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程普篇——老將臣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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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程普追隨孫堅討董卓時,從未想過會為孫家三代流盡最後一滴血。
少年孫策橫槍躍馬,我仿佛看見文台再世;周瑜掛帥那日,我摔碎酒杯怒罵黃口小兒。
赤壁大火中,我忽然明白江東已非我輩天下;呂蒙白衣渡江時,我正躺在病榻咳血。
最後一眼望向建業城頭,恍惚間文台策馬而來:“德謀,該歇息了。”
鐵脊蛇矛墜地的聲音,竟如此清晰。
黃巾亂起的煙塵早已散盡,可大漢的江山,卻如被頑童打碎的陶罐,裂痕更深,更猙獰。我程普,字德謀,右北平土垠人氏,此刻正勒馬立於酸棗會盟的喧囂之中。眼前是十八路諸侯聯營數十裏,旌旗蔽空,可這震天的鼓角聲裏,分明透著一股子虛張聲勢的腐氣。
目光越過亂哄哄的人群,牢牢釘在當先那麵“破虜將軍孫”的大纛下。孫堅,孫文台,我的主公。他一身玄甲,按劍而立,正對著袁術那廝據理力爭,索要先鋒之位。聲音洪亮如金石相擊,壓過了周遭的嘈雜。我看著他挺直的脊梁,心中那點隨波逐流的浮躁,瞬間被一股滾燙的東西熨平了。這亂世濁流裏,終歸還有人記得腰間的劍為何而磨亮。
“文台兄!此去汜水關,凶險莫測,何苦爭這先鋒?”孔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解的圓滑。
孫堅猛地回頭,目光如電,掃過身後我們這些追隨者——我、黃蓋、韓當、祖茂,一張張風霜磨礪、寫滿決絕的臉。他的嘴角勾起一個鋒利的弧度,那是我們熟悉的、屬於戰場獵食者的笑:“凶險?我江東子弟的刀鋒,生來就是要劈開凶險的!德謀、公覆,隨我破關!”
“喏!”胸腔裏的應和如悶雷炸響,連胯下的戰馬也感受到這份灼熱,不安地刨著蹄下的塵土。我握緊了鐵脊蛇矛冰冷的矛杆,那熟悉的重量與寒意刺入掌心,提醒著我此行的目的。不為虛名浮利,隻為追隨這柄能劈開混沌的利刃,為這碎裂的江山尋一線尚存的希望。馬蹄翻飛,踏碎了酸棗盟壇上虛偽的盟誓塵埃,直撲向汜水關那黑沉沉的輪廓。
虎牢關前的西涼鐵騎,排山倒海般壓來,馬蹄聲震得人心發慌。胡軫那廝,仗著華雄在後壓陣,竟敢耀武揚威地出關搦戰。
“主公!末將請戰!”我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嘶鳴著衝出陣列。孫堅隻看了我一眼,微微頷首。那眼神裏的信任,比任何軍令都更重。
胡軫的刀來得又急又沉,帶著西涼風沙的蠻橫。兩馬盤旋,矛影刀光絞殺在一處。每一次矛杆砸在對方刀身上的沉重撞擊,都震得我虎口發麻,手臂酸脹,可胸腔裏那團火卻越燒越旺。十餘合後,覷準一個破綻,鐵脊蛇矛毒蛇般鑽入,狠狠洞穿了胡軫的咽喉!熱血噴濺,燙得我臉頰一熱。身後江東子弟的歡呼如潮水般湧起。那一刻,我手中的矛,仿佛成了主公意誌的延伸,刺破了籠罩在聯軍頭上的怯懦陰雲。
然而,關牆之上,華雄那雙鷹隼般陰冷的眼睛,始終未曾離開。那目光,如同冰水澆在剛剛沸騰的熱血上,透著一絲不祥。
勝利的喜悅未能驅散糧草斷絕的陰霾。袁術那張冠冕堂皇的臉,在帥帳中吐出“糧秣未齊”的推諉之辭時,我幾乎要按捺不住腰間佩劍的嗡鳴。主公的臉色鐵青,拳頭在案幾上捏得咯咯作響。營中士氣肉眼可見地低落下去,饑餓像無形的繩索,勒緊了每一個江東子弟的喉嚨。
