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張合篇——一箭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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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張合,張儁乂,冀州河間人氏。當年在袁本初帳下,我不過一介偏將,每逢帳中議事,總得立於顏良文醜之後,遠遠看著他們寬闊的背影遮住主座上袁公的麵容。顏良文醜,那二人如同袁公帳前兩尊不可撼動的神像,光芒萬丈,炙烤著我們這些尋常將領,連陰影都吝於賜予。每逢點將,我總在心底默念自己的名姓,可袁公的目光總輕飄飄掠過我的頭頂,投向那兩位魁梧的身影。我暗自握緊腰間佩劍的冰冷劍柄,劍鞘上的紋路深深印入掌心——何時,這冀州大營才能容得下我張合的鋒芒?
建安五年,官渡,烽煙蔽日。袁公大軍如烏雲壓境,旌旗蔽空,刀矛映日,勢如怒濤拍岸,直指曹營。顏良耀武揚威於陣前,袁公帳下諸將,無人敢與之爭鋒。他策馬奔騰,刀鋒所向,曹營兵將無不披靡。彼時我隨軍其後,目睹那柄染血的長刀在日光下劃出殘酷的弧線,卷起陣陣腥風。我心頭卻無半分同袍得勝的暖意,反而被一種冰冷粘稠的預感攫住:這般驕橫無匹,豈非自招禍端?
果然,那日午後,震天的喧囂陡然撕裂,一種不祥的死寂迅速彌漫開來。前方陣腳大亂,猶如沸湯潑雪,兵卒們驚惶失措地奔逃潰散,人人臉上寫滿難以置信的恐懼。有人嘶聲呼喊:“顏將軍……被斬了!”那聲音如同鈍刀,狠狠劈開沉悶的空氣。
消息傳來,我脊背瞬間爬滿寒意——斬顏良者,竟是關羽!那關羽,一個寄身曹營的亡命客,竟能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我按住腰間佩劍,那冰冷的觸感亦無法驅散心頭的驚悸。顏良那如山倒下的身影,仿佛預示著什麽更恐怖的崩塌。
此後戰局急轉直下,文醜亦殞命沙場,袁軍上下,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某夜,我巡營歸來,尚未踏入營門,便聽見帳內傳來郭圖那尖銳刺耳的嗓音,如毒蛇吐信:“……張合、高覽二人,久懷異心,前番便多有怨言,此番久攻不下,必是二人暗通曹操,欲壞主公大事!懇請主公速召二人回營問罪,遲則生變!”
我僵立在帳外冰冷的夜風中,一股寒氣自腳底直衝頭頂。暗通曹操?欲壞大事?郭圖這廝,竟將戰事不利的汙水,如此輕易地潑向我和高覽!我側耳細聽,帳內袁公的沉默,如同無聲的判詞,竟無半句反駁郭圖這惡毒的構陷。那一刻,支撐我多年的冀州大纛,在我心中轟然倒塌,碎得無聲無息。我緩緩抬起手,指尖拂過胸前冰冷的鎧甲,上麵鐫刻的袁氏徽記,此刻隻覺刺骨冰涼。身後是步步緊逼的讒言利刃,前方……難道真隻有那曹營的轅門可容我項上頭顱?
我與高覽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皆是一片決絕的死灰。再無可戀,再無可期。當夜,趁著營中人心惶惶,夜色如墨,我們領本部親兵,決然拔營。馬蹄裹布,人銜枚,無聲地背離那曾經承載野望的冀州大營,投奔曹操而去。夜風吹動我頭盔下的紅纓,也吹動心中殘存的最後一點冀州塵土——此一去,前路未卜,身後已絕。
曹營轅門洞開,燈火通明。曹操親率文武出迎,那爽朗的笑聲竟帶著幾分真切的暖意:“哈哈哈!儁乂、元伯來投,如久旱之逢甘霖!吾得二位,勝得十萬雄兵!”他快步上前,親自扶起跪拜的我和高覽,那寬厚手掌的力度,竟讓我這沙場宿將險些落下淚來。他目光灼灼,言辭懇切:“袁紹外寬內忌,好謀無斷,非明主也。今日棄暗投明,正得其時!”
