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郭準篇——斷戟三十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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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軍山血染夕陽,我拾起夏侯淵的斷戟。
    二十年後,上方穀大雨傾盆,司馬懿的笑聲淹沒在雷鳴中,我忽然懂了丞相臨終前望向五丈原的眼神。
    薑維的鐵籠山伏兵殺出時,我竟在箭雨中想起諸葛亮的鵝毛扇。
    最後一次策馬衝向毋丘儉的叛軍,箭鏃穿透胸膛的刹那——
    我聽見三十年前定軍山的烏鴉在叫。
    定軍山的殘陽,像潑了滿天的血,黏稠得化不開。濃重的血腥氣混著泥土被踐踏後的土腥味,死死堵在喉嚨裏,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鐵鏽般的刺痛。我駐馬坡上,俯視著下方那片狼藉的戰場,屍骸橫陳,旌旗倒伏,折斷的長矛、豁口的環首刀胡亂插在泥濘裏,昭示著不久前一場何等慘烈的屠戮。
    視線盡頭,幾匹無主的戰馬在硝煙未散的餘燼旁徘徊,發出不安的嘶鳴。更遠處,一杆被踏進泥裏的“夏侯”大纛,斜斜地戳著,旗麵破敗不堪,浸透了暗紅。我的心猛地一沉,勒緊韁繩,馬蹄不安地刨著腳下浸血的泥土。夏侯淵都督……真歿於此地了麽?
    身邊的親兵張二,這個隨我多年的老兵,此刻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幾次想開口,卻隻發出嗬嗬的聲響。他指向坡下某處,手指顫抖得厲害。順著望去,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一片倒伏的屍堆旁,半截斷裂的沉重長戟斜插在地。那熟悉的製式,那柄部繁複的纏金紋路,即使沾滿汙泥和暗褐的血塊,我也認得,那是都督慣用的兵器!昔日都督揮動此戟,軍令如山,魏字大旗所指,何等威風凜凜!如今……
    我翻身下馬,靴子踩在浸透血水的泥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噗嗤聲。走到那斷戟前,俯身,手指觸到冰冷、粗糙的金屬。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竄遍全身。定軍山的風嗚咽著刮過耳畔,卷起幾片破碎的布條,像招魂的紙幡。身後傳來壓抑的、難以抑製的啜泣聲,那是目睹主將殞命的士卒們絕望的悲鳴,如同受傷的狼群在荒野低嚎。
    “哭有何用!”我猛地轉身,聲音不高,卻像鐵錘砸在凍土上,硬生生將那一片悲聲壓了下去。目光掃過一張張驚惶、絕望、沾滿血汙的臉。“都督已歿!爾等哭嚎,能令都督複生,能令蜀賊退兵否?” 我的聲音在風中繃緊,像拉滿的弓弦,“此刻後退一步,便是全軍覆沒!唯有死戰,方有一線生機!收起眼淚,握緊爾等手中的刀!”
    我彎腰,用力拔起那半截斷戟。入手沉重,冰冷的戟身帶著戰場的餘溫,更帶著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我將它高高舉起,斷口在殘陽下閃著猙獰的光。“此乃都督之戟!督護張合將軍尚在勉力支撐!傳令各營,收攏殘部,隨某——死守陽平關!天塌下來,某頂著!” 那斷戟冰冷的觸感透過掌心,直抵心窩。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肩上扛著的,再不是一軍一部,而是這潰敗之局裏,搖搖欲墜的魏字旗。陽平關之後,便是關中沃野,便是長安腹心,退無可退!
