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張遼篇——青史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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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三年的雪,格外冷冽,刺骨寒氣鑽透鐵甲縫隙,直刺骨髓。我默然立於下邳城頭,眺望城外曹營篝火連綿不絕,如同荒野巨獸睜開無數隻眼睛。呂布將軍倚在柱旁,昔日睥睨天下的英姿早已消磨殆盡,僅剩枯槁麵容上燃燒著最後一絲不甘的餘燼。他猛地拍擊城牆,碎石簌簌而落:“文遠!你我合力,何懼曹操?待我赤兔……”
    我垂首,無言以對。他口中赤兔馬的嘶鳴猶在耳畔,然那神駿身影連同他的意氣風發,早已被這圍城的絕望吞噬。城下曹營號角低沉,如同宣告末日的挽歌——當年丁原大人帳下,我初識將軍,他曾縱馬揚鞭,意氣風發,何曾料想今日困獸之狀?
    我凝視自己握刀的雙手,這雙手曾隨將軍破陣殺敵,也曾沾染過無數無辜者的鮮血。陳宮先生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又浮現眼前,他喑啞的歎息仿佛穿透風雪而來:“奉先,非明主也……”城上寒風割麵,猶如命運在無聲質問:難道我張遼文遠,此生隻能困死於這座孤城,與無望的忠誠一同殉葬?
    城門終被撞開,我隨眾人被押解至白門樓前。曹公端坐於上,目光如炬掃過階下,聲音沉穩如磐石:“縛虎不得不急。”
    呂布掙紮著嘶喊:“明公!布願降,願效犬馬……”那卑微求生的姿態,瞬間撕碎了最後一點殘存的英雄幻影。我閉上眼,心中唯餘一片冰涼死寂的雪原。陳宮先生昂首赴死,步履從容,那背影竟有種奇異的解脫。高順將軍亦沉默引頸,他的無言是對主公最後的體麵。我亦上前一步,坦然迎向曹公審視的目光:“唯死而已,何須多言。”
    “吾素知文遠忠義,”曹公的聲音卻陡然傳來,“今日相見,何故以死相拒?”
    我愕然抬頭,正撞上他那雙深不見底卻分明含著惜才之意的眼睛——那目光裏,沒有勝利者的驕矜,倒似穿透皮囊,直抵我靈魂深處未曾熄滅的火種。關羽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清晰而堅定:“某知文遠武藝、膽略、忠義皆備,若得明公收用,必效死力!”
    這陌生的“生路”猝然鋪展於眼前,帶著灼人的溫度。曹操親自為我解縛,動作鄭重而真誠,那一刻我竟覺喉頭哽咽,眼中酸澀:“願……效犬馬之勞。”——亂世飄蓬,終於尋得可以紮根的土地?亦或隻是另一重未可知的樊籠?我張遼,今日以命相托,此心此身,從此便隻付一人矣!
    許昌城中,我整肅衣甲,踏入曹公府邸。他正立於地圖前,燭光映著他專注的側臉,見我進來,立即展顏一笑:“文遠來矣!且看此處……”他手指河北,“袁紹擁兵自重,驕橫日久,已成心腹之患。”他的手指堅定地劃過地圖上的山川關隘,每一個戰略要點都如數家珍,目光裏燃燒著清晰而熾熱的光芒——那是我在呂布眼中從未見過的、足以廓清亂世陰霾的誌向。
    我心中一震。昔日追隨呂布,何曾有過如此深謀遠慮?不過憑一己之勇,逞匹夫之快,隨波逐流罷了。曹公不僅知人善任,更胸藏經緯,欲安天下。我單膝跪地,鎧甲鏗鏘:“遼,願為明公前驅,雖萬死,不敢辭!”話語出口,竟覺胸中塊壘盡消,一股久違的、屬於真正戰士的熱血重新奔湧起來。
    建安五年,官渡。風沙蔽日,戰雲壓城。袁紹大軍連綿數十裏,營帳如雲,刀戟映日生寒,仿佛一片鋼鐵的怒潮。曹公勒馬立於陣前,遙望那無邊無際的敵軍,神色凝重如鐵。我按劍侍立其側,心知此戰關乎生死存亡,亦是曹公宏圖大業的關鍵一役。
