份功績,必將洗刷掉任何“疏不間親”的陰霾!我握緊冰冷的劍柄,仿佛握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命運。寒風灌滿甲胄,心卻如一塊燃燒的頑石,在冰與火的煎熬中,固執地朝著那必將到來的毀滅,轟然墜落。
    麥城的消息,最終還是裹挾著荊楚之地濃重的血腥與絕望,如同潰堤的洪水,衝垮了上庸城那層搖搖欲墜的平靜。關羽敗走麥城,被呂蒙擒殺!荊州全境陷落!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我的心髒,帶來一陣陣麻痹的劇痛。
    “少將軍!孟達…孟太守他…他反了!”親兵連滾爬爬地衝進官署,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他打開了北門…申耽、申儀兄弟的兵馬…還有…還有曹魏的大將徐晃…已經…已經進城了!”
    轟隆!
    仿佛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響,我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猛地撐住沉重的案幾才沒有倒下。孟達!疏不間親!疏不間親!他那絕望的、帶著詛咒般的嘶喊聲,此刻如同鬼魅的尖嘯,瘋狂地在我腦中回蕩!叛徒!這個懦夫!這個奸賊!他竟真的投了曹魏!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被我死死咽下。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四肢百骸。完了!一切都完了!上庸丟了!房陵、西城必然不保!父親托付的三郡,竟在我手中一朝傾覆!而這一切的根源,竟是我那愚蠢的、執拗的、為了證明自己而拒絕救援的決定!悔恨如同岩漿,灼燒著我的五髒六腑。
    “少將軍!快走!西門…西門還未合圍!”親兵焦急地嘶喊著,撲上來要拉我。
    走?還能走到哪裏去?我猛地推開他,踉蹌著衝出官署。外麵,殺聲震天!火光衝天而起,濃煙滾滾,遮蔽了原本就陰沉的天空。昔日還算齊整的街道,此刻已淪為修羅場。曹魏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從洞開的北門洶湧而入,與驚慌失措、倉促抵抗的少量守軍激烈地絞殺在一起。刀刃砍入骨肉的悶響,垂死者淒厲的慘嚎,房屋燃燒的劈啪聲,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地獄交響。
    “劉封小兒!納命來!”混亂中,一個熟悉而猙獰的聲音炸響。隻見申耽挺著長矛,帶著數十名如狼似虎的叛軍,正衝破一隊親兵的阻攔,如毒蛇般向我猛撲過來!他臉上帶著背叛者的瘋狂和嗜血的興奮。
    “狗賊!”所有的絕望、悔恨、憤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我雙目赤紅,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發出一聲震天的怒吼。不退反進!我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那柄父親在漢中慶功宴上親手所賜,象征著他期許與信任的寶劍,此刻握在手中,卻沉重冰冷得如同恥辱的枷鎖。
    劍光如匹練般卷起!迎著申耽刺來的長矛,我側身疾閃,冰冷的矛鋒擦著胸甲劃過,帶起一溜火星!幾乎是同時,我的劍鋒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斜撩而上,帶著我所有的憤恨與力量!噗嗤!血光迸濺!申耽那因狂喜而扭曲的麵容瞬間凝固,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胸前那道深可見骨的巨大創口。溫熱的、帶著腥氣的液體噴濺了我滿臉滿身。
    申耽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激起一片塵土。周圍的叛兵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一擊震懾,攻勢為之一滯。
    “走!”我一把抓住旁邊還在發愣的親兵,嘶啞地吼道。趁這短暫的混亂,我們帶著殘餘的十數名死士,奮力殺開一條血路,衝向上庸西門。城門洞開,外麵是通往西川的、崎嶇而渺茫的山路。我最後回頭望了一眼陷入火海與殺戮的上庸城,那是我證明自己的地方,也是我親手葬送的地方。孟達那句“疏不間親”,如同跗骨之蛆,在熊熊烈焰的背景中,再次清晰地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帶著冰冷的嘲諷和致命的預言。我狠狠抹去臉上的血汙,調轉馬頭,向著成都的方向,向著那必將到來的審判,亡命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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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丞相府的廳堂空曠而肅殺。沒有慣常的熏香,隻有初春料峭的寒意,透過厚重的門簾絲絲縷縷地滲入,纏繞在人的骨頭縫裏。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並未輕搖,隻是靜靜地搭在膝上。他素來清朗溫潤的麵容,此刻籠罩著一層沉重的鉛灰色,眼神深邃得如同寒潭,裏麵翻湧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痛惜,有審視,更有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決斷。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地磚上,甲胄殘破,血汙幹涸成暗褐色的斑塊,緊緊貼在皮膚上。從西川一路跋涉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絕望,讓我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但我依舊挺直了脊背,頭顱低垂,等待著那最終的裁決。廳堂內靜得可怕,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在死寂中回蕩,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的刺痛。
    “劉封。”諸葛亮的聲音終於響起,打破了這令人心膽俱裂的沉默。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汝可知罪?”