    斜穀口的風,帶著秦嶺深處特有的濕冷,卷著枯葉,撲打在冰冷的甲胄上。丞相曹操的鑾駕儀仗,威儀赫赫,停駐在穀口。我肅立道旁,盔甲染塵,風塵仆仆剛從陽平關前線趕回,身上還帶著驅不散的血與火的氣息。
    丞相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車駕前,他並未如往常般立刻登車,而是停住了腳步。那雙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越過眾將,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浸透了鉛水的綢緞,帶著審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意味。我屏住呼吸,垂首抱拳,心知肚明這目光的分量——定軍山後的陽平關,是我拚死守住的最後一道門閂。
    “郭伯濟。” 丞相的聲音低沉,穿透了穀口的寒風,清晰地送入耳中。沒有讚許,也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沉沉的托付。“漢中之地,得失關乎根本。夏侯妙才之敗,非戰之過,乃天命也。” 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飄向了遠處層疊的、雲霧繚繞的山巒,那是定軍山的方向。“然關隘不可失,軍心不可墮。汝能於敗軍之際,穩住陣腳,護住陽平,使賊不得寸進……此功,孤記下了。”
    “末將惶恐!此乃分內之事,賴將士用命,丞相洪福!” 我急忙躬身應答,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沙啞。丞相微微頷首,不再多言,轉身登上了車駕。沉重的車輪碾過穀口的碎石,發出隆隆的聲響,緩緩駛向長安方向。
    我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態,直到那車駕消失在斜穀蜿蜒的山道盡頭,才慢慢直起身。丞相最後那深深的一瞥,仿佛穿透了我的甲胄,烙在了心上。那不是對功臣的嘉許,更像是一種無聲的確認——確認了我這塊石頭,能在驚濤拍岸時,牢牢楔在魏國西陲的礁盤上。這份確認,比任何賞賜都沉重。我抬頭望向西麵,秦嶺巍巍,層雲密布。蜀地的陰雲,遠未散去。我握緊了腰間的劍柄,掌心一片冰涼。守關,守土,守這搖搖欲墜的國運……這便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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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隴西的風沙,一年比一年更懂得磨礪人的筋骨與心誌。歲月如刀,無聲地在臉上刻下溝壑,也磨平了當年定軍山下那份灼熱的驚悸。自先帝曹操龍馭上賓,文帝曹丕承繼大統,我郭淮便在這雍涼之地紮下了根。從護羌校尉到雍州刺史,官秩漸升,白發暗生。這片土地,每一座山隘,每一條河穀,都浸透了我與蜀軍反複拉鋸的血汗。諸葛亮!這個名字,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每一次揮動,都讓整個關中為之震顫。
    街亭的消息傳來時,我正與陳泰在帳中推演沙盤。斥候幾乎是滾進來的,聲音嘶啞而急促:“馬謖……馬謖於街亭山上紮營!水源被張合將軍斷絕!蜀軍……潰敗了!” 帳中死寂一瞬,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嘩然。陳泰猛地看向我,眼中迸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街亭失守,意味著諸葛亮精心策劃的北伐,被扼住了咽喉!我盯著沙盤上街亭那個不起眼的標記,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蜀軍精銳盡出,卻被張合一記看似簡單的斷水,便擊潰了全局?這勝利來得太快,太輕易,反而像一塊巨石壓上心頭。
    “不對!” 我猛地一掌拍在沙盤邊緣,木屑紛飛,“諸葛亮何等人物?豈會如此輕易授人以柄?馬謖豎子,紙上談兵,或可斷送一軍,但孔明……” 我抬起頭,目光穿過帳門,投向南方秦嶺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層層疊疊的山巒,看清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他必有後手!傳令各隘口,加倍警戒!斥候再探,尤其注意陳倉道方向!”
    果然,數日後,更驚人的消息接踵而至。諸葛亮主力並未如預期般因街亭之敗而倉皇後撤,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撲陳倉!那小小的關城,瞬間成了風暴的中心。郝昭!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幾乎被遺忘在陳倉的守將,竟以區區千餘疲敝之卒,死死頂住了諸葛亮數萬大軍的晝夜猛攻!雲梯被燒毀,衝車被砸爛,地道被灌水……郝昭像一顆頑強的釘子,釘在陳倉城頭,讓蜀軍寸步難行。
    “好一個郝伯道!” 陳泰看著戰報,忍不住擊節讚歎,“真乃擎天之柱!”
    我卻笑不出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冰冷的劍首。諸葛亮,他明知陳倉堅固,郝昭難纏,為何還要傾力強攻?僅僅是為了挽回街亭的顏麵?還是說……這雷霆萬鈞的陳倉之圍,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誘餌?他真正的目標,是吸引我們雍涼諸軍馳援陳倉,從而在隴西廣袤之地露出致命的破綻?