當夜,華雄的劫營來得猝不及防。馬蹄聲如悶雷碾過大地,火光瞬間撕裂了營寨的寧靜。混亂中,我聽見祖茂那熟悉而決絕的嘶吼:“主公快走!”隨即是他引開追兵的戰馬嘶鳴。我護著孫堅死命向外衝殺,鐵脊蛇矛揮舞得密不透風,每一次突刺都帶著刻骨的恨意,矛尖染血,矛杆滑膩。衝出血火重圍,勒馬回望時,隻看到祖茂那頂染血的紅頭巾,在亂軍馬蹄下被踏得稀爛,如同一片凋零的殘陽。
那一刻,關東諸侯聯軍的冠冕堂皇,在我心中轟然倒塌,碎成一地冰冷的瓦礫。什麽匡扶漢室,不過是一群豺狼在分食將死的巨獸。而祖茂的血,則在我心裏淬煉出一塊堅硬如鐵的信念:此身此命,隻隨江東孫氏!這亂世裏,唯有主公刀鋒所指,方是我程普存身立命之地!
建業城頭的風,帶著長江水特有的潮濕與腥氣,吹散了記憶中的血火硝煙。我站在城樓垛口,手扶冰冷的牆磚,目光投向遠處煙波浩渺的江麵。歲月如刀,刻深了額上的溝壑,也沉澱了眼底的鋒芒。江東,這方在亂世中艱難紮下根基的土地,早已不是當年隨文台公轉戰中原時那飄搖的模樣。
“程公!”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轉過身。是權兒,仲謀。他已長成挺拔的青年,眉宇間既有其父文台的英武輪廓,又多了幾分其兄伯符的疏朗銳氣,更沉澱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穩。他快步走來,玄色錦袍的下擺被江風微微掀起。
“又在看江?”孫權走到我身邊,與我並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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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就愛看看這片水。”我笑了笑,目光掠過他年輕的臉龐,最終落在他腰間佩劍的劍穗上——那還是去年他生辰時我贈的,“這江東基業,來之不易啊。每一寸土,都浸著老弟兄們的血。” 話出口,才覺沉重,怕惹他傷感。
孫權卻神色鄭重,順著我的目光望向浩渺長江:“程公與諸公當年追隨先父、先兄,披荊斬棘,開疆拓土。此情此恩,權與江東,永誌不忘。”他側過頭,眼中是純粹的敬重,“程公乃我孫氏柱石,江東之盾。”
這話語熨帖,帶著恰到好處的暖意。我心頭微熱,卻也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柱石?盾?聽著是尊榮,卻也是沉沉的責任與無聲的提醒——提醒著我已不再屬於衝鋒陷陣的最前線。文台公、伯符少主那烈火般的征戰歲月,終究是過去了。眼前這位年輕的吳侯,他需要的,或許更多是穩健的基石,而非開疆的利矛。
正說話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江風的低語。一名風塵仆仆的騎士滾鞍下馬,直衝城樓,聲音因激動而嘶啞:“主公!程公!荊州急報!劉表……劉表病亡了!”
“什麽?!”孫權身軀猛地一震,眼中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亮,仿佛沉睡的雄獅被喚醒。他霍然轉身,大步走向城樓內側的欄杆,手緊緊抓住冰冷的石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俯瞰著腳下漸次蘇醒的建業城,胸膛起伏,像是在極力壓製著內心翻湧的驚濤駭浪。那不再是一個守城之主的沉穩,而是其兄孫策附體般的、對獵物誌在必得的淩厲鋒芒。
“天賜良機!”他猛地回身,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傳令諸將,升帳議事!”目光掃過我時,那份年輕的銳利稍稍收斂,代之以征詢,“程公以為如何?”
