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曹休篇——千裏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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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曹休,曹文烈。初平三年那個秋天,譙縣老宅庭中棗樹落盡葉子時,叔父曹操派人接走了我。那時父親已歿於亂世,母親為我整飭行裝,指尖冰冷微顫。我十歲,並不懂這亂世中投奔強者的意義,隻記得母親含淚的叮囑:“文烈,你終究是曹家的血脈啊。”——這句話,後來竟成了我一生沉重的注腳。
    我渡江北上,渡船搖蕩,水波在夜色下幽深如墨。抵達兗州營門時,我衣衫襤褸,形容狼狽,卻挺直脊背。叔父曹操自營中大步走出,風塵仆仆,目光如炬,如刀鋒般刮過我的臉。他粗糙的手掌重重落在我肩上:“此吾家千裏駒也!”——那聲音洪亮,穿透營壘的喧囂,如驚雷炸響在我心間。那一刻,我初次感受到“曹”字姓氏所帶來的灼熱分量,仿佛整個亂世的重量都壓在我尚顯稚嫩的肩膀上,又激發出一種奇異的、令人顫栗的榮光。
    從此我隨軍而行,鞍前馬後。建安十三年,赤壁火光映紅長江,烈焰如魔爪撕碎夜空,焦糊氣味混著江水的濕腥撲麵而來。我護持在丞相身側,目睹舳艫千裏在烈焰中斷裂、傾覆,士兵的哀嚎聲、火焰的咆哮聲、江水的嗚咽聲交織成一片地獄的合奏。丞相立於船頭,火光映照著他陡然蒼老的麵容,那背影在滔天烈焰與滾滾濃煙中,顯出一種從未有過的、令人心悸的孤寂與沉重。我握緊了手中冰冷的環首刀柄,心中並無恐懼,唯有一個念頭如烙印般深刻:這江東的烈焰,終有一日,我要親率鐵騎,踏平江表,用他們的血來償還今日這焚天之火!此恨此誌,如燒紅的鐵塊,深烙於骨。
    建安二十五年,魏王曹操薨逝。鄴城宮闕內外,白幡如雪,哭聲如潮。我立於棺槨之側,望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永遠闔上雙眼的沉靜麵容,心中空茫一片。丞相……叔父……那個曾以“千裏駒”喚我、予我無限期許與重托的人,終究拋下了這未竟的江山,也拋下了我們。新王曹丕繼位,加封我為鎮南將軍,都督揚州軍事。那沉甸甸的印綬壓在手心,我仿佛再次聽到那如雷貫耳的評價:“吾家千裏駒!”叔父,您在天之靈且看,文烈定不負所托,必為您守住這東南門戶,以慰英靈!鎮南將軍的印信,便是我的血誓。
    黃初七年,文帝曹丕亦駕崩。我作為托孤重臣之一,立於幼主曹叡的禦座之側,殿宇深廣,燭影搖曳,空氣凝重如鐵。那一刻,曹氏宗族數代人的重擔,如山般壓在我的肩上。我深知,這曹家的基業,已係於我輩之手。東南吳寇,虎視眈眈,我曹休一日在,必不使其北顧半步!這份沉甸甸的托付,是責任,亦是命定的枷鎖。
    太和二年,一封密信裹挾著江東的濕潤氣息,悄然送至我案頭。發信者,是鄱陽太守周魴。他言辭懇切,字裏行間浸透著被孫權重臣構陷、逼至絕境的悲憤與惶恐,字字泣血,句句錐心。他願舉七郡之地歸降大魏,隻求朝廷派兵接應。信中詳陳了江東虛實、軍力布防,更附有他自斷其發以明心誌的佐證!那一綹青絲,帶著觸目驚心的決絕意味,靜靜躺在信箋之上。
    我的心,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被驟然點燃。東吳!江東!赤壁那場焚盡北軍希望的衝天大火,丞相在火光中蕭索的背影,二十餘年來無一日敢忘的切齒之恨!如今,上天終於賜予良機!若得周魴歸順,盡收七郡,則江東門戶洞開,裂其疆土指日可待!這將是我曹休畢生功業之巔峰,足以告慰丞相在天之靈!此念一起,熱血如沸,幾乎要衝破胸膛。
