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夏侯淵篇——白地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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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夏侯淵,字妙才,第一次跟隨孟德兄揮刀上陣時,刀鋒尚輕,血氣卻重得足以煮沸淮北的塵土。那時兄長目光如炬,掃過兗州狼藉的焦土,掃過我們這些追隨他驅馳的鄉裏子弟。他拍著我的肩頭,聲音低沉而滾燙:“妙才,這亂世如猛虎噬人,我等若不提刀,便隻能成其腹中之肉。”——那手掌的力度,至今仍烙在我肩胛骨深處,灼熱未消。
建安五年,北風卷著黃河的腥氣撲入官渡營壘。袁紹十萬大軍壓境,營帳連綿如烏黑的雲層,沉甸甸壓在每一個士卒的心上。我按劍立於兄長身側,看著他伏案審視地圖的側影,燈火在他深陷的眼窩裏跳動,疲憊如同刻痕,卻掩不住瞳仁深處那簇執拗的火焰。
“妙才,”他忽然抬頭,聲音沙啞如礫石相磨,“糧草……已不足三日之用了。”話音未落,探馬驚惶闖入,帶進一股寒徹骨髓的風:“報!袁軍大將淳於瓊,正督糧草往烏巢而去!”
兄長的目光陡然銳利如鷹隼,直刺向我:“妙才,此乃千鈞一發!你速領精騎,直撲烏巢!”他霍然起身,甲胄鏗鏘作響,那眼神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我血脈賁張:“燒盡袁紹糧草!此役成敗,係於你一身!”
“遵命!”我抱拳,鐵甲鱗片撞擊出金鐵之聲,胸中一股滾燙的洪流奔湧不息,為了兄長這信任如山的重托,縱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夏侯淵也定要踏平了它!我轉身衝出營帳,厲聲高喝:“點兵!隨我來!”
馬蹄叩擊大地,夜風如刀割麵。火光衝天而起,映亮我年輕而猙獰的臉龐。當淳於瓊在烈焰中驚惶回首,我手中長刀已挾著對兄長的無限忠勇,挾著兗州子弟破釜沉舟的決絕,如雷霆般劈斬而下!刀鋒撕裂皮肉骨頭的滯澀感傳來,溫熱血雨濺滿戰袍,我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咆哮:兄長,您的糧道,我夏侯妙才為您打通了!
建安十六年,西風卷著邊地的沙礫,抽打在渭水之濱。馬超的西涼鐵騎,挾裹著寒光與複仇的呼哨,一次次衝擊著兄長的大營。營柵在巨木的撞擊下呻吟,每一次撼動都仿佛撞在兄長緊蹙的眉峰上。我立於兄長身側,感受著那沉默中蘊藏的驚濤駭浪。他手中那枚令箭,已被汗水浸得微潮。
“妙才,”兄長終於開口,聲音沉凝如鐵,“西涼兵悍勇,非智取不可。你領一軍,輕裝疾行,繞其側後,斷其歸路,焚其輜重!”
“得令!”我心中熱血激蕩。又是這托付重任的眼神!兄長深知我夏侯淵的刀快,更知我馳援如風!我當即點選精兵,人銜枚,馬裹蹄,如同暗夜中無聲的潛流,繞過殺氣騰騰的正麵戰場。當西涼軍後方驟然升騰起衝天的火光與驚惶的嘶喊時,我橫刀立馬於高坡,看著馬超軍陣不可避免的動搖與混亂,胸中豪氣幹雲:兄長,您要的破敵之機,我夏侯妙才為您撕開了!
時光飛馳,轉眼建安二十三年,我奉兄長之命,總督西線,坐鎮漢中。蜀道艱險,群山如鐵色的巨獸環伺。陽平關下,與張魯降將張合共守,城垛之上,寒風砭骨。張合指著關外蜀軍新築的營壘,憂色深重:“夏侯將軍,劉備遣張飛、馬超出兵,占據要衝,其勢漸熾,不可不防啊。”
我按劍立於城樓,目光掃過遠處蜀營隱約的燈火,如同蟄伏猛獸的眼睛。心頭掠過兄長臨行時殷切而沉重的托付:“漢中乃西陲門戶,妙才,替我守好它!”兄長那幾乎洞穿肺腑的目光,此刻化作我肩上千鈞重擔。
“儁乂過慮了!”我聲音洪亮,既是說與張合,更是對自己胸中那份焦灼的壓製,“孟德兄將此地托付於我,我豈能容劉備老兒猖獗?待我整頓兵馬,必親提勁旅,踏平其營!”然而,當夜巡營,聽著營中傷卒壓抑的呻吟,望著連綿群山投下的巨大陰影,一絲寒意卻悄然爬上脊背——這蜀道,這人心,是否真如我口中那般唾手可定?
建安二十四年的春天,定軍山的草木在肅殺中艱難萌發綠意。劉備大軍壓境,如烏雲蔽日,其鋒銳直指我營壘的咽喉——走馬穀。張合風塵仆仆從前沿敗退,頭盔歪斜,甲葉上濺滿泥點與暗紅的血漬,神情疲憊中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悸:“夏侯將軍!蜀軍勢大,前營已失,走馬穀……走馬穀恐難久持!末將無能!”
“什麽?!”一股無名怒火猛地衝上頭頂,燒得我眼前發紅。我猛一拍案,震得案上令箭亂跳:“張儁乂!你也是百戰之將,竟被蜀軍逼至如此境地?!豈有此理!”兄長將漢中交予我手,寸土皆如泰山之重!我夏侯淵豈能坐視陣地淪喪?怒火與一種被辜負的焦躁感灼燒著五髒六腑。
“點兵!”我厲聲咆哮,抓起佩刀,“隨我親赴走馬穀!我倒要看看,蜀中何人敢如此猖狂!”親兵欲勸,被我淩厲眼神逼退。我大步衝出營帳,跨上戰馬,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呐喊:失地,必須奪回!兄長的信任,絕不容一絲玷汙!