    激戰正酣,鼓角爭鳴,殺聲震天。我親率所部銳卒,如尖刀般刺入敵陣。刀光起落間,血肉橫飛,耳畔唯有兵刃撞擊的刺耳銳響與瀕死的慘呼。忽然,遠處中軍陣腳一陣騷動,竟有袁軍精銳如毒蛇般直撲曹公大旗所在!那一瞬間,一股冰冷的戰栗直衝頭頂,我厲聲高喝:“隨我來!”不顧一切地撥轉馬頭,奮力向那危急的核心殺去。
    長刀劈開血霧,戰馬踏過殘肢,心中唯有一個念頭熾烈燃燒:護住他!護住這亂世中唯一值得托付性命的明主!血染征袍,刃卷寒鋒,當我終於衝破重圍,與曹公會合於一片狼藉的戰場中心時,他染血的臉上竟露出讚許的笑容:“文遠此來,吾無憂矣!”那一刻,風沙中相視的眼神,勝過千言萬語。血與沙混雜的氣息裏,我真正尋到了歸宿的方向——不再是飄零的刀鋒,而是嵌入宏圖的一塊堅石。
    建安二十年,合肥孤城如危卵懸於激流之上。孫權十萬大軍壓境,戰船蔽江,營寨連綿,氣勢洶洶。城內兵微將寡,人心浮動,壓抑的恐懼如濃霧般彌漫在每一塊城磚之間。
    夜幕沉沉,我獨自登上城樓。城外敵營燈火如繁星墜地,映得天際微紅。腳步聲自身後響起,是李典。他默默立於我身側,一同望向那片令人窒息的敵軍之海。空氣凝滯,往昔的隔閡在沉默中無聲湧動。
    “將軍,”李典終於開口,聲音在夜風中顯得幹澀,“今孫權舉國而來,其勢……不可擋。”他頓了頓,似在艱難選擇措辭,“然典觀將軍神色,竟無半分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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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並未回頭,目光依舊焦著在遠方那象征威脅的燈火上:“曼成,懼意若有,能退敵否?”城頭的風愈發凜冽,卷動殘破的旗幟獵獵作響,“此城在,則江淮安;此城陷,則中原門戶洞開。遼受明公重托,守此土,唯有死而已,何懼之有!”
    李典長久地沉默著。忽然,他解下腰間酒囊,拔開塞子,仰頭痛飲一口,隨即遞向我。辛辣的酒氣瞬間刺入鼻腔。我接過,同樣灌下一大口,那灼熱直衝肺腑,仿佛點燃了沉寂已久的血脈。
    “好!”李典猛地擊掌,眼中驟然迸發出一種近乎悲壯的光芒,“典素知將軍忠勇,今日方見其烈!往昔齟齬,不過浮雲。此戰,典與麾下兒郎,願隨將軍死戰到底,絕無二心!”他伸出的手掌粗糙有力,在城頭的星光下微微顫抖。兩隻手,兩副冰冷的鐵護腕,重重交握在一起。那一刻,冰冷的城磚仿佛也傳遞著一種微溫——信任的暖流,穿透了將帥間經年的寒冰。
    翌日,孫權大軍潮水般湧來。我親選八百敢死之士,目光掃過那一張張年輕而堅毅的麵孔:“諸君!隨我破陣,挫其鋒銳!此去,或生還受賞,或馬革裹屍,皆青史留名!”八百壯士齊聲怒吼,聲震雲霄,眼中燃燒著同一種無畏的光芒。
    城門洞開,我們如離弦之箭,直撲敵軍核心!長刀所向,敵陣如浪裂開,血雨腥風之中,我望見遠處孫權麾蓋,厲聲高喝:“目標孫仲謀!隨我衝!”刀鋒過處,人仰馬翻。孫權的帥旗在混亂中倉皇後移,十萬大軍竟被這決死一衝撼動陣腳!那一日的血與火,八百孤膽撕裂了十萬大軍的驕狂,逍遙津水為之赤紅,江東小兒聞我名而不敢夜啼。當殘陽如血,映照著疲憊卻屹立不倒的將士身影,李典渾身浴血地策馬靠近,我們相視無言,隻餘下沙啞的喘息和眼底深處劫後餘生的微光——無需言語,生死淬煉出的袍澤之誼,已融入這滿目瘡痍的疆場。
    黃初三年,洛陽的宮闕在秋陽下閃耀著新朝的金輝,卻已不複當年許都丞相府那務實而充滿力量的氣息。曹丕高坐於禦座之上,冠冕堂皇,眉宇間卻凝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鬱與猜忌。他揮袖指點輿圖,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宏大:“朕欲親征江東,一統寰宇!文遠以為如何?”