    一股寒意順著脊背悄然爬升。我仿佛看到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睛,正隔著千山萬水,冷靜地注視著棋盤上的每一個角落。街亭的失是棄子,陳倉的攻是佯動,他真正要落下的殺招,究竟藏在哪裏?這平靜的隴西大地之下,是否正湧動著吞噬一切的暗流?我抬頭望向帳外灰蒙蒙的天空,隴西的風沙,似乎裹挾著越來越濃的殺機。
    祁山的酷暑,曬得人盔甲滾燙,連吸進肺裏的空氣都帶著灼燒感。前方,司馬大都督的中軍大帳,已沉默對峙了許久。蜀軍的大營壁壘森嚴,像一頭蟄伏的巨獸,靜靜地臥在對麵山頭,旌旗在熱風中紋絲不動。連營數十裏,卻死寂得令人心頭發毛。營中將士每日鼓噪挑戰,聲震山穀,那營門卻如同焊死了一般,再未開啟。
    司馬懿穩坐中軍,不動如山。每日隻是召集眾將議事,卻絕口不提出戰二字。帳內的氣氛,一日比一日壓抑。將軍們臉上的焦躁和不解,像滾燙的油鍋,幾乎要沸騰起來。張合將軍性子最烈,此刻已是須發戟張,他按著劍柄,聲音如同悶雷在帳中滾動:“大都督!蜀軍閉門不戰,分明是糧草將盡,軍心已怯!末將請令,率一支精銳,直撲其營,定能破敵!”
    “正是!大都督,諸葛亮已是強弩之末,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幾位將領紛紛附和,目光灼灼地盯著帥案後閉目養神的司馬懿。
    司馬懿緩緩睜開眼,那雙細長的眼眸掃過眾將,平靜無波,深不見底。“孔明治軍,法令嚴明。營寨如此齊整,士氣未見頹喪,豈是糧盡之象?此乃誘敵之計。”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彼欲激我出戰,我偏不如他所願。以靜製動,待其自變。傳令三軍,緊守營盤,擅言戰者——斬!”
    “斬”字出口,如同冰水澆頭,帳內瞬間一片死寂。張合的臉漲得通紅,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終究還是憤然一跺腳,退回班列。我站在武將之中,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腳下被踩實的泥土上。司馬懿的沉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他看得太透了。諸葛亮此刻的沉寂,比千軍萬馬的衝鋒更令人心悸。那營門緊閉的背後,是怎樣的殺機暗藏?是諸葛連弩蓄勢待發?還是早已設下了天羅地網?司馬懿按兵不動,非是怯懦,而是以整個關中的安危為賭注,與諸葛亮進行一場無聲的意誌角力。他賭諸葛亮的糧道漫長,賭蜀軍耗不起這曠日持久的對峙。這份近乎冷酷的定力,讓我心頭凜然。他坐在這裏,壓下的不僅是眾將的求戰之心,更是整個魏國西線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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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峙的日子一天天過去,酷暑漸消,秋意初臨。蜀軍大營依舊緊閉,但斥候回報,營中似乎有了些不易察覺的異動。直到那天,蜀軍大營的方向,突然騰起滾滾濃煙,不是一處,而是連綿的營盤!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半邊天空,即便相隔甚遠,也能感受到那股灼熱。
    “燒營了!蜀軍燒營了!” 了望台上的哨兵聲嘶力竭地呼喊。
    帳中諸將瞬間嘩然,狂喜之色溢於言表。“退了!諸葛亮果然撐不住了!” “大都督神機妙算!蜀賊糧盡退兵了!” “追!快追!莫放走了諸葛亮!”
    張合更是霍然起身,須發皆張,抱拳請命:“大都督!此天賜良機!末將願為先鋒,銜尾追擊,必擒諸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司馬懿身上。火光映照下,他那張沉靜的臉龐似乎也微微動容。他緩緩起身,走到帳門邊,望著遠處那片衝天的火光,沉默良久。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明滅不定。帳內沸騰的請戰聲浪,仿佛都被隔絕在外。
    “孔明……真退乎?”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被風聲淹沒。那火光,映在他眼中,是機會?還是深淵?
    終於,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群情激奮的眾將,最後落在張合身上,聲音沉穩而清晰地響起:“張將軍,汝可引本部精騎,速速追擊!務必探明虛實,若蜀軍果是潰退,則奮力掩殺!然需謹記,孔明多謀,恐有伏兵,務必小心,不可孤軍深入!”
