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郝昭篇——西陲孤城上的鐵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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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深秋,漢中的風裹挾著血腥氣,穿透我身上冰冷的鎧甲。曹洪將軍點兵欲追張飛潰軍,我站在他帳前,喉嚨裏像堵著一塊粗糙的石頭。我深知張飛用兵狡黠,此去必遭伏擊。我鼓起勇氣上前勸諫:“將軍,窮寇莫追,況張飛勇悍,豈無後計?恐入其彀中。”
曹洪轉過頭來,那眼神混雜著不屑與不耐,如同看待一截擋路的枯木:“郝昭,爾不過一副將,何敢妄言軍機?休要擾亂軍心!”帳中諸將的目光像無數細小的芒刺紮在我臉上。我垂首退下,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刺痛遠不及胸中悶塞的無力感。果然,曹休中伏,損兵折將的消息傳來時,我站在營門口,看著渾身浴血的殘兵敗將相互攙扶,泥濘的腳印裏滲著血水,一步步踏碎了軍旗的殘片。曹洪將軍的臉色鐵青,眼神卻始終沒有落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心中沒有半分“果然如此”的得意,隻有深沉的寒意。我像一根被遺忘的釘子,在這巨大的棋盤邊緣,眼睜睜看著車馬相撞,連發出聲響的機會都吝於給予。
之後數年,命運將我牢牢釘在河西這片蒼茫之地。朝廷的調令與嘉獎文書如同黃沙中偶爾飄過的紙屑,輕飄飄落下又迅速被風卷走。我鎮守於此,清剿流寇,整飭防務,像老農打理自己貧瘠的田地。我的鎧甲被西陲的風沙打磨得失去了光澤,唯有腰間那柄環首刀的刀柄,在日複一日的緊握中,浸潤了體溫和汗漬,變得溫潤。河西的夜,荒涼而漫長,冷月懸空,如同凍結在青黑色天幕上的一枚銅錢,無聲地映照著孤城。城頭值夜的梆子聲單調而清晰,一聲,又一聲,敲打著無垠的寂靜。我按著冰冷的城垛,目光投向東南方向遙遠的燈火——那裏是長安,是洛陽,是帝國的中樞,是無數功名榮辱流轉之地。而我的馬蹄聲,卻隻能日複一日踏碎這塞上的寒霜。
“郝伯道?嗬,一個守邊的罷了。” 我仿佛能聽見那些中樞顯貴們漫不經心的談論。我像一根鏽蝕的釘子,楔在這片被遺忘的角落,連自己的名姓都仿佛要被黃沙徹底掩埋。
太和二年春,料峭的寒意尚未退去,陳倉城頭殘雪斑駁。蜀軍大舉北伐的急報如同驚雷,驟然撕裂了西陲的寧靜。朝廷的旨意快馬加鞭送到我手中,寥寥數語,卻重逾千鈞:守陳倉,阻孔明。環視這座不算雄峻的城池,和手下區區千餘疲憊之師,我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那氣息刺入肺腑。我知道,那根被遺忘已久的釘子,終於被命運之手拔出,狠狠楔向風暴眼——無論結局是斷裂,還是牢牢釘死,這恐怕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在帝國的版圖上刻下自己名字的機會。
我立刻下令:拆民房,取梁柱!城內頓時喧囂起來,木石撞擊聲、士卒的號子聲、百姓的低語和偶爾壓抑的啜泣聲混雜在一起。沉重的木料被拖上城頭,日夜趕工加固城牆。每一錘落下,木屑飛濺,都仿佛在敲打著我緊繃的神經。我站在高處,看著那些被拆掉房屋的百姓默默搬離,在寒風中蜷縮於臨時窩棚,眼神複雜地望向城頭。我心中絞痛,卻隻能將目光死死釘在遠處地平線上——那裏,諸葛亮的旌旗,正裹挾著煙塵,如赤色的潮水般洶湧而來。兵臨城下!我站在城樓最高處,風扯動著我殘破的披風。蜀軍連營數十裏,旌旗蔽空,矛戟如林,在初春慘淡的陽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中軍那麵“漢丞相諸葛”的大纛,獵獵作響,像一麵宣告死亡的招魂幡。
一個蜀使被引上城頭,他並未持節,顯然地位不高,卻努力挺直脊梁,語速極快:“郝將軍,天命在漢!丞相神威,非此孤城可擋!將軍若識時務,開城歸降,必不失封侯之位!何必以卵擊石,徒令生靈塗炭?”