    然而,朝議之上,司馬懿那雙幽深如寒潭的眼眸卻投來審視的光,帶著一種令人不快的冷靜:“陛下,曹將軍,周魴降表,其情雖切,然東吳詭詐,不可不防。陸遜用兵,素來沉穩多謀,此中或有詐術。宜當深察,萬不可輕動大軍。”
    深察?詭詐?司馬懿那謹慎到近乎怯懦的言辭,聽在我耳中,如同冰水澆在熾熱的炭火上,嗤嗤作響,徒增煩躁。他司馬氏,終究是外人!焉能真正體會我曹氏與江東的血海深仇?又焉能理解我曹休,這背負著“吾家千裏駒”之譽的宗室大將,對建立不世功勳的渴望與焦灼?周魴斷發為誓,七郡輿圖、軍機要害盡在掌握,此乃天賜良機!若因遲疑而錯失,豈非千古之憾?司馬懿的所謂“深察”,不過是其慣常的畏首畏尾罷了!我心中那複仇與建功的烈焰,豈容這盆冷水輕易澆滅?
    我昂首出列,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與自信,響徹整個殿堂:“陛下!周魴窮蹙來歸,斷發明誌,其情至誠!此乃天賜良機以破吳賊!臣願親提精兵,直搗江東!若失此機,恐江東永固,後患無窮!臣請陛下聖裁!”言辭鏗鏘,目光灼灼,直視著年輕的皇帝。我仿佛看到江東的城池在我鐵蹄下顫抖,看到陸遜束手就擒,看到那“千裏駒”之名最終化為照耀史冊的煌煌功勳。這機會,我曹休,絕不容錯過!
    皇帝曹叡的目光在我與司馬懿之間逡巡,年輕的臉龐上交織著猶豫與對開疆拓土的渴望。最終,他年輕的雄心被我的激昂點燃,緩緩頷首:“既如此,便依大將軍所言。望卿……旗開得勝,不負朕望!”那“望卿”二字,帶著沉甸甸的期許。我心中大石落地,一股豪氣直衝雲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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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旌旗蔽日,鐵甲如雲。我親率大軍十萬,號稱天子之師,浩蕩南下,直指江東重鎮皖城。周魴早已如約在石亭等候,他匍匐於地,風塵仆仆,形容憔悴,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將軍神兵天降,魴得見天顏,死而無憾!吳軍主力皆在江北,石亭空虛,將軍可速擊之!”他手指地圖,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急切之情溢於言表。
    看著眼前這誠惶誠恐的降臣,聽著他口中唾手可得的勝利,我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大軍隨即拔營,深入石亭險峻之地。然而,越往前走,道路越是崎嶇狹窄,兩側山嶺如巨獸蟄伏,林木幽深。山風吹過,帶著濕冷的寒意,卷起枯葉盤旋。隊伍中戰馬的嘶鳴聲似乎也透著一絲不安。我的心,不知為何,竟也隨著這險惡的地形而微微下沉,一絲難以言喻的陰翳悄然爬上心頭。
    “報——!”尖利的嘶喊撕裂了凝滯的空氣。斥候連滾帶爬而來,麵無人色:“大…大將軍!前方…前方山穀兩側,盡是吳軍旗號!漫山遍野!陸遜…是陸遜的大纛!”
    什麽?!我猛地勒住戰馬,座下駿馬驚得人立而起!那一瞬間,全身的血液仿佛驟然凍結,隨即又被一股滾燙的羞怒點燃!陸遜?他怎會在此?!周魴!那個斷發為誓的賊子!我猛地回頭,目光如利劍般刺向隊伍中周魴所在的位置——哪裏還有他的身影!隻有一片混亂的士卒和騰起的煙塵!