    “末將得令!” 張合聲如洪鍾,抱拳一禮,轉身便衝出大帳,甲葉鏗鏘作響。
    我看著張合那高大而急切的背影消失在帳外,又望向司馬懿。他依舊立在帳門處,凝視著遠方的火光,眉頭微蹙,方才那一閃而過的猶疑,並未完全散去。火光映著他半邊臉龐,明暗交織。這火,燒得太快,太整齊了。諸葛亮用兵,滴水不漏,即便退兵,也斷不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破綻……張將軍此去,恐是凶多吉少。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緊了我的心。
    上方穀的天空,陰沉得如同灌了鉛。穀中殺聲震天,魏軍精銳如同決堤的洪水,順著狹窄的穀道猛衝進去,直撲蜀軍那看似倉皇丟棄的營壘輜重。司馬大都督的帥旗,也隨著前軍,移到了穀口的高坡之上。
    我緊隨在司馬懿馬後,勒住韁繩,立於坡頂。視線所及,穀內煙塵彌漫,魏軍將士爭先恐後,搶奪著蜀軍遺棄的糧草、器械,一片混亂的勝利景象。然而,一股冰冷的寒意,卻沿著我的脊椎悄然爬升。太順利了!這穀口形如布袋,兩側山壁陡峭如削,林木森然。諸葛亮……他會如此輕易地將自己的主帥置於此等絕地?
    “大都督!” 我忍不住策馬上前半步,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澀,“此穀地勢險惡,形同口袋。我軍盡入其中,若蜀軍伏兵居高臨下,斷我歸路……” 我指向兩側那沉默的、黑壓壓的山林,“後果不堪設想!請大都督速速鳴金收兵,退出穀口!”
    司馬懿勒馬,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穀中混亂的軍陣和兩側高聳的山崖。他臉上慣常的沉靜此刻也繃緊了,顯然也察覺到了這異常順利背後的巨大凶險。就在他嘴唇微動,似乎要下令之時——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驟然撕裂了山穀的死寂!不是雷鳴,而是巨石滾落、巨木崩塌的恐怖聲響!穀口上方,無數巨大的滾木礌石,夾雜著燃燒的柴草捆,如同山崩海嘯般轟然落下!瞬間便將唯一的退路死死堵住!濃煙烈火衝天而起,將穀口映照得如同煉獄!
    “火!火攻!” 淒厲的尖叫響徹山穀!
    幾乎同時,兩側陡峭的山崖之上,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無數蜀軍的身影!弓弦震動聲匯成一片死亡的嗡鳴,密集的箭雨如同黑色的冰雹,帶著刺耳的破空聲,鋪天蓋地傾瀉而下!穀中擁擠的魏軍士卒,如同被收割的麥子,成片成片地倒下。慘叫聲、哀嚎聲、戰馬的悲鳴聲瞬間壓過了方才的喧囂,匯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樂章。
    “中計矣!” 司馬懿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沉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怒。他猛地拔出佩劍,厲聲嘶吼:“結陣!結圓陣!盾牌手上前!快!”
    然而,太晚了。穀底狹窄,人馬自相踐踏,陣型早已崩潰。火箭點燃了穀中堆積的枯草和遺棄的糧秣,火借風勢,頃刻間燎原而起!濃煙滾滾,熱浪灼人,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刺鼻的焦糊味和濃烈的血腥氣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魏軍將士在火海箭雨中絕望地掙紮,如同陷入熔爐的螻蟻。
    我揮劍格開一支射向司馬懿的流矢,手臂被震得發麻,灼熱的空氣炙烤著麵甲。混亂中,我瞥見司馬懿的臉。那張一向智珠在握、深藏不露的麵孔,此刻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竟是一片死灰般的慘白!他的眼神,死死盯著那被烈焰封死的穀口,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瀕死的絕望!那是一種棋差一著、滿盤皆輸的崩塌感,一種被無形的命運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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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煉獄般的絕境中,就在那衝天烈焰幾乎要將穀中一切吞噬殆盡、司馬懿眼中那點殘存的意誌也即將被絕望徹底淹沒的刹那——
    “哢嚓——!”
    一道慘白的電光如同開天巨斧,撕裂了上方穀濃黑如墨的蒼穹!緊接著,一聲撼天動地的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震得人耳膜欲裂,肝膽俱顫!
    仿佛天河決堤!瓢潑大雨,毫無征兆地,以傾覆天地之勢,轟然澆落!豆大的、冰冷的雨點,密集地砸在滾燙的盔甲上,發出嗤嗤的聲響,騰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穀中肆虐的火焰,在這狂暴的天威麵前,如同被扼住了喉嚨的巨獸,囂張的氣焰瞬間被壓製下去。濃煙被雨水狠狠拍打,火勢肉眼可見地迅速萎縮、熄滅!