    我強忍膝頭舊傷傳來的刺骨疼痛,抱拳躬身:“陛下,孫權據長江天險,水軍精銳。我軍新曆漢中之疲,將士思歸,亟需休養。此時大舉南征,恐……”話未盡,已被他不耐地打斷。
    “老將軍!”曹丕嘴角牽起一絲冰冷的笑意,目光銳利如刀鋒掃過我的白發,“莫非是逍遙津的膽氣,隨年歲消磨了?”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非關懼怕,而是目睹先王基業或將因躁進而傾覆的深重憂慮。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挺直脊背,舊傷在骨縫中發出無聲的呻吟:“陛下!非遼懼戰!昔隨武帝,深知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今當效文景,積蓄國力,待天時地利……”
    “夠了!”曹丕猛地一拍禦案,震得筆硯俱跳,“朕意已決!張遼,念你舊功,仍為先鋒!莫再多言!”那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大殿。我緩緩垂下頭,看著金磚地麵映出自己蒼老的倒影,喉頭苦澀翻湧——先王,您托付的江山,遼今日……竟已無力再護其周全了麽?
    戰船蔽江,曹魏大軍浩蕩南下。江風凜冽,吹動我花白的鬢發,也吹不散心頭那沉甸甸的巨石。我駐立船頭,眺望對岸隱約可見的東吳壁壘。那並非逍遙津時一往無前的殺場,而是一片充滿未知凶險的泥潭。陛下年輕氣盛,銳意求成,卻不知這浩蕩長江,曾吞噬了多少驕狂的雄心。
    突然,尖銳的破空之聲撕裂空氣!一支淬毒的弩箭,刁鑽如毒蛇吐信,自吳軍小舟的暗處激射而來!電光石火間,我本能地側身閃避,那冰冷之物卻已狠狠咬入左膝舊創深處!一陣鑽心劇痛轟然炸開,眼前發黑,力量瞬間從身體裏抽離。親兵驚呼著撲上,我重重倒在冰冷的甲板上,鎧甲撞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將軍!” “保護將軍!”
    劇痛如潮水般陣陣襲來,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傷口,帶來撕裂般的折磨。親兵們將我抬入船艙,軍醫匆忙處理傷口,麵色凝重地搖頭:“箭頭淬毒,深入筋骨……將軍年事已高,恐……”他後麵的話被艙外震天的喊殺聲和戰船碰撞的巨響淹沒。
    我躺在顛簸的船艙裏,每一次顛簸都帶來刺骨的痛楚。意識在劇痛與昏沉間浮沉。恍惚間,竟回到了許昌,丞相府的書房內燭火搖曳。曹公撫著我的肩,那掌心傳來的溫熱與力量如此真切:“文遠,汝真吾之周亞夫也!”目光中的信任與期許,如山嶽般厚重。轉瞬又至合肥城頭,李典遞過酒囊,兩隻染血的手緊緊相握,城外是十萬敵軍如林的刀戟……逍遙津的衝殺聲、戰馬的嘶鳴、將士的怒吼在耳畔交織轟鳴,八百壯士的身影在血與火中衝鋒陷陣……
    “將軍!陛下遣太醫來問疾了!”親兵的聲音將我從混沌中拉回。
    我費力地睜開眼,隻覺全身氣力正隨那毒性的蔓延而迅速流逝。艙外戰鬥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我艱難地抬起手,指向岸的方向,聲音嘶啞微弱,卻耗盡最後一絲力氣:“速……速諫陛下……退兵……江險不可……輕渡……”
    黑暗漸漸吞噬了視線。彌留之際,耳畔金戈鐵馬的幻聽卻奇異般退潮消散,唯餘下多年前白門樓上那個聲音,清晰如昨日,帶著溫厚笑意,穿透時光的重重帷幕:“吾素知文遠忠義……”
    雲長兄,當年你一句“忠義皆備”,為我掙下這條性命與半世功業。今日遼行將就木,回首前塵:從飄零無依到擇木而棲,從孤城死守到威震逍遙津……這一生血火,磊落無愧。白門樓上那抉擇的刀鋒,終究指向了值得托付的星辰。此身此心,付與明主,托於青史,無憾矣。
    為將者,不必壽終正寢,當葬於追隨明主征戰的最後一縷烽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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