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於禁篇——滄浪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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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平三年,我隨鮑信將軍初投曹公。那日兗州城頭,初春料峭寒風仍如刀割,我緊握手中長槊,指節泛白,注視著城下新立的曹營大旗獵獵翻卷。鮑將軍戰死沙場,屍骨未寒,我以微末之軀隨其部曲歸附曹公,心頭沉甸甸的,如壓巨石。彼時曹公立足未穩,兗州四戰之地,黃巾餘燼未息,豪強虎視眈眈。我暗自立誓,定要在這亂世中,以軍紀為骨,以血勇為刃,劈開一條生路,不負鮑將軍托付,亦不負我胸中這腔尚未冷卻的滾燙熱血。
    建安元年,我奉命整肅青州兵——這支昔日收編的黃巾勁旅,野性難馴,幾成痼疾。軍營之中,驕橫之氣彌漫,竟有士卒公然劫掠鄉裏。我立於校場高台,目光如冰,厲聲喝令:“立紅旗於左,青旗於右!劫掠者,斬立決!”
    “將軍!我等隨司空征戰多年,豈可……”一個悍卒梗著脖子叫囂,話音未落,我手中令旗已狠狠劈下:“軍令如山!斬!”刀光閃過,血濺轅門。整個校場,死寂如墳。自此,“先王知臣,每攻必克;臨危製變,臣亦能安”的信念,如同鋼鐵澆鑄般深植骨髓——軍法,便是亂世之中維係秩序、保存力量的不二法門,是我於文則安身立命的基石。
    建安五年,官渡烽煙蔽日。烏巢火起那夜,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幕,如同地獄熔爐的入口。我率部扼守曹公大營側翼,袁紹軍如洶湧潮水,一波波撞擊著單薄的防線。箭矢破空之聲、兵刃交擊之聲、垂死慘嚎之聲,震耳欲聾。戰甲早已被血汙與汗水浸透,沉重地貼在身上。我揮劍砍翻一個衝至近前的敵卒,腥熱的液體濺上臉頰,竟無暇擦拭。
    “將軍!左翼快頂不住了!”裨將嘶吼著,聲音淹沒在震天的殺聲中。
    “頂不住也要頂!退後者斬!”我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眼前是血肉橫飛的修羅場,心中卻異常冷硬。亂世洪流,唯有以鐵血軍紀築堤,才能截斷潰散之潮,於必死之地殺出生機。此役之後,曹公目光中那份沉甸甸的信賴,讓我在疲憊欲死之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與榮光。
    建安十一年,東海昌豨複叛。當我率軍將其圍困於險峻山城,攻勢如潮。昌豨,這個反複無常的舊識,竟在城頭向我哀告:“文則!念舊日同袍之情,乞活命!”
    “汝既背反,國法難容!何言舊情?”我厲聲斥道,心中卻有一瞬的波瀾。昔日共事之景掠過心頭,但旋即被冰冷的鐵律覆蓋。軍法無親,豈因私誼廢公?城破之時,昌豨授首。事後,夏侯惇將軍馳馬而來,麵沉如水,責我過於嚴苛:“昌豨已降,何故殺之?”我昂首直視:“兵法有雲:‘圍而後降者不赦。’況其反複無常,留之必為大患。法度不彰,何以統軍?”曹公聞之,喟然長歎:“昌豨之降不詣吾而詣禁,豈非命耶?”此言如重錘,擊打在我引以為傲的基石上,第一次感到那堅不可摧的“法”字,竟也硌得人心隱隱作痛。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樊城內外,連月苦雨。我受命與龐德共率七軍馳援曹仁。營寨紮在樊城以北低窪之地,連日大雨滂沱,漢水濁浪滔天,日夜可聞其咆哮之聲,如同困獸在耳邊磨礪著利齒。那夜,雨勢驟然變得狂暴,仿佛天河決堤。雨水冰冷刺骨,無情地砸在鐵甲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密響。我身披重甲立於高處,積水已沒至小腿,冰寒徹骨。舉目四望,天地間唯有混沌的雨幕與無邊無際的、翻滾著死亡氣息的濁水。腳下的大地在洪流的衝擊下微微震顫,營帳如同草芥般被輕易卷走、撕裂。
    “將軍!水!大水來了!”淒厲的呼喊瞬間被巨浪的轟鳴吞噬。
    完了!這念頭如閃電劈入腦海,帶來一片空白。我一生戎馬,恪守軍紀,臨危製變,從未懼過刀山火海、明槍暗箭,然而此刻,麵對這浩浩湯湯、人力無法抗衡的天威,我那賴以生存、引以為傲的嚴整軍陣,我那“先王知臣”的赫赫功勳,瞬間被這無情的洪濤碾為齏粉!冰冷的雨水順著甲胄縫隙灌入,刺骨的寒意蔓延全身,連同心也一起凍結了。
    “速尋高地!結陣!結陣啊!”我聲嘶力竭地呼喊,聲音在狂暴的風雨中顯得如此微弱無力。然而,一切都太遲了。渾濁的洪水如同掙脫牢籠的洪荒巨獸,裹挾著折斷的巨木、傾覆的車輛、甚至掙紮的人馬,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腳下的“高地”頃刻間化為孤島,又迅速被上漲的洪水吞噬。戰馬驚惶地嘶鳴,被巨浪卷走。士兵們如同螻蟻般在濁流中沉浮、慘叫,旋即消失無蹤。我的帥旗在水中無助地飄搖了幾下,便被徹底吞沒。冰冷的洪水迅速漫過腰際,衝撞著身體,沉重的甲胄此刻成了催命的枷鎖,拖拽著我向下沉淪。