    “天雨!天雨啊!” 死裏逃生的狂喜瞬間點燃了穀中殘存的魏軍。瀕死的士卒爆發出劫後餘生的哭喊,聲音嘶啞卻充滿了狂喜。
    “天助大魏!天佑大都督!” 將領們也嘶聲力竭地吼叫著,混雜著難以置信的激動。
    司馬懿猛地仰起頭,冰冷的雨水衝刷著他慘白的臉。他張開嘴,似乎想大笑,發出的卻是一連串劇烈的嗆咳。雨水順著他的下頜、胡須不斷流淌,他臉上的死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癲狂的、扭曲的狂喜!那眼神,死死盯著被雨水澆熄的火焰和漸漸顯露出來的、被泥石堵塞但並非完全封死的穀口,充滿了絕處逢生的、赤裸裸的貪婪和凶戾!
    “哈哈……哈哈哈!” 他終於爆發出嘶啞的大笑,笑聲在雷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和瘋狂。“諸葛亮!人算……終究不如天算!天不亡我!天不亡大魏!傳令!後軍變前軍!趁蜀軍驚愕,速速清理穀口!衝出去!給我殺出去!” 他揮舞著佩劍,狀若瘋魔。
    我站在他身側,冰冷的雨水順著鐵甲的縫隙流進內襯,帶來刺骨的寒意。我望著司馬懿那張在雨水中狂笑扭曲的臉,望著穀中劫後餘生、正瘋狂湧向穀口的亂兵,望著兩側山崖上,因這驟然而至的暴雨和魏軍突然爆發的求生狂潮而顯得有些措手不及、箭雨明顯稀疏混亂下來的蜀軍……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毒蛇,倏地鑽入腦海:
    五丈原上,油盡燈枯的諸葛孔明,當他最後一次望向這巍巍秦嶺、望向這他窮盡一生心力也未能突破的祁山壁壘時,那眼神,是否也如同此刻穀中熄滅的火焰,隻剩下無邊的、冰冷的……了然與絕望?
    原來,那不僅僅是對功業未竟的遺憾,更是對這種天命無常、造化弄人的……最終的、無聲的洞悉。人縱有經天緯地之才,算盡機關,終究抵不過這翻雲覆雨、冷酷無情的天意之手。司馬懿此刻的狂笑,與丞相臨終前那寂滅的眼神,在這滂沱的雨幕中,形成了一道撕裂時空的、令人窒息的深淵。
    鐵籠山。這名字本身就透著不祥的凶戾之氣。山勢奇崛,怪石嶙峋,如同巨獸嶙峋的肋骨,陰森森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薑維,這個繼承了諸葛亮衣缽的年輕人,用兵愈發詭譎難測。此番他竟敢孤軍深入,紮營於這絕險之地,以身為餌,其心可誅!
    我與陳泰合兵一處,步步為營,終於將薑維圍困於鐵籠山巔。山勢陡峭,仰攻艱難,但蜀軍已成甕中之鱉,糧盡水絕隻是時間問題。勝利似乎唾手可得。薑維數次率軍試圖突圍,都被我們依托險要,硬生生堵了回去。每一次擊退蜀軍,山巔傳來的絕望呐喊,都讓圍山的魏軍士氣更振。
    “伯濟兄,看來此番,薑維小兒插翅難逃了。” 陳泰指著山巔隱約可見的蜀軍營壘,語氣中帶著幾分即將畢其功於一役的輕鬆。
    我微微頷首,目光卻並未鬆懈,依舊警惕地掃視著周圍險惡的地形。這薑維,狡詐如狐,困獸猶鬥,豈會坐以待斃?他選擇此地,必有深意。我的視線掠過山腳那些深邃的、如同巨獸咽喉般的狹窄穀道,心中那根弦始終繃緊。
    “不可大意,” 我沉聲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劍柄,“傳令各部,守好隘口,謹防其狗急跳牆,另尋小徑遁走。尤其注意……” 我的目光落在西麵一條更加隱蔽、被亂石和枯木半掩的山溝,“……那邊!”
    我的話音未落,仿佛是為了印證這不祥的預感——
    “嗚——嗚——嗚——!”
