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夏侯惇篇——獨眼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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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六年的風卷過陳留,帶著塵土與亂世的腥氣。我初遇曹公時,他正立於校場點兵,身形挺拔如孤鬆,目光銳利似寒星。那股吞吐天地的氣概令我心頭一震,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攥住——這絕非尋常人物。
“元讓願隨明公,掃除奸凶,澄清宇內!”我單膝跪地,聲音在空曠校場上回蕩,帶著年輕氣盛的粗糲。
曹公扶我起身,那雙手沉穩有力:“得元讓,如添臂膀!”這短短一句,已勝過千軍萬馬的許諾。彼時我不過二十出頭,一身蠻力,滿心都是效命明公、建功立業的熾熱念頭。
初平元年,酸棗會盟,十八路諸侯齊聚討董。虎牢關下,呂布那廝赤兔馬快,方天畫戟如蛟龍翻江,無人能近其身。我按捺不住胸中戰意,提槍欲出,卻被曹公按住手臂。
“元讓稍安,此獠非一人可敵。”他目光沉靜如水,望著關下耀武揚威的呂布。我喉頭滾動,終究咽下那口躁氣,隻握得槍杆咯咯作響。那匹紅馬在關前耀武揚威,馬蹄踏起的煙塵仿佛都帶著挑釁的意味。我緊盯著呂布,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臂上青筋暴起,血脈賁張——明公的手卻如鐵鉗般沉穩。
濮陽城內,火光衝天,喊殺聲震耳欲聾。呂布的方天畫戟撕裂空氣,直取曹公要害!我暴喝一聲,挺槍迎上,金鐵交鳴的巨響幾乎撕裂耳膜。那戟上的力道沿著槍杆直透臂骨,震得虎口發麻。曹公趁勢後撤,我則死死纏住呂布,槍尖吞吐如蛇信,每一擊都傾盡全身氣力。火光映照下,呂布那張狂狷的臉近在咫尺,眼中凶光畢露。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明公在身後!長槍舞得更疾,槍影幾乎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擋住呂布每一次致命的進擊。
建安三年,下邳城外,呂布已成甕中之鱉。高順引兵突圍,那陷陣營果然名不虛傳,如尖刀般撕開我軍陣腳。我率部迎上,兩軍相撞的瞬間,人仰馬翻,血肉橫飛。高順槍法刁鑽狠辣,我與他戰至三十回合不分勝負,心頭火起,索性棄了招式,隻以蠻力猛劈猛砸。終於,高順力竭,被我斬於馬下。看著他那雙至死猶睜的不甘眼睛,我胸中那口惡氣方才吐出。昔日虎牢關下不可一世的呂布,連同他那些爪牙,終究伏誅於明公大業之下。
建安五年的兗州,風雲突變。張邈、陳宮叛迎呂布,曹公後方告急。我奉命馳援,日夜兼程,馬蹄踏碎了不知多少星光。鄄城外,箭雨如蝗。我護著荀彧、程昱登城督戰,一支流矢破空而來,直撲荀彧麵門!我下意識揮臂格擋,冰冷的箭鏃瞬間刺穿臂甲,劇痛如毒蛇般噬咬神經,血頓時染紅了甲片。荀彧驚魂未定,我咬牙拔出箭杆,帶出一蓬血雨,反手將箭狠狠擲向城下,嘶吼道:“守城!人在城在!”
鄄城保住,旋即揮師東阿,與呂布叛軍鏖戰。那日沙塵蔽日,兩軍陣前,呂布驍將曹性藏於陣中,弓弦響處,一支冷箭如同毒蛇吐信,破空而至!左眼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猛然炸開,仿佛頭顱被生生劈裂,世界瞬間傾斜、模糊、浸透血色。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拔,指尖觸到了冰冷滑膩的箭杆,以及……箭杆末端那團滾燙、黏稠、尚在搏動的東西!
“父精母血,不可棄也!”這八個字不受控製地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帶著血沫的腥氣,更像某種古老的巫咒。劇痛撕扯著每一寸神經,視野被猩紅徹底淹沒。我幾乎是憑著本能,將那團血肉囫圇吞下!腥鹹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竟帶來一種詭異的、近乎毀滅的快意。劇痛如潮水般退去,隻留下一種奇異的空茫,右眼的世界反而無比清晰銳利。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咆哮:“鼠輩!安敢傷我!”長槍循著箭來的方向,帶著全部的生命和狂怒,如雷霆般擲出!曹性那張驚駭欲絕的臉在僅存的右眼視野中急速放大,隨即被槍尖無情貫穿!