看著他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仿佛又看到了當年在舒城初見時的孫策。血脈裏的東西,終究是壓不住的。我深吸一口帶著水汽的空氣,將心頭那點遲暮的感慨用力壓下,抱拳沉聲:“主公明斷!荊州門戶已開,此乃天授江東!老臣請為前驅!”
江東的基業,終究要在新一代手中,推向更遼闊的天地。我這麵“盾”,也該磨礪鋒刃,為新的征伐撞開前路了。
赤壁的江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和濃得化不開的水腥氣,刀子般刮在臉上。我按劍立於旗艦船頭,玄色的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腳下的戰船隨著洶湧的江波起伏不定,如同我此刻的心緒。放眼望去,曹軍的連環巨艦在江霧中若隱若現,連綿不絕,桅杆如林,旌旗蔽空,黑壓壓地鋪滿了整個視野,一直延伸到霧氣深處。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整條長江都被這鋼鐵巨獸所吞噬。
身後傳來甲胄摩擦的聲響,還有年輕士卒壓抑著緊張的呼吸。空氣緊繃如拉滿的弓弦,大戰一觸即發的死寂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都督升帳了!”傳令兵的聲音尖銳地劃破壓抑。
我轉身,大步走向中軍帥艙。艙內燈火通明,諸將已按劍肅立。周瑜端坐主位,一身銀甲在燈下熠熠生輝,更襯得那張年輕的麵龐如玉雕般俊美,也……格外刺眼。他目光沉靜,掃視著帳中一張張或凝重、或焦灼、或隱含不服的臉。我的目光與他短暫相接,他微微頷首,那從容不迫的姿態,像一根細針,輕輕刺在我緊繃的神經上。
“曹軍勢大,連環巨艦,穩如磐石。”周瑜的聲音清朗而穩定,打破了帥帳中的死寂,“然其北兵,不習水戰,更兼鐵索連舟,雖求平穩,實則自鎖手腳,轉動不靈!此乃天賜破敵之機!”
他話音未落,我身側的黃蓋猛地踏前一步,須發戟張,聲音如同洪鍾炸響:“都督!老朽不才,願領數十快船,滿載引火之物,詐降突入曹軍水寨!待東南風起,火借風勢,必叫那連環巨艦,盡成一片火海!”
“好!”周瑜眼中精光暴漲,一掌擊在案上,“黃老將軍壯哉!此計大妙!”他隨即環視諸將,一道道軍令清晰果斷地發出:“甘寧、韓當、周泰!爾等各率本部精銳戰船,緊隨黃老將軍火船之後,待火起,即刻突入敵陣,分割剿殺!程公……”他的目光終於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煩請程公坐鎮中軍,總督後隊接應諸軍,並嚴防曹操潰兵趁亂反撲!”
一股難以抑製的燥熱猛地衝上我的頭頂。坐鎮中軍?總督後隊?這分明是將我排斥在主攻之外!我程普隨文台公血戰中原,輔佐伯符掃平江東時,這周瑜小兒還在繈褓之中!如今竟將我置於看客之位?怒火灼燒著胸腔,我幾乎要一步踏出,厲聲質問。
“程公!”周瑜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中軍乃全軍樞紐,接應四方,堵截潰敵,幹係全局成敗!非老成持重、威望素著者不能當此重任!普天之下,除公之外,瑜實難再托他人!江東存亡,在此一舉,萬望程公以大局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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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坦蕩而懇切,清晰地映出我因憤怒而略顯扭曲的麵容。那“大局為重”四個字,像一盆冰冷的江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了衝頂的怒火,隻剩下一種被洞穿的狼狽和深重的無力感。帥帳內一片寂靜,所有將領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黃蓋看著我,眼神複雜,有擔憂,有理解,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我喉頭滾動,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那滿腔的不甘與憤懣,最終在死寂的帥帳裏,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被硬生生壓回腹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江風似乎灌進了肺腑深處,然後緩緩抱拳,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裏艱難地擠出,沉如鐵石:
“末將……遵令。”
轉身離開帥艙時,身後那年輕都督沉穩部署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字字如針,紮在背上。江風更冷了。
當夜,我枯坐中軍旗艦的艙室內,案上油燈昏黃的光暈搖曳不定,映照著掛在艙壁上的鐵脊蛇矛。矛鋒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幽光,那曾飽飲敵血的鋒刃,此刻沉寂著。帳外是江水永不停歇的嗚咽,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我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矛杆,那上麵每一處細微的凹痕和磨礪的印記,都承載著過往數十年金戈鐵馬的呼嘯。
文台公跨江擊劉表時的豪情萬丈,祖茂血染汜水關的慘烈悲呼,伯符橫掃江東時那銳不可當的少年意氣……一幕幕在昏黃的燈影裏交疊閃現,鮮活如昨。然而,當周瑜那張年輕得過分、卻指揮若定的臉龐浮現在眼前時,所有的喧囂與血色都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一種遲暮的冰涼。
“老了……”一聲渾濁的歎息,不受控製地從喉間溢出,沉重地砸在寂靜的艙室裏。這二字如同千斤重石,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程普一生自負勇略,自認不輸於人,如今卻被一個後生小輩,以“大局”之名,輕輕巧巧地按在了這遠離戰火核心的位置。是周瑜識人善任?還是我程普……真的隻堪此用了?鐵脊蛇矛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至心底,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和蒼涼,無聲地浸透四肢百骸。
不知枯坐了多久,艙外驟然傳來驚天動地的喧囂!戰鼓聲、喊殺聲、火焰燃燒的劈啪爆裂聲、船體解體的恐怖斷裂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排山倒海般湧來,震得腳下的船板都在顫抖!艙壁劇烈地晃動,油燈“啪”的一聲翻倒熄滅。
我猛地起身,幾步衝出艙門。眼前的一幕,驚心動魄,足以令鬼神戰栗!
漆黑的夜空被徹底點燃!長江變成了翻滾的火海!黃蓋的數十艘火船如同憤怒的火龍,一頭撞進了曹軍那龐大的連環船陣之中。衝天的烈焰貪婪地舔舐著塗滿油脂的船板,順著粗大的鐵索瘋狂蔓延。一艘、兩艘……十艘……百艘!巨大的戰船在烈火中痛苦地扭曲、解體,桅杆帶著火焰轟然倒塌,濺起衝天的火星。燃燒的士兵慘叫著跳入冰冷的江水,又被翻湧的浪頭吞沒。濃煙滾滾,遮天蔽月,空氣中彌漫著皮肉焦糊的惡臭和木頭燃燒的濃烈氣味。整個江麵,如同煉獄降臨人間!
“殺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從火海深處爆發!甘寧、韓當、周泰的戰船如同離弦之箭,借著風勢火威,悍然突入混亂不堪的曹軍船陣。刀光劍影在火光中閃爍,鮮血染紅了翻騰的江浪。
“報——!”一名渾身煙灰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衝上旗艦,“稟程公!曹軍大潰!部分殘兵正欲向烏林方向逃竄!”
冰冷的江風裹挾著濃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氣,狠狠拍在我的臉上,卻瞬間吹散了心中所有積鬱的塊壘與無謂的自傷。眼前這焚江煮海的壯闊與慘烈,這決定乾坤的一擊,正是出自那“黃口小兒”之手!一股難以言喻的洪流猛地衝撞著我的胸膛,是羞愧,是震撼,是塵埃落定的釋然,更有一種看著雛鷹終於展翅翱翔於九天之上的激蕩!
我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劍鋒直指烏林方向那在火光映照下倉皇移動的船影,用盡全身力氣,發出石破天驚的怒吼,聲音壓過了江濤火嘯:
“眾將士聽令!目標烏林!截殺曹賊潰兵!休教一人走脫!隨我——殺!”