曹操當即授予我偏將軍之職,加封都亭侯。這份禮遇,重得遠超我的預料。我撫摸著新授予的印信,冰冷沉重的觸感卻傳遞著前所未有的滾燙信任。帳內燭火通明,映照著曹操深邃的眼眸,那裏沒有袁營中常見的猜忌與輕慢,隻有一種對沙場刀鋒純粹的欣賞與渴求。我躬身再拜,心中激蕩:“丞相知遇之恩,合雖肝腦塗地,不足為報!從今往後,合之劍,即為丞相之劍;合之血,即為丞相之血!”聲音不大,卻字字發自肺腑,砸在寂靜的帳中,亦砸在我自己心頭,烙印般深刻。
建安十六年,潼關。西涼錦馬超,驍勇絕倫,其麾下西涼鐵騎,如狂風般席卷而來,銳不可當。曹軍初戰連連失利,連徐晃這般宿將亦被逼退,營中彌漫著惶恐的氣息。曹操立於高坡之上,眉頭深鎖,望著遠方煙塵中那麵耀眼的“馬”字大旗,沉聲問道:“誰可為我擋此鋒芒?”
“末將願往!”我毫不猶豫,策馬而出。馬蹄踏過焦土,迎著對麵西涼軍震天的呐喊與刀光,我心中卻一片澄明。這不僅是報恩,更是證明——證明我張合,絕非浪得虛名!我提槍躍馬,直取馬超。兩騎相交,槍影如電,火星四濺。馬超之勇,確如傳聞,每一槍都裹挾著千鈞之力,震得我虎口發麻。然我憑借多年苦練的沉穩與韌性,硬生生接下了他狂風暴雨般的攻勢。戰場之上,兩人纏鬥數十回合,竟不分勝負。酣戰間,斜刺裏殺出一彪軍馬,竟是曹洪引兵來援,西涼軍陣腳稍亂。我覷得一個破綻,奮力蕩開馬超長槍,高喝一聲:“賊將休狂!曹丞相大軍已至!”這一聲斷喝,借著我與馬超纏鬥所爭取的寶貴時間,為曹操調度合圍爭取了契機。最終,馬超雖勇,終難擋大軍合擊之勢,敗退而去。鳴金收兵時,曹操親自為我斟酒,目光中激賞之意更濃:“儁乂今日之勇,足令馬兒膽寒!”我接過酒爵,一飲而盡,烈酒入喉,灼燒著胸中翻騰的熱血——這方是猛將應立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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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漢中定軍山。噩耗如晴天霹靂,震得我心神俱顫——夏侯淵將軍,竟被黃忠老兒陣斬!曹軍大營瞬間被巨大的恐慌攫住,帥旗傾折,軍心動搖。值此存亡之際,郭淮等將目光齊刷刷投向我,帶著六神無主的慌亂:“張將軍!夏侯都督已歿,三軍無主,當如何是好?!”