我盯著他年輕而略顯緊張的臉,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在空曠的城頭回蕩,竟帶著幾分嘶啞的瘋狂:“哈哈哈!回去告訴諸葛孔明,魏國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也!我郝昭在此,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我猛地抽出腰間環首刀,刀鋒直指城下那浩瀚的軍陣,“爾等盡管來攻!看是我郝昭的頭顱先斷,還是爾等的雲梯先折!”
那使者臉色煞白,踉蹌退下。我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我知道,退路已絕,唯餘死戰。這孤城,便是我郝昭此生最後的甲胄與棺槨。
翌日,戰鼓撼天動地。蜀軍如潮水般湧至城下,一架架巨大的雲梯被無數兵卒推擁著,像猙獰的巨獸之爪,狠狠搭上陳倉的城牆。箭矢如飛蝗蔽日,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撞擊在垛堞上,發出沉悶的“咄咄”聲,間或有箭簇穿透木盾的裂響和士卒的慘哼。
“穩住!聽我號令!” 我的吼聲在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幾乎被淹沒。我死死盯著那些攀附在雲梯上的蜀兵,他們口中銜刀,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眼神裏是狂熱與絕望交織的火焰。
“倒油!點火!” 滾燙的火油順著雲梯傾瀉而下,緊接著,一支支燃燒的火箭呼嘯射出。火油遇火即燃,瞬間化作數條咆哮的火龍,沿著雲梯蜿蜒吞噬!淒厲的慘嚎聲衝天而起,一個個火球從半空中翻滾墜落,砸進城下的人群中,焦糊的氣味令人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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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蜀軍的攻勢並未停歇。很快,一種前所未見的巨大器械被推到了陣前——衝車!巨大的原木前端包裹著生鐵,如同攻城槌,在數十名精壯士卒的合力推動下,帶著沉悶的轟鳴,一次次撞擊著陳倉並不算特別厚重的城門!每一次撞擊,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髒上,腳下的城牆隨之劇烈震顫,灰塵簌簌落下。
“快!頂住城門!用巨石!檑木!” 我嘶聲下令。士兵們扛著沉重的木石,跌跌撞撞地衝向城門洞。撞擊聲越來越沉重,城門內側的加固木梁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裂紋肉眼可見地蔓延。
“將軍!南門告急!衝車快頂不住了!” 一個渾身浴血的軍侯衝上城樓,聲音帶著哭腔。
我心頭一緊,目光掃過城下。蜀軍的攻擊如同驚濤駭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看到了蜀軍後陣一陣小小的騷動,一隊輕騎如尖刀般試圖繞向側翼薄弱處。為首一將,赤麵長髯,在亂軍中異常顯眼。
“是魏延!赤旗!魏字旗!” 了望的士卒驚恐地喊道。
魏延!這個名字如毒蛇般噬咬我的神經。此人勇悍絕倫,慣於行險,若被他尋隙突入,後果不堪設想!
“傳令!預備隊!給我堵死西南角!弓弩手集中攢射那赤旗!” 我的聲音因極度緊張而變調。必須擋住魏延!必須!
鏖戰從清晨持續到日影西斜,蜀軍如不知疲倦的潮水,一波波湧上,又在城牆下撞得粉碎,留下層層疊疊的屍體和燃燒的殘骸。衝車最終在城門內側堆積如山的木石和士兵的血肉之軀前耗盡了力量,緩緩退去。魏延的赤旗在密集的箭雨下晃動,終究未能突破那道用生命填堵的防線。城上城下,屍骸枕藉,殘破的旗幟在硝煙中無力地垂落。血水混合著融化的雪水,在城牆腳下匯成暗紅的小溪,蜿蜒流淌,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和焦臭味。
短暫的喘息並未帶來絲毫鬆懈。諸葛亮的手段遠不止於此。不久,一種更加龐大、形如高塔的攻城器械——“井闌”,被蜀軍緩緩推近。其高度竟超過了陳倉城牆!井闌之上,蜀軍弓弩手居高臨下,箭矢如暴雨般傾瀉而下,壓得城頭的守軍幾乎抬不起頭。慘叫聲此起彼伏,不斷有士兵中箭倒下。
“舉盾!低頭!” 我伏在女牆後,一塊盾牌擋在身前,密集的箭矢撞擊在盾麵上,發出連綿不絕的“篤篤”聲,震得手臂發麻。透過盾牌的縫隙,我看到井闌上蜀軍弓手冷漠而精準的射擊姿態。情勢危急!這樣下去,城頭守軍會被活活釘死在原地!