    我沒有抬頭,目光死死盯著地磚上細微的紋路,仿佛那是通往深淵的裂痕。“末將…知罪。”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坐視雲長叔父危亡,拒不發兵救援,致使荊州傾覆,關將軍殉國…此罪一也。”每一個字都像在剜心。“受命鎮守上庸三郡,卻禦下無方,信任叛賊孟達,致使三郡淪陷,喪師失地…此罪二也。封…罪無可赦!”最後一句,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來。
    “罪無可赦…”諸葛亮重複著這四個字,聲音裏聽不出情緒,隻有一種沉重的歎息意味在空氣中彌漫。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暫的寂靜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煎熬。“大王…亦知汝之罪。”他終於再次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疲憊,“然…大王言道,父子之情,終究難舍…”他微微停頓,似乎在斟酌措辭,“特賜…全屍。留爾顏麵,存爾體統。”說著,他緩緩抬起手。
    我的心,在聽到“父子之情”四個字時,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酸熱猛地衝上眼眶,又被我死死壓下。父子之情?那在徐州雪夜將我撿起、賜予我姓名和希望的父子之情?那在漢中城頭讚我“虎將”、賜我寶劍的父子之情?可也正是這“父子之情”,在這冰冷的“全屍”二字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脆弱!
    一名侍從無聲地托著一個朱漆木盤,步履沉重地走到我麵前,跪下。盤中沒有刀斧,沒有毒酒。隻有一匹素練,疊放得整整齊齊,白得刺眼,如同隆冬最深的積雪。那純粹的白,在幽暗的廳堂裏,散發著一種聖潔而殘酷的光芒。
    我的目光,死死地、無法移開地釘在那匹白練上。時間仿佛凝固了。廳堂,丞相,侍從…一切都模糊褪色,隻剩下那一片吞噬一切的慘白。耳邊響起的是徐州驛站那碗滾燙的粟米粥,是父親拍在我肩上那沉甸甸的一掌,是漢中城下震耳欲聾的“少將軍威武”的歡呼,是上庸城頭孟達那絕望的“疏不間親”的嘶喊,是麥城方向傳來的、想象中的金戈斷裂之聲…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畫麵,所有的榮耀與恥辱,希望與絕望,最終都匯聚、凝結,化作眼前這一匹冰冷的、代表“全屍”與“體統”的白練。
    “大王手諭在此。”諸葛亮的聲音再次傳來,比方才更加低沉,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蒼涼。他將一卷小小的帛書,輕輕放在那匹刺眼的白練旁邊。
    我的視線艱難地從白練上移開,落在那卷帛書上。手指僵硬地伸出,帶著無法控製的顫抖,緩緩將其展開。父親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筆力依舊雄健,卻仿佛被一種巨大的悲愴所浸透,墨跡凝重得化不開:
    “封兒:卿父子之情,深於海嶽。然荊州傾覆,雲長殞身,三郡淪亡,軍法如山,國法難容。賜卿白練一匹…全爾體麵,存爾尊嚴。勿怨父狠,社稷之重,重於私情。泉下相見…再續父子之緣。父…備…手諭。”
    “卿父子之情”…
    “泉下相見…再續父子之緣”…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早已支離破碎的心上。那被刻意遺忘的、深埋在“劉封”這個耀眼身份之下的卑微出身——“寇封”——在這生死之際,在這“卿父子之情”的絕筆麵前,帶著尖銳的嘲諷和冰冷的真相,猛地刺破了一切虛妄!
    原來如此。
    什麽虎將之名,什麽少將軍之威,什麽配得上“劉”姓的執著證明……在這煌煌亂世之中,在父親那重於泰山的“社稷”麵前,在流淌著同源血液的嫡親骨肉映襯下,我這個風雪中撿來的“兒子”,這份所謂的“父子之情”,終究輕如鴻毛,薄如蟬翼。它可以在需要時給予溫粥和姓氏,也可以在權衡時,被這匹白練,輕輕拂去。
    一滴滾燙的東西,終於無法抑製,重重地砸落在展開的帛書上,迅速暈開,將那“父子之情”的墨跡模糊成一片絕望的深黑。不是淚。是血。是從心口最深處剜出來的、帶著全部過往與幻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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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死寂的灰敗。目光掃過那匹冰冷的白練,最終落在丞相諸葛亮那雙深邃而複雜的眼眸中。
    “謝…大王恩典。”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來自九幽之下,“謝…丞相…成全。”
    我伸出雙手,不再顫抖。手指觸碰到那匹素練,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凍結了血液,也凍結了所有殘存的妄念。
    驛館那間小小的鬥室,成了我生命最後的囚籠。空氣裏彌漫著灰塵和陳舊木頭的氣息。我將那匹白練掛在房梁上,打了一個沉重的結。動作緩慢而精確,仿佛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案上,那卷寫著“卿父子之情”的帛書靜靜攤開,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我解下佩劍——那柄漢中王所賜、曾象征無上榮光的寶劍。冰冷的劍身映照著我此刻蒼白、了無生氣的臉。指尖拂過劍脊上精細的雲紋,那曾讓我熱血沸騰、渴飲敵血的鋒刃,如今隻餘下刺骨的寒。
    “父親…”一聲低喚,耗盡所有氣力。這聲呼喚裏,再無少年時的孺慕與惶恐,也無漢中城頭的激昂與榮耀,隻剩下無盡的空洞和一種終於認命的疲憊。
    我將劍輕輕放在帛書旁邊。冰冷的金屬,溫熱的血字,構成一幅荒誕而淒涼的絕筆。
    最後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白練結成的環套。它懸掛在那裏,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句號。
    我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建安六年的徐州雪夜。刺骨的寒風,瀕死的麻木,還有那件帶著陌生體溫和汗味、鐵鏽味的厚重披風驟然裹住我的感覺。那暖意,曾是我全部的希望和新生。還有驛站裏那碗滾燙的粟米粥,稀薄得能照見碗底粗紋的粥水,那是我吃過最燙、最香的一碗飯……
    原來,二十年前那碗粥的溫度,從來不夠溫暖整個餘生。
    我踢開了腳下的矮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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