我強抑心中劇痛與震驚,深吸一口氣,厲聲喝道:“慌什麽!郭淮,速去收攏中軍殘部!杜襲,即刻督率後軍輜重,有序後撤!樂綝,引弓弩手搶占高處,布陣斷後!各部依令而行,違令者斬!”聲音如鐵石相擊,瞬間壓下了營中的混亂嘈雜。我迅速整頓殘兵,收攏潰卒,依托險要,層層布防,硬生生頂住了蜀軍乘勝而來的猛烈衝擊。那黃忠雖斬了夏侯淵,銳氣正盛,但在我的嚴密部署下,其鋒芒終於被遏製。直到數日後,曹操親率大軍馳援而至,看到我軍旗未倒、陣腳未亂,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寬慰:“非儁乂臨危持重,吾軍危矣!”那場敗仗的陰霾中,我成了唯一支撐殘局、挽狂瀾於既倒的砥柱。然而,我心中並無半分自得,隻有對夏侯淵殞命的悲涼和對蜀軍鋒芒的深深戒懼。
章武二年,瓦口關。關隘險峻,山路崎嶇如羊腸。蜀將張飛扼守於此,聲若雷霆,勢如猛虎。我率軍連攻數日,皆被其居高臨下擊退,士卒疲憊,士氣受挫。一日,探馬來報,張飛營中似有懈怠,隱約傳來飲酒喧嘩之聲。我心中一動,這莽夫莫非故態複萌?當夜,我親率精兵,銜枚疾走,欲乘夜色突襲其營。山路險惡,月光晦暗,兵士深一腳淺一腳,艱難潛行。
然而,剛逼近蜀營外圍,驟然間火光大作,喊殺聲四起!伏兵盡出!張飛那炸雷般的狂笑撕裂夜空:“張合匹夫!中俺老張之計矣!”火光映照著他虯髯怒張的麵孔,眼中盡是狡黠與嘲諷。原來那飲酒作樂之聲,竟是誘我深入的餌!蜀軍伏兵如潮水般湧來,箭矢如蝗,滾木礌石轟然而下。我部猝不及防,陣型大亂,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我左衝右突,頭盔不知何時已被擊飛,披頭散發,狼狽不堪,身邊親兵越來越少。瓦口關,竟成了我張合半生英名幾乎葬送的滑鐵盧!最終,隻帶得十數騎殘兵,舍棄戰馬,攀援絕壁,才九死一生逃回大營。那夜,我獨自坐在冰冷的軍帳中,任憑臉上汗水混雜著塵土淌下,手中緊握著一塊染血的甲片,指尖因用力而發白。帳外風聲嗚咽,如同敗卒的哀鳴,狠狠抽打著我從未如此狼狽過的尊嚴。張飛那狂放的笑聲,在我耳中久久回蕩,如同最辛辣的嘲諷——為將者,豈可輕敵若此?豈可不察敵情若此?這一敗,恥辱刻骨銘心!
太和二年,街亭。蜀軍馬謖,紙上談兵之徒,竟棄水源而屯兵孤山。我立於高處,遠眺蜀軍那紮眼的營盤,嘴角不禁浮起一絲冷峭的笑意。馬謖啊馬謖,你隻知死背兵書“居高臨下”之語,卻不知“絕水必敗”更是鐵律!丞相當年訓誡猶在耳畔,沙場之上,豈容半點迂闊?
我立即揮軍,如鐵鉗般死死扼住山下汲水之道。水源斷絕,蜀軍頓時大亂,軍心渙散。我見時機已到,果斷揮軍仰攻。魏軍將士憋著一股雪恥之氣,奮勇爭先,攻勢如潮。山上的蜀軍因缺水而力竭氣衰,哪裏抵擋得住?馬謖驚慌失措,指揮全然失靈,蜀兵自相潰亂,被我軍分割包圍,殺得屍橫遍野。那不可一世的街亭要塞,一日之間土崩瓦解!
捷報飛傳洛陽,朝野振奮。曹叡陛下覽奏大喜,特旨嘉獎,增封食邑。使者宣讀聖旨時,滿營將士歡呼雷動,聲震雲霄。然而,在這巨大的勝利與榮耀包圍之中,我心中卻異常冷靜,甚至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看著跪伏在地、麵如死灰的馬謖被押解下去,那年輕而絕望的麵孔,竟讓我恍惚間想起當年瓦口關的自己——同樣的自負,同樣的慘敗。隻不過,他再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了。街亭大捷,洗刷了我瓦口之恥的汙名,卻也在我心中刻下更深的烙印:沙場無情,勝負隻在轉瞬,驕兵必敗,此理萬古不易。我撫摸著腰間曹操所賜的佩劍,那冰冷的觸感時刻提醒著我,昔日的教訓與今日的榮耀,皆係於一念之間。
太和五年,祁山。蜀相諸葛亮六出祁山,其用兵愈發老辣詭譎,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我奉司馬懿大都督之命,引軍與其周旋於隴西山川之間。一日,蜀軍突然拔營後撤,動作迅疾,營盤收拾得異常幹淨,隻留下空蕩蕩的營壘和些許來不及帶走的破舊軍器。探馬回報,言蜀軍退兵之狀頗為狼狽。
司馬懿聞報,撚須沉吟,眼中精光閃爍,片刻後道:“孔明此番退兵,恐有埋伏。儁乂,你引本部精騎,尾隨其後,相機而動,切莫貪功冒進,隻可徐徐圖之。”
我領命出帳,點齊兵馬。然而,心中卻有一股難以按捺的躁動在翻騰。諸葛亮?六出祁山,無功而返,他也有今日!瓦口關的恥辱,街亭的輝煌,無數畫麵在眼前交織。若能擒殺諸葛,此功足可彪炳千秋!司馬懿的叮囑在耳邊,但另一個聲音卻在心底呐喊:此乃天賜良機!莫非你張合,已老邁至懼一退兵之孔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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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勒住戰馬,回首望向身後跟隨我多年的精銳騎兵,一張張堅毅而渴望建功的臉龐映入眼簾。他們信任我,如同我當年信任丞相。一股久違的熱血猛地衝上頭顱,蓋過了那絲隱隱的不安。我猛地一揮手,長槍前指:“追!生擒諸葛者,賞千金,封萬戶侯!”