    一陣蒼涼、雄渾、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猝然從西麵那條被亂石遮蔽的山穀深處響起!那聲音絕非蜀軍慣用的牛角號,帶著一種異域的、粗獷的野性!緊接著,大地傳來沉悶的、如同滾雷逼近的震動!
    “羌兵!是羌兵!” 了望台上的哨兵發出變了調的嘶吼。
    隻見那條狹窄的山穀中,如同決堤的洪水,湧出無數彪悍的騎手!他們披發左衽,身著皮袍,手持彎刀或長矛,口中發出怪異的呼哨和咆哮,如同嗜血的狼群,以驚人的速度向著我們圍山部隊相對薄弱的側翼猛撲過來!鐵蹄踐踏,煙塵衝天!
    “中計了!” 陳泰臉色劇變,失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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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巔之上,幾乎在羌兵出現的同一瞬間,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方才還顯得死氣沉沉的蜀軍營壘,瞬間活了過來!薑維一馬當先,高舉長槍,率領著養精蓄銳多時的蜀軍精銳,如同猛虎下山,向著被羌兵衝亂的魏軍陣線,發起了決死的反衝鋒!兩股洪流,一上一下,一內一外,狠狠撞向猝不及防的魏軍!
    完了!我的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薑維這廝,竟暗中聯絡了羌人!他將自己置於絕地,就是為了吸引我們全部主力圍山,從而給這支奇兵創造致命一擊的機會!好狠的計!好大的局!
    “穩住!結陣!弓弩手!放箭!” 我嘶聲力竭地大吼,試圖穩住陣腳。然而,羌騎的衝擊力太過狂猛,瞬間就將側翼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混亂像瘟疫般蔓延開來。頭頂,蜀軍的箭雨也適時潑灑而下,收割著亂作一團的士卒性命。
    一支流矢帶著刺耳的尖嘯,幾乎是擦著我的麵頰飛過,冰冷的死亡氣息讓我渾身汗毛倒豎。就在這電光火石、生死一線的瞬間,一個毫無關聯、甚至荒誕無比的念頭,卻鬼使神差地闖入了我的腦海——
    鵝毛扇。
    不是薑維手中那杆殺氣騰騰的長槍,也不是羌人那寒光閃閃的彎刀。而是許多年前,在斜穀口遠遠望見的那輛四輪車上,那個清瘦身影手中,那柄緩緩搖動的、潔白如雪的……鵝毛扇。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那扇子輕搖慢擺,從容不迫,仿佛天下風雲、百萬甲兵,盡在其指掌翻覆之間。它代表著一種算無遺策的智慧,一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從容。
    而此刻,在這鐵籠山的血雨腥風、羌騎的狂野咆哮、薑維淩厲的殺機之中……那份早已逝去的從容與掌控感,竟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借由薑維這決絕狠辣的布局,再次顯現出來。諸葛雖死,其智猶存!這冰冷的傳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繞著大魏的雍涼邊陲!
    “保護將軍!” 親兵的怒吼和兵刃撞擊的刺耳聲將我拉回現實。我猛地揮劍格開一名突到近前的羌騎彎刀,虎口震得發麻。眼前的混亂和血腥提醒我,此刻不是追憶的時候。活下去!擊退他們!我壓下心頭那瞬間翻湧的寒意與荒謬感,將全部心神投入眼前的血戰,嘶吼著指揮殘部,試圖在這突如其來的內外夾擊下,拚死穩住這瀕臨崩潰的戰線。
    歲月無情,如同隴西的朔風,一年年吹白了雙鬢,也吹皺了額角。洛陽的宮闕幾度易主,明帝曹叡英年早逝,繼位的曹芳年幼,朝堂之上,暗流洶湧。司馬懿大都督,不,如今已是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太傅司馬懿,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看透了太多,也掌控了太多。先帝托孤的顧命大臣曹爽,與其黨羽,如同秋後的螞蚱,在太傅不動聲色的羅網中,已蹦躂不了幾日了。
    權力傾軋的漩渦中心在洛陽,而我,依舊是雍涼的守門人。職責所在,便是死死盯住西邊那個永不疲倦的身影——薑維。他繼承了諸葛亮的遺誌,也繼承了那份令人心悸的執著。洮水西岸的羌地,成了他新的跳板。這一次,他的目標,是狄道。
    軍報如雪片般飛來。薑維聯合羌王迷當,集結大軍,氣勢洶洶,直撲狄道城!狄道若失,則隴西震動,羌胡必然蜂起響應,整個涼州將岌岌可危!