    “龐將軍……龐將軍所部在何處?”我抓住身邊一個在水中掙紮的校尉,厲聲問道,聲音因恐懼而變調。
    “不……不知!全亂了!全完了將軍!”校尉滿臉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淚,眼中隻剩下絕望的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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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望如同這冰冷的洪水,瞬間淹沒了頭頂。完了……七軍精銳,曹公半生心血,竟葬送於我這“善守”之人手中!葬送於這無眼的老天!我於文則一生功名,半世清譽,盡付東流!冰冷的洪水漫過胸甲,死亡的窒息感扼住了咽喉。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瞬間,求生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爆發出來——我不能死!並非貪生,而是這滔天大罪,這七軍覆沒的罪責,豈能一死了之?我若就此溺斃,誰來承擔這千古罵名?誰來向曹公、向那些枉死的將士亡魂交代?這沉重的罪愆,必須由我背負著活下去,才有償還和辯白的一線可能!
    “放下兵器!降……降了吧!”這聲音仿佛不是從我喉嚨裏發出,幹澀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朽木。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仿佛抽走了全身的筋骨,沉重的甲胄幾乎將我拖入水底。我緊閉雙眼,不敢去看周遭將士們或驚愕、或鄙夷、或如釋重負的目光。冰冷的洪水灌入口鼻,帶來瀕死的嗆咳,但這窒息感,遠不及心頭那被自己親手撕碎的驕傲所帶來的萬分之一痛楚。
    被押至關羽軍前時,我渾身濕透,甲胄上沾滿泥汙,須發散亂,狼狽不堪。漢壽亭侯端坐帳中,丹鳳眼微眯,目光如實質般壓在我身上,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於將軍,別來無恙?”那聲音平靜,卻似重錘敲在我碎裂的尊嚴上。
    我垂下頭,不敢直視那銳利的目光,喉頭滾動,最終隻吐出幾個破碎的字:“敗軍之將……但憑君侯發落。”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舌上。帳中燭火搖曳,映照著關羽身邊諸將或冷笑、或蔑視的神情。昔日戰場相逢,我於文則何曾如此低眉俯首?強烈的羞恥感幾乎將我吞噬。
    “哼!”一聲冷哼自身後響起,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帳中。是龐德!他同樣被縛,卻昂首挺立如青鬆,須發戟張,目眥欲裂地瞪視著我,眼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與鄙夷。
    “豎子!枉你受魏王厚恩,統領七軍!竟不如我西涼一匹夫!我寧為國家鬼,不為賊將也!” 他的唾沫幾乎濺到我的臉上,字字如刀,狠狠剜割著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昔日同袍,此刻他眼中的鄙夷,比關羽的審視更令我無地自容。他那句“寧為國家鬼”,如同洪鍾大呂,震得我靈魂都在顫抖。我張了張嘴,想辯解這洪水滔天,想訴說三軍性命……可所有的理由在龐德這錚錚傲骨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如同最卑劣的借口。我隻能更深地垂下頭顱,恨不得地上裂開一道縫隙,讓我就此沉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不久,噩耗傳來。龐德引頸受戮,至死罵不絕口。消息入耳,我如遭雷亟,僵立在囚室潮濕的角落。恍惚間,仿佛又看到那日城下,昌豨臨死前望向我的眼神,與此刻龐德那鄙夷的怒目漸漸重合。一個因我執法如山而殞命,一個因我屈膝偷生而唾棄……因果輪回,報應不爽?這念頭如毒蛇般噬咬著內心。囚室昏暗,唯有一線微光從高窗射入,塵埃在光柱中飛舞。我蜷縮在陰影裏,抱著膝蓋,巨大的痛苦和羞恥感幾乎要將我撕裂。那“法度不彰,何以統軍”的鏗鏘誓言,此刻回想起來,竟成了絕妙的諷刺,在死寂的囚室裏反複回蕩,嘲笑著我的苟活。
    建安二十五年,曹公薨逝的消息如寒流般席卷而來。我跪在囚室冰冷的地麵,麵朝北方鄴城方向,失聲痛哭。那不僅僅是哀悼舊主的悲慟,更是一種被徹底拋棄的絕望。曹公在,縱使蒙羞苟活,心底尚存一絲渺茫的希冀,或許……或許還有辯白、贖罪、哪怕是最卑微的恕罪的機會。如今大樹傾頹,這最後一絲微光也熄滅了。我於禁之於魏國,已成無根飄萍,成了先王偉業上最刺眼的一塊汙漬。新主曹丕,他如何看待我這個讓父王蒙羞的降將?巨大的惶恐攫住了我,比在樊城洪水中沉淪時更加冰冷徹骨。