馬蹄如雷,卷起漫天煙塵,沿著蜀軍退卻的痕跡,直撲木門道方向。道路漸窄,兩側山勢陡然險峻,林木幽深,鳥雀無聲。先鋒已進入那狹窄的穀口。一絲寒意毫無征兆地爬上我的脊背,過於安靜了……安靜得令人窒息。我猛地勒住戰馬,正欲喝令停止前進。
然而,晚了!
隻聽一聲淒厲的號角撕裂死寂,如同鬼哭!刹那間,兩側山崖之上,伏兵盡出!無數蜀軍身影閃現,弓弩齊發,箭矢如暴風驟雨般傾瀉而下!滾木礌石轟隆隆如雷霆滾落,瞬間堵塞了前後穀口!
“中計矣!”我心中一片冰涼,所有的僥幸與熱血瞬間被這冰冷的現實澆滅。瓦口關的警醒,司馬懿的叮囑……悔恨如同毒蛇噬咬心髒!我揮舞長槍,奮力撥打雕翎,厲聲嘶吼:“結陣!舉盾!向穀口衝!”然而,狹窄的地形成了死亡的牢籠,魏軍精銳此刻成了擠在一起的活靶,人仰馬嘶,慘叫聲不絕於耳。
就在這絕望的混亂中,一股尖銳到極致的劇痛,毫無預兆地貫穿了我的右膝!那力量如此巨大,竟將我整個人從馬背上狠狠摜了下來!我重重摔在冰冷的、混雜著血泥的地上,耳邊是箭矢破空的尖嘯和垂死士兵的哀嚎。低頭看去,一支粗大的弩箭,洞穿了我的膝蓋骨,箭簇透出,鮮血如泉湧出,迅速染紅了戰袍和身下的泥土。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全身,眼前陣陣發黑。
視線開始模糊,喧囂的戰場仿佛在急速遠離。恍惚間,我仿佛又看到了官渡那個冰冷的夜晚,我背負著叛將之名,卻向著曹營的燈火策馬狂奔。看到了曹操那洞悉一切又充滿期許的目光。看到了潼關外與馬超槍影交錯、火花四濺。看到了定軍山危局中自己力挽狂瀾的身影。也看到了瓦口關張飛那嘲諷的狂笑,和街亭馬謖絕望的眼神……一生征伐,血火交織,如同一幅幅斑駁的畫卷在眼前飛速掠過。
“丞相……”我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一股溫熱的腥甜湧上喉頭。曹操那信任的笑容在腦海中定格,如此清晰。我辜負了這份信任,終究還是敗給了自己的驕矜,敗給了那算無遺策的諸葛孔明。冰冷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濃重的血腥,無情地湧入鼻腔。
“丞相……合……終是……有負所托……”意識如同風中殘燭,被劇痛和失血的冰冷一點點吞噬。最後一絲清明裏,我艱難地抬起頭,目光似乎想穿透這木門道兩側高聳的、如同鐵壁般的山崖,望向洛陽的方向。眼前,隻有蜀軍冷漠的弓弩和不斷墜落的、帶血的滾石,遮蔽了最後的天光。
右膝那深入骨髓的劇痛,最終淹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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