    “必須救狄道!” 帥帳之中,我斬釘截鐵,手指重重敲在地圖狄道的位置上,激起細微的塵埃。“此城乃西陲鎖鑰,不容有失!”
    然而,帳內並非一片附和。年輕的鄧艾將軍,這位因屯田和軍功嶄露頭角的將領,眉頭緊鎖,提出了異議:“郭刺史,狄道城池堅固,守將王經亦是能戰之將。薑維遠來,利在速戰。若我軍貿然赴援,必中其圍城打援之計!依末將之見,不如按兵不動,固守各處要隘,待薑維頓兵堅城之下,師老兵疲,糧草不濟,再斷其歸路,可獲全勝!”
    “鄧將軍此言差矣!” 我斷然反駁,聲音因急切而提高,“王經雖勇,然兵力有限!薑維挾羌胡之眾,聲勢浩大,狄道孤立無援,豈能久持?一旦城破,羌胡氣焰必然大張,涼州諸郡望風而降,屆時再想挽回,難如登天!洮水之敗,殷鑒不遠!豈能重蹈覆轍?” 我環視帳中諸將,目光灼灼,“救狄道,非僅為救一城,更為震懾羌胡,安定涼州人心!此戰,必須速往!”
    鄧艾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爭辯,但看我神色決絕,終究抱拳道:“末將遵命!然請郭刺史務必謹慎進軍,提防薑維伏兵。”
    我點點頭,心中何嚐不知風險。但狄道,絕不能成為第二個洮西!我親率精銳,星夜兼程,直撲狄道。沿途派出大量斥候,如同撒開的網,嚴密探查每一處可能設伏的山穀密林。行軍路線也刻意避開大道,選擇更為隱蔽但崎嶇的路徑。
    終於,狄道城那熟悉的輪廓在望。遠遠望去,城上魏字大旗依舊飄揚,但城外已被蜀軍和羌兵圍得水泄不通,殺聲震天。顯然,激戰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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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令!偃旗息鼓!搶占前方高地!列陣!” 我勒住戰馬,沉聲下令。部隊迅速而有序地占據有利地形,陣型森嚴,強弓勁弩蓄勢待發。我沒有急於衝下去解圍,而是如同一隻經驗豐富的頭狼,在製高點上,冷冷地俯視著山下膠著的戰場,搜尋著薑維的帥旗,尋找著最佳的戰機。
    山下,蜀軍發現了我們這支突然出現的生力軍,攻勢明顯為之一滯。城頭守軍的歡呼聲隱隱傳來。薑維的軍陣開始出現細微的調動跡象。
    鄧艾的擔憂是對的。薑維確實在等著我們。但他沒料到的是,我們來得如此快,陣型如此穩,位置如此刁鑽——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戰場側翼的高地,隨時準備發出致命一擊。他精心準備的“打援”口袋,因為我們的高度戒備和謹慎行軍,未能完全合攏。這盤棋,還未到終局!我握緊了手中的長槊,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了蜀軍陣中那杆躍動的“薑”字大旗。
    淮南的烽煙,燒得太急,太猛。毋丘儉、文欽,竟敢以“清君側”之名,悍然舉兵反叛!檄文傳至長安,字字句句,直指掌控朝綱的司馬氏,斥其為國賊。洛陽震動,天下側目。
    詔令如同冰冷的鐵符,送達我的案頭:加封我為征西將軍,火速率雍涼精銳東征,討伐叛逆!帳下諸將,神色各異。雍涼苦寒之地,士卒久戍思歸,如今竟要遠赴淮南,與同為魏臣的袍澤刀兵相見……帳內彌漫著一股沉悶而壓抑的氣息。
    我展開詔書,目光掃過那熟悉的璽印和威嚴的措辭。清君側……討國賊……司馬師……毋丘儉……一個個名字在腦海中翻滾。洛陽城內的血雨腥風,司馬懿父子如何一步步架空了曹氏,如何鏟除異己……過往的種種如同走馬燈般閃過。司馬氏是權臣,是跋扈,可如今這天下,離了司馬氏,離了這強權維係的一統,又會是何等景象?諸侯並起,戰火重燃?蜀之薑維,吳之孫峻,豈會放過這千載良機?這剛剛從諸葛孔明和薑維連番北伐中喘過一口氣的大魏,經得起再一次的分崩離析麽?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入肺腑。定軍山的血,街亭的風,上方穀的雨,鐵籠山的火……三十餘載戎馬倥傯的畫麵在黑暗中激烈地碰撞。為將者,守土安民,護的是這疆域,是這疆域之上的黎庶!至於那廟堂之上,是曹氏還是司馬氏執掌權柄……在這外敵環伺、山河飄搖的當口,孰輕孰重?