    “中計矣!”這三個字如同喪鍾,在我腦中轟然炸響!幾乎同時,四周沉寂的山嶺驟然爆發出震天的殺聲!仿佛沉睡的巨獸猛然蘇醒,張開血盆大口!無數吳兵如決堤的黑色洪流,從密林深處、山崖之上洶湧撲下!箭矢如飛蝗蔽日,帶著死亡尖嘯,鋪天蓋地攢射而來!滾木礌石發出沉悶恐怖的巨響,沿著陡峭的山坡轟隆隆碾下,所過之處,血肉橫飛!
    “結陣!快結陣!擋住他們!”我嘶聲力竭地大吼,拔劍在手。然而,狹窄的地形徹底扼殺了魏軍龐大兵力的優勢。十萬大軍,在這山壑之中,竟如困於籠中的巨獸,空有力量卻無從施展!前隊被滾木礌石砸得人仰馬翻,後隊被兩側衝下的吳軍攔腰截斷!慘叫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哀嚎聲瞬間充斥了整個山穀,濃烈的血腥味直衝鼻腔!
    我奮力揮劍,格開一支射向麵門的冷箭,環顧四周,目眥欲裂。曾幾何時,我麾下這令行禁止、氣吞萬裏的雄師,此刻竟如待宰的羔羊般混亂不堪,被分割、被屠戮!將士們驚恐的眼神,絕望的呼喊,如同無數把尖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是我!是我曹休的驕狂與輕信,將他們帶入了這絕地!什麽“千裏駒”!什麽不世之功!原來不過是陸遜砧板上的一塊肉!巨大的悔恨與恥辱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我的五髒六腑,幾乎令我窒息。
    “大將軍!快撤!末將斷後!”部將張普渾身浴血,嘶吼著帶親兵拚死抵住一波洶湧的吳兵。他的吼聲將我驚醒。撤?向哪裏撤?來時之路已被吳軍伏兵截斷!我曹休一世英名,難道真要葬身於此,成為天下笑柄?不甘!滔天的不甘與暴怒支撐著我:“隨我衝!殺出去!”
    我揮舞長劍,狀若瘋虎,帶著殘餘親兵拚死向一處看似薄弱的穀口衝突。劍鋒砍卷了刃,鎧甲上濺滿敵我雙方滾燙的鮮血。每一次揮劍,每一次格擋,都耗盡了氣力,也碾碎了僅存的尊嚴。周圍的親兵越來越少,屍體堆積如山。一支冷箭帶著惡毒的尖嘯,狠狠穿透我左肩的甲葉!劇痛鑽心,眼前猛地一黑,我幾乎栽下馬來。胯下坐騎也發出痛苦的悲鳴,前蹄一軟。
    “護住大將軍!”張普的聲音已近沙啞,他策馬擋在我身前,用身體硬生生替我格開數支射來的箭矢。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穀口方向突然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喊殺聲!一支魏軍旗幟頑強地出現在混亂的視野邊緣!