走馬穀。山風嗚咽,卷起焦糊與血腥的氣息。穀中狹窄,蜀軍居高臨下射下的箭矢如同毒蝗,我方的鹿角工事被摧毀大半,殘骸狼藉。士卒們臉上布滿疲憊與恐懼的陰霾,修補的動作在箭雨下顯得遲緩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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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補上!都給我快!”我策馬在陣後督視,焦躁地揮動馬鞭,厲聲嗬斥。看著士兵們因恐懼而顫抖的手,看著那緩慢如蝸牛爬行的修補進度,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如同毒蛇噬咬著我的內心。每一刻的拖延,都像是在兄長交付的重任上多添一道恥辱的裂痕!
“將軍!此處危險!請暫避!”部將郭淮衝過來,死死拉住我的馬韁,聲音因急切而嘶啞。
“滾開!”我怒火更熾,一把甩開他的手,“區區箭矢,焉能阻我?孟德兄托付之地,豈容工事殘破至此?”兄長期盼的眼神,漢中失利的後果,種種重壓化作一股蠻勇的衝動。我翻身下馬,奪過一名士兵手中的木槌和鹿角,大步衝向最前沿那片狼藉的缺口。“讓開!本將軍親自來!”
我彎下腰,奮力將沉重的鹿角拖拽到缺口處,鐵甲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汗水立刻從額頭滲出,混著飛揚的塵土流下,鹹澀地刺入眼角。就在我直起身,用木槌奮力夯實那根搖晃的鹿角時——
“夏侯淵!老卒黃忠在此!”
一聲霹靂般的怒吼,仿佛貼著耳根炸響!我猛地抬頭,心髒驟然縮緊!
山穀上方,一匹火炭般的戰馬如同神兵天降!馬背上,一員須發皆白的老將,白須在風中戟張,雙目精光四射,手中那柄巨大的赤色長刀,在慘淡的天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令人魂飛魄散的寒芒!快!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我畢生對速度的認知!
“不好!”我瞳孔驟縮,寒意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腦中一片空白,唯有兄長那托付重任的殷切眼神閃過——來不及了!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窒息的鈍響。
時間,仿佛被這一刀斬斷了。
手中的木槌無力地脫手,沉重地砸在腳邊的泥地上,濺起幾星汙濁的泥點。我僵立在原地,難以置信地低頭。視線艱難地、一點點向下移動。
胸前……那堅硬的護心鏡,如同脆弱的薄冰般碎裂開來。一道巨大的、猙獰的裂口,正汩汩地向外噴湧著滾燙的液體。那紅色,如此刺目,如此洶湧,瞬間浸透了征袍,順著冰冷的鐵甲邊緣滴滴答答落下,砸在腳下的黃土上,暈開一朵朵詭異而迅速凋零的紅花。
痛?不……起初竟感覺不到痛。隻有一種可怕的、無法抗拒的“空”。仿佛整個胸腔,連同裏麵曾經沸騰的忠勇、燃燒的驕傲、對兄長如山般的承諾,都在這一刀之下被徹底剜去,隻留下一個冰冷刺骨、呼呼灌著寒風的巨大窟窿。
“呃……”喉嚨裏湧上一股濃重的腥甜,堵住了所有聲音。視野開始搖晃、模糊、旋轉。定軍山灰暗的峭壁,天空中鉛色的層雲,近處士卒們因極度驚駭而扭曲的麵孔……所有景象都像破碎的琉璃般旋轉、剝落。耳畔,驚惶的呼喊、刀劍的碰撞、戰馬的悲鳴……一切聲音都飛速遠去,被一種巨大而沉悶的嗡鳴所取代。
力氣,正從四肢百骸急速地抽離。雙腿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甲胄和這具突然變得無比疲憊的軀殼。我雙膝一軟,重重地向前跪倒,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前傾去。臉頰貼上冰冷、粗糲、混雜著血腥與硝煙味的泥土。
眼前的光,越來越暗,越來越窄。在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後一瞬,一幕幻景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出來——
不是血火交織的戰場,不是刀光劍影的拚殺。竟是兗州,那年少時塵土飛揚的故鄉校場。陽光熾烈,曬得黃土發燙。年輕的孟德兄一身布衣,汗流浹背,正奮力揮舞著一柄沉重的環首刀,動作尚顯生澀,眼神卻已銳利如鷹。他停下,抹了把汗,目光灼灼地看向同樣年輕的我和元讓:“妙才,元讓!看這天下,亂象已生!大丈夫生於世間,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澄清玉宇!爾等,可願隨我同闖這龍潭虎穴,共扶漢室?”
“願隨兄長,生死不棄!”我和元讓激昂的聲音在記憶中回蕩,清脆而毫無雜質,帶著少年人一往無前的滾燙赤誠。
那誓言……那陽光下鏗鏘的誓言……
兄長……孟德兄……
我辜負了……您的托付……辜負了……
喉嚨裏的血塊終於衝開,我拚盡最後一絲殘存的氣息,發出一聲微弱得如同歎息、卻耗盡了一生悔恨的囈語:
“元讓……替我……補好……鹿角……”
黑暗,徹底淹沒了所有光亮,所有聲音,所有感覺。那曾經沸騰的熱血,那追隨兄長征戰四方的烈馬嘶鳴,那睥睨群雄的豪言壯語……一切都歸於沉寂,沉入定軍山這片冰冷而永恒的泥土之中。唯有那聲未能完成的托付,消散在嗚咽的山風裏,成了我夏侯妙才,最後未能補上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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