    再睜開眼時,目光已是一片沉凝的決絕。我起身,甲葉鏗鏘作響,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帳中每一個將領耳中:
    “淮南逆亂,動搖國本。此非曹氏與司馬氏一家一姓之私爭,乃關乎大魏存續、萬民禍福!吾等守邊將士,浴血數十載,方保西陲稍安。豈容內賊作亂,引外寇乘虛而入?此去淮南,非為司馬氏,乃為保我大魏江山不易幟,保我雍涼父老免遭塗炭!傳令三軍,即刻拔營東進!有敢遲疑不前者,軍法從事!”
    帥令如山,不容置疑。大軍開拔,旌旗向東。鐵蹄踏過潼關古道,卷起漫天煙塵。一路急行,不敢有絲毫耽擱。淮南的戰報不斷傳來,司馬師大將軍已親率中軍主力與叛軍激戰於項城,互有勝負,戰況膠著。而我們這支從西陲趕來的生力軍,將成為壓垮叛軍的最後一根稻草,或是……天平上決定性的砝碼。
    終於,項城的輪廓在望。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血腥混合的焦糊味。遠處,司馬師的帥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下軍陣嚴整,正與毋丘儉叛軍一部在城郊的曠野上鏖戰。叛軍人數眾多,攻勢猛烈,司馬師的中軍似乎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列陣!鋒矢陣!” 我抽出佩劍,直指前方叛軍側翼,“隨我——鑿穿敵陣!直取毋丘儉中軍!”
    無需更多言語。雍涼鐵騎,久經沙場,聞令而動。沉重的馬蹄聲再次匯成死亡的雷鳴,如同蓄勢已久的洪流,向著叛軍那看似厚實的側翼,狠狠撞去!目標明確——撕開缺口,直搗黃龍,一舉擊潰叛軍的中樞!
    戰馬在嘶鳴,大地在顫抖。我伏低身體,緊握長槊,衝鋒在鋒矢的最尖端。視野中,叛軍的陣線在迅速放大,他們驚惶的麵孔,倉促調轉的矛尖,慌亂張開的弓弩……都清晰可見。風在耳邊呼嘯,帶著金屬的冰冷和血腥的甜腥。
    就在這千軍萬馬奔騰、即將撞入敵陣的刹那——
    “咻——!”
    一聲極其銳利、仿佛能刺穿靈魂的尖嘯,破空而至!快!快到超越了意識反應!
    左胸,靠近心口的位置,猛地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的、帶著灼熱感的貫穿劇痛!仿佛被燒紅的鐵釺狠狠捅穿!巨大的衝擊力帶著我的身體向後猛地一仰,幾乎要脫離馬背!
    眼前的一切瞬間模糊、旋轉、失焦。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馬蹄聲、金鐵交鳴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變得遙遠而空洞。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又仿佛被投入一片粘稠的死寂之中。
    在這片奇異的、瀕死的寂靜裏,一個聲音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屏障,固執地鑽入了我的耳鼓,不,是直接刺入了我的腦海深處——
    “呱——!呱——!”
    嘶啞,淒厲,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定軍山……那血色的黃昏裏,在夏侯都督斷戟旁枯樹上盤旋不去的……烏鴉的叫聲。
    三十年的金戈鐵馬,三十年的殫精竭慮,三十年的血火煎熬……原來,不過是一場漫長而徒勞的奔跑。起點是那血色的殘陽,是那冰冷的斷戟,是那絕望的鴉啼。終點,亦是如此。
    我努力地想低下頭,看看那支穿透胸膛的箭鏃,是否也如同當年定軍山的斷戟般,閃著同樣冰冷的、無情的寒光。然而,意識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無可挽回地沉入無邊的黑暗。最後一絲殘存的感知裏,隻有那烏鴉的叫聲,一聲聲,如同喪鍾,回蕩在三十年前那片血染的山坡上,也回蕩在此時此刻,這淮南的曠野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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