    “是賈逵!賈將軍的援兵到了!”絕望的士兵中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哭喊。
    賈逵!他終於來了!然而,此刻這姍姍來遲的援兵,帶給我的並非純粹的喜悅,而是一種混雜著屈辱的複雜情緒。為何不早些來?若早至半日,何至於此!但無論如何,這終究是一線生機!在賈逵部拚死接應下,我們這支潰不成軍的殘部,才得以從地獄般的石亭殺出一條血路,狼狽北遁。
    一路敗退,風聲鶴唳。肩頭的箭傷並未得到及時處理,在顛簸的馬背上反複撕裂,每一次顛簸都帶來一陣錐心的劇痛和滾燙的灼燒感。更痛的是心!十萬大軍!朝廷精銳!宗室棟梁!竟在我曹休手中折損殆盡!沿途所見,盡是潰散的敗兵,丟盔棄甲,麵如死灰。他們投向我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敬畏與信服,隻剩下麻木、恐懼,以及……那深藏其中卻如芒刺在背的怨懟。
    洛陽城巍峨的輪廓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然而,那昔日象征著無上榮耀與權力的都城,此刻在我眼中,卻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囚籠。敗軍之將,有何麵目再見天子?有何麵目再見滿朝文武?更有何麵目……去見那九泉之下,曾以“千裏駒”相許的叔父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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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拒絕乘坐車輦,堅持伏在顛簸的馬背上入城。城門緩緩開啟,我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從城頭、從街道兩側射來,像冰冷的針,刺穿著我殘破的甲胄,直透骨髓。沒有歡呼,沒有迎接,隻有一片死寂,以及死寂之下洶湧的議論。每一寸空氣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我死死低著頭,不敢看那宮闕的方向,更不敢想象幼主曹叡此刻會是怎樣的失望與憤怒。肩頭的傷處傳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腐壞氣息,伴隨著持續的高熱,日夜啃噬著我的精神和軀體。太醫小心翼翼地剜去腐肉,劇烈的疼痛讓我渾身顫抖,冷汗浸透衣衫,但我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這肉體的苦楚,比起內心的煎熬,又算得了什麽?
    洛陽的冬天來得格外凜冽。窗外,初雪無聲飄落,覆蓋了朱簷碧瓦,也仿佛要覆蓋掉這恥辱的痕跡。病榻纏綿,我時常陷入昏沉。恍惚間,又回到了譙縣老宅,庭中那株棗樹鬱鬱蔥蔥,青棗掛滿枝頭。一個麵容模糊卻威嚴的身影向我走來,粗糙溫暖的大手落在我頭頂,那洪亮如鍾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此吾家千裏駒也!”聲音裏滿是期許與驕傲。
    “叔父……”我喃喃低喚,掙紮著想要抓住那幻影,抓住那份早已逝去的榮光。然而,幻影消散,眼前隻有冰冷的牆壁,搖曳的燭火,以及彌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的傷藥苦澀與……死亡的氣息。赤壁的烈火、石亭的伏兵、周魴斷發時那看似絕望的眼神、陸遜沉穩冷峻的麵容、將士們臨死前的慘呼……無數畫麵在眼前瘋狂閃回、扭曲、撕裂。那“千裏駒”的讚譽,此刻聽來,竟是如此刺耳!它不再是榮耀的冠冕,而是將我釘死在恥辱柱上的尖釘!
    悔恨!無窮無盡的悔恨!悔不聽司馬懿之言!恨自己利令智昏,被那虛妄的功名蒙蔽了雙眼!恨自己葬送了十萬將士的性命!更恨自己辜負了曹氏數代人的重托,玷汙了“吾家千裏駒”這五個沉甸甸的字!這悔恨,比肩頭那深入骨髓的疽瘡更痛、更毒!它日夜啃噬著我的五髒六腑,吸幹了我最後一絲生機。
    “呃啊——!”
    一口滾燙的、帶著濃重腥氣的液體猛地湧上喉頭,噴濺而出!視線瞬間被一片粘稠的猩紅所覆蓋。榻前侍奉的家人驚呼著撲上來,他們的臉在血霧中扭曲、模糊。耳邊的聲音也漸漸遠去、飄渺。
    好冷啊……這洛陽的冬天……
    意識沉入無邊黑暗前,我仿佛又聽到了那稚嫩而堅定的聲音,在譙縣老宅的棗樹下響起:
    “母親,我終究是曹家的血脈啊……”
    這血脈,是榮耀,亦是枷鎖,是起點,亦是……無路可逃的終途。
    馬蹄聲、殺伐聲、烈火焚燒戰船的爆裂聲、丞相立於船頭時烈風撕扯戰袍的獵獵聲……無數戰場的聲音碎片般湧入腦海,最終卻被一句清晰如昨的洪亮嗓音蓋過:“此吾家千裏駒也!”
    那聲音如同最後的鍾鳴,在永恒的寂靜降臨前,久久回蕩,然後……徹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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