“火!給我火油!還有強弩!” 我厲聲嘶吼,幾乎破音。必須摧毀這些高塔!
士兵們冒著箭雨,將僅存的火油罐奮力拋向井闌的底部支架。同時,僅存的幾架強弩被調集過來,粗大的弩箭綁縛浸透油脂的麻布,點燃後,由膂力最強的弩手瞄準發射!
“放!”
燃燒的巨弩呼嘯著射向井闌。一支釘在木架上,火焰迅速蔓延;另一支則射穿了防護的擋板,引發井闌內部一陣混亂。火油罐也碎裂開來,火焰沿著木柱向上舔舐。終於,一座井闌在守軍拚死的反擊下轟然垮塌,燃燒的巨木帶著上麵的士兵砸向地麵,激起一片煙塵和慘叫。然而,蜀軍後續的井闌仍在逼近,新的箭雨再次覆蓋城頭。
箭矢消耗的速度遠超補給,守城器械在連日惡戰中損毀殆盡。更致命的是,火箭所需的油脂也已告罄!軍需官跪在我麵前,麵如死灰:“將軍!城中……實在搜刮不出一滴油了!百姓家中燈油都已征盡!”
城下蜀軍新一輪的呐喊聲已隱隱傳來。沒有火箭,如何壓製那些雲梯和井闌?難道天要亡我陳倉?我環顧四周,將士們疲憊的臉上寫滿絕望。目光掠過城樓一角,那裏堆放著幾個我隨軍攜帶多年的箱籠——那是我妻子當年陪嫁之物,幾匹上好的錦緞,是她壓箱底的念想。每次移防,我都帶著,卻從未舍得動用分毫。
我沉默地走過去,猛地抽出佩刀,狠狠劈開箱籠上的銅鎖。色彩斑斕的錦緞暴露在煙塵彌漫的空氣中,依舊華美,與這血腥的戰場格格不入。
“將軍!這是……” 親兵驚愕地看著我。
“拆了!剪成布條!浸透酒!” 我的聲音冷硬如鐵,不容置疑,“快!沒有油,就用這些!沾酒點火!快!” 我親手抓起一匹大紅的錦緞,那鮮豔的紅色刺痛了我的眼。這曾是她最珍愛的顏色,如同長安春日盛放的牡丹。鋒利的刀刃毫不猶豫地劃破錦緞,裂帛之聲清脆而刺耳,仿佛割裂了過往歲月中最後一絲溫存。布條迅速被撕扯開,浸入士兵遞上來的烈酒桶中。酒氣辛辣刺鼻。
當第一支裹挾著上好錦緞布條的火箭被點燃射向天空時,那火焰異常明亮,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華麗,拖曳著長長的尾焰,如同墜落的流星。它準確地釘在一架雲梯上,昂貴的絲綢猛烈燃燒起來,火勢遠超尋常。城頭上,士兵們沉默地傳遞著這些特殊的箭矢,他們的眼神複雜,帶著驚愕,也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厲。我麵無表情地注視著那絢爛燃燒的火焰,錦緞在火中扭曲、蜷縮、化為飛灰。長安的牡丹,終究在這陳倉的硝煙裏,燃成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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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個晝夜!整整三十個晝夜的煎熬!每一天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城牆在無數次的撞擊和焚燒下傷痕累累,多處坍塌又被臨時用屍體和磚石匆匆堵上。士兵們眼窩深陷,步履蹣跚,許多人手臂因長時間拉弓而腫脹潰爛,卻仍在機械地重複著拉弓、放箭的動作。每一次蜀軍退去,城頭便橫七豎八躺倒一片,連呻吟的力氣都已失去。我的喉嚨早已沙啞得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隻能依靠手勢和眼神指揮。睡眠成了最奢侈的妄想,閉上眼,耳邊依舊是震天的喊殺和垂死的哀鳴。身體仿佛被徹底掏空,僅憑一股不屈的意誌在支撐著這副殘破的軀殼。
這天清晨,城下蜀軍大營異乎尋常的安靜。沒有戰鼓,沒有號角。隻有一麵白色的信使小旗在晨風中飄搖而來。
我強撐著登上城樓。那使者仰頭高喊,聲音清晰地傳遍寂靜的城頭:“郝將軍!吾丞相有言:將軍真乃神人也!能守若此,雖古之名將,何以加茲!然天數有歸,將軍獨木難支!吾軍今日退去,非力有不逮,實敬將軍忠勇!望將軍善自珍重!”