黑暗徹底籠罩了左眼的世界,一種奇異的平衡感卻由此而生。血水順著臉頰蜿蜒流下,滾燙而粘稠,仿佛一道滾燙的烙印。劇痛後的麻木裏,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升騰起來。沙場喧囂似乎遠去,唯有右眼死死盯著前方煙塵中隱約的敵軍陣線——那不再是戰場,而是注定要踏平的路徑。
建安十三年,赤壁烈焰燒紅了長江,曹公敗走華容。我引軍接應,在那泥濘狹窄、腥風血雨的路上,終於見到了形容枯槁的明公。他渾身濕透,衣甲破損,臉上混雜著煙灰與血汙,那雙曾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難以言喻的疲憊與痛楚。
“明公!”我滾鞍下馬,跪倒在他沾滿泥漿的靴前,喉嚨哽住。他伸手扶我,那手冰冷而微微顫抖:“元讓……起來,敗了,敗得慘啊……”他聲音嘶啞,目光掠過身後那些同樣狼狽不堪、如同驚弓之鳥的殘兵敗將,眼神深處翻湧著複雜如淵的痛悔與蒼涼。
“勝敗乃兵家常事!明公保重,他日必卷土重來!”我扶住他臂膀,感覺那曾經支撐天下的筋骨也仿佛被這場大火燒得鬆垮了。此刻,心中沒有半分對敗績的怨懟,隻有目睹雄鷹折翼時,那尖銳到骨縫裏的痛惜。明公啊明公,這萬裏江山何其重,難道竟要壓垮您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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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五年春,洛陽宮闕,寒意料峭。曹公——如今的大魏魏王,躺在病榻之上,氣息已如風中殘燭。我跪在榻前,僅存的右眼望著他枯槁的麵容,那雙曾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渾濁地映著帳頂模糊的流蘇。
“元讓……”他的聲音微弱得幾乎消散在空氣裏,枯瘦的手抬起,我立刻緊緊握住,那皮膚薄得透亮,冰冷得嚇人,“孤……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
“大王……”喉頭堵得厲害,幾十年並肩的血火征塵、無數生死瞬間呼嘯著湧上心頭,最終隻化作一聲嘶啞的低喚。他的手在我掌心無力地動了動,似要抓緊什麽。
“子桓……子桓年少,天下未定……”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元讓……替我……替孤……看著……”未盡的話語消散在喉間,那渾濁的目光卻死死盯在我臉上,帶著千鈞重托,帶著無法言說的懇求。
“大王放心!”我俯下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字一頓,如同當年在陳留校場的誓言,“元讓在,必竭殘生之力,護嗣君,保大魏!”話音落下,帳內死寂。再抬頭時,魏王已闔目長逝,嘴角似乎凝著一絲極淡的釋然。我跪在原地,緊握著他冰涼的手,帳外的風聲嗚咽著,仿佛在為一代雄主送行,也吹透了我空茫的殘軀。那托付的千鈞重量,沉沉地壓在了我僅存的肩頭。
黃初七年,洛陽城已是大魏的帝都。我雖官拜大將軍,位極人臣,然歲月不饒人,更兼舊傷纏身,尤其是那空洞的左眼眶,每逢陰雨便如針錐般隱隱作痛,時刻提醒著當年兗州城下的血與火。這年深秋,寒氣早至,我臥於府邸病榻之上,窗外風聲嗚咽,如泣如訴。
太子曹叡跪於榻前,少年眼中含著淚光。我掙紮著想抬手撫他頭頂,手臂卻沉重如鐵。眼前景象開始模糊晃動,仿佛沉入水底。
劇痛毫無征兆地再次降臨!並非來自衰老的軀體,而是源於那早已空無一物的左眼眶深處!那痛楚如此熟悉,如此暴烈,仿佛時間倒流回兗州城下那個血色的黃昏——箭矢撕裂骨肉的劇痛、腥鹹滾燙的血肉滑過喉嚨的觸感、以及那孤注一擲擲出長槍時的狂怒……所有感官記憶排山倒海般湧回!
“呃啊——!”一聲壓抑的痛吼不受控製地從喉間逸出。太子驚惶地握住我的手:“大將軍!”
疼痛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輕盈。迷蒙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陳留校場初遇時的曹公,英姿勃發,目光如電;看到濮陽大火中並肩死戰的背影;看到赤壁敗退後華容道上那雙疲憊的眼睛;更看到病榻前那隻托付江山的枯槁的手……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
視野盡頭,竟有一輪巨大的、溫暖的朝陽正緩緩升起,光芒萬丈,穿透了所有陰霾與血色。那光芒如此柔和,如此溫暖,仿佛能融化左眼深處糾纏數十載的陰寒與痛楚。
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一絲微不可察的歎息消散在風裏。那隻被太子緊握的手,終於緩緩地、徹底地鬆開了力道。
窗外的風,依舊嗚咽著,吹過庭院裏那棵蒼勁的古鬆,鬆濤陣陣,如戰鼓,如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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