    輾轉歸魏之路,漫長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終於回到鄴城,每一步都重若千鈞。新帝曹丕端坐於高堂之上,冕旒垂珠,看不清神情,唯有一股無形的威壓彌漫開來。我匍匐於丹墀之下,額頭緊貼著冰涼光滑的金磚,不敢稍抬。
    “卿……一路辛苦。”曹丕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這平淡卻比任何斥責都更令人膽寒。
    “罪臣……萬死……”我聲音顫抖,幾乎不成語句。我絮絮叨叨地訴說著洪水滔天的可怖,訴說著三軍將士在汪洋中掙紮求生的慘狀,訴說著自己為保全殘兵性命而不得不忍辱偷生的無奈……這些在囚室中反複咀嚼、用以支撐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此刻在寂靜莊嚴的大殿上,在曹丕那無形的注視下,顯得如此空洞、蒼白、甚至……虛偽。連我自己都聽出了其中的軟弱與不堪。
    “罷了。”曹丕終於開口,打斷了我的辯解,“先帝在時,待卿不薄。好生……歇息去吧。”那“好生歇息”四字,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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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安置在館驛,名為休養,實同軟禁。昔日的同僚故舊,避我如避蛇蠍。偶有路遇,對方或目光閃爍匆匆避開,或眼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與憐憫。每一次這樣的遭遇,都像一根無形的針,狠狠紮進我早已麻木的心。高平陵,曹公長眠之地。我數次徘徊於陵園之外,遠遠望著那巍峨的封土,卻始終沒有勇氣踏入一步。我以何麵目,去見地下那位曾對我寄予厚望、賜我“假節鉞”殊榮的舊主?每念及此,心如刀絞,羞慚欲死。
    終於,那紙冰冷的詔書還是來了,命我出使東吳。我心中一片死灰,明白這是新帝不願讓我這“汙點”再滯留於魏國中樞。踏上南去的舟船,長江浩蕩,煙波渺渺。我獨立船頭,江風獵獵吹動我斑白的須發。回望北岸,魏國山河漸漸隱於水霧之中。此一去,怕是再難歸矣。一種被故國徹底放逐的悲涼,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建安二十五年冬,吳都建鄴。館舍之中,吳人表麵的禮數周全,卻難掩眼底深處的輕慢與嘲弄。一日,吳帝孫權遣使相邀,竟引我至一處新修宮闕。殿宇軒昂,雕梁畫棟,然而步入其中,我如遭雷擊,血液瞬間凍結!
    四壁之上,巨幅彩繪刺目驚心!正是那樊城噩夢的重現:濁浪滔天,七軍將士在洪水中絕望掙紮、沉浮呼號。一艘巍峨的樓船高聳於畫麵中央,關羽捋髯立於船頭,威風凜凜,睥睨四方。而最下方,最為卑屈的位置,一人匍匐於泥水之中,瑟瑟發抖,形容猥瑣,正向樓船上的關羽叩首乞降——那被刻意醜化、卑微到塵埃裏的身影,赫然便是我於禁!畫工筆法極盡羞辱之能事,將我那一刻的驚惶、卑怯、貪生怕死,纖毫畢現地勾勒出來,釘在這永恒的恥辱柱上。
    “此乃陛下新命丹青妙手所繪‘關雲長水淹七軍圖’,以彰武功。”吳使在一旁“熱情”介紹,聲音裏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於將軍乃圖中要角,觀之可覺神采宛然否?”
    周遭吳國君臣的竊笑私語,如同無數鋼針,密密麻麻刺遍全身。我僵立在殿中,渾身冰冷,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眼前這色彩濃烈、栩栩如生的壁畫,瞬間化為無邊無際的濁浪,帶著死亡的氣息和震耳欲聾的咆哮,將我再次淹沒!那冰冷刺骨的洪水再次灌入口鼻,龐德臨死前鄙夷的怒罵在耳邊炸響,曹丕平淡話語下的刺骨寒意穿透骨髓……所有刻意壓抑、試圖遺忘的羞恥與痛苦,此刻被這巨大的畫幅徹底點燃、引爆!
    “呃……”一聲壓抑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嗚咽從我喉間擠出。天旋地轉,殿宇的雕梁畫棟扭曲變形,刺目的色彩旋轉著化為混沌的濁流。我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徹底被那幅吞噬一切的洪水淹沒,身體軟軟地向前栽倒。在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前一瞬,仿佛又看到昌豨城下絕望的眼神,龐德被押赴刑場時挺直的脊梁,還有曹公那雙曾經飽含期許、最終卻歸於深沉歎息的眼睛……
    功過?榮辱?是非?留與後人說去罷。這渾濁的人間濁浪,終於……終於徹底將我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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