蜀軍……退了?我扶著冰冷的、布滿刀痕箭孔的城垛,難以置信地望向遠方。果然,蜀軍龐大的營盤正在有序地拆除,旗幟緩緩向南移動,如同退潮的赤色海水。城頭上,先是一片死寂,仿佛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隨即,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嘶啞的、不成調的嗚咽,接著,這嗚咽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開來,匯集成一片劫後餘生的嚎啕!士兵們丟下兵器,相擁而泣,跪倒在地,有人瘋狂地親吻著腳下浸透血汙的城磚。
贏了?我們守住了?陳倉還在!我僵硬地轉動脖頸,環視著周圍一張張被硝煙和血汙模糊、涕淚橫流的臉。勝利的滋味,竟是如此苦澀、疲憊,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沒有想象中的豪情萬丈,隻有一種虛脫般的麻木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城頭的喧囂聲浪仿佛隔著厚重的潮水傳來,變得遙遠而不真切。
“將軍!將軍!” 親兵驚恐的呼喊聲仿佛從天邊傳來。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臉,想再摸一摸這被鮮血反複澆灌的城牆,想再聽一聽這屬於勝利的、哪怕充滿悲聲的喧囂……然而,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猛地攫住了我的胸腔!仿佛有無數隻冰冷的手同時攥緊了我的心髒,要將它生生捏碎!喉嚨裏湧上一股腥甜,眼前驟然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在意識徹底沉淪前的最後一瞬,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寒風凜冽的河西之夜。孤月高懸,萬籟俱寂。原來,那根楔在西陲荒原上、被遺忘已久的釘子,在承受了千鈞重壓、抵擋了滔天巨浪之後,終究還是……斷了。
陳倉城守住了。它像一塊染血的頑石,依舊倔強地矗立在西陲的風沙裏。
郝昭這個名字,終於不再是一根無名的釘子。它被血與火,牢牢地釘在了魏國的軍功簿上,也釘在了蜀相諸葛亮那聲“神人”的喟歎裏。
然而,當郭淮的援軍帶著朝廷的嘉勉文書星夜兼程趕到陳倉時,迎接他們的,隻有城樓上肅穆的白幡和士兵們紅腫、呆滯的眼睛。那位讓蜀漢大軍铩羽而歸的守將,已靜靜躺在冰冷的棺槨之中。他枯槁的麵容異常平靜,仿佛卸下了萬鈞重擔,隻有眉宇間那道刀刻般的深痕,依舊凝固著三十個日夜的慘烈與決絕。
他最終未能親眼看到那份姍姍來遲的褒獎,也未能聽到洛陽朝堂上關於他功績的爭論。史官筆尖蘸墨,鄭重寫下:“太和二年春,諸葛亮圍陳倉……晝夜相攻拒二十餘日,亮無計,糧盡而還……昭遂病死。”
寥寥數語,道盡一場驚心動魄的守禦,卻道不盡一座孤城上,那根被命運反複捶打、最終在勝利時刻迸然斷裂的釘子的全部故事。
郭淮站在郝昭的靈柩前,望著那張被風霜和重負徹底榨幹的臉龐,久久無言。他伸出手,輕輕拂去落在冰冷棺木上的一縷塵埃。城外的風嗚咽著掠過陳倉斑駁的城牆,卷起殘破的旌旗,發出空洞而悠長的回響,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剛剛結束、卻已迅速被遺忘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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