旗艦的巨帆在強勁的東南風中轟然鼓脹,戰船如離弦之箭,劈開燃燒的江水和漂浮的殘骸,向著潰逃的獵物猛撲過去。身後的江東戰船緊隨其後,如同蘇醒的巨獸群,發出震天的咆哮。鐵脊蛇矛重新握在手中,矛尖直指前方彌漫著血腥與敗亡氣息的黑暗,冰冷而堅定。這一刻,個人的榮辱得失,在這決定天下歸屬的滔天烈焰麵前,渺小如塵。
建業城的初冬,寒意已悄然滲透進磚石的縫隙。窗外,稀疏的雪花無聲飄落,更添幾分蕭瑟。我躺在榻上,厚重的錦衾也驅不散那從骨頭縫裏滲出的陰冷。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針紮似的銳痛,帶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侍女慌忙捧來銅盆,我伏在榻邊,咳得眼前發黑,好一陣才緩過氣來,瞥見盆中清水裏暈開的刺目猩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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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藥……”老仆程忠端著藥碗的手微微發顫,渾濁的眼裏滿是憂懼。
我無力地擺擺手,藥石於我,不過聊勝於無的安慰罷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雪花紛揚,無聲無息地覆蓋著庭院裏的枯枝。這身體,終究是油盡燈枯了。江東的基業,已托付給更年輕的手。仲謀那孩子,如今愈發沉穩練達,周瑜之後,又有魯肅、呂蒙……他們眼中燃燒的火焰,與當年的文台、伯符何其相似。隻是……不知還能否看到江東旌旗插上更遠的地方?
“阿翁!”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沉寂。小孫子程谘像隻靈巧的小鹿,不顧侍女的阻攔,一頭撲到榻前,小手緊緊抓住我枯瘦的手指。那溫熱的觸感,帶著勃勃的生機,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暫時驅散了肺腑的寒意。
“谘兒……”我努力扯動嘴角,想給他一個笑容,卻又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阿翁不怕!谘兒給阿翁暖暖!”孩子天真地伸出小手,笨拙地想捂住我咳嗽的嘴,黑亮的眼睛裏滿是焦急和依賴。
看著孫兒稚嫩的臉龐,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小小的暖石。這血脈的延續,便是希望本身。我艱難地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程谘柔軟的頭發,喉頭滾動,想說些什麽,卻終究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喧嘩聲由遠及近,穿透了府邸的寂靜,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腳步聲雜亂而急促,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
“大捷!大捷啊!”程忠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進來,老臉上煥發著久違的光彩,聲音激動得變了調,“程公!荊州……荊州大捷!呂蒙將軍……白衣渡江!奇襲成功!關羽……關羽敗走麥城!荊州……荊州光複了!”
“什麽?!”我枯竭的身體裏猛地爆發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竟掙紮著想要坐起。程谘和侍女慌忙攙扶。
“白衣渡江……呂子明……”我喃喃重複著,渾濁的老眼瞬間亮得驚人,仿佛有火焰在其中跳躍燃燒。眼前似乎浮現出滾滾長江之上,千百艘戰船卸去戎裝,商賈般悄然潛行於迷霧之中;又似乎看到荊州城頭,那熟悉的“孫”字大旗在晨曦中獵獵招展!那被周瑜、被魯肅、被無數江東子弟魂牽夢縈的荊州,終於回來了!
“好!好一個呂子明!好一個白衣渡江!”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隻有一股滾燙的洪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中奔湧激蕩!憋悶的胸腔似乎被這狂喜猛地衝開,暢快得想要縱聲長嘯!然而,隨之而來的,是更猛烈、更無法抑製的嗆咳。這一次,鮮血不再是絲絲縷縷,而是大口地湧出,瞬間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阿翁!”程谘驚恐的哭喊聲傳來。
視線開始模糊、旋轉。建業城熟悉的窗欞、孫兒驚恐的小臉、老仆程忠焦急的呼喊……都在眼前飛速地褪色、拉遠。唯有那染血的衣襟,紅得刺眼。
就在這片刺目的猩紅與周遭急速褪去的景象中,一點微光忽然亮起,如同撥開迷霧的朝陽。光暈迅速擴大、清晰——那竟是建業城巍峨的城門!城門之下,一人一騎,踏著金色的光芒飛馳而來!玄甲映日,長髯飄拂,手中古錠刀寒光凜冽……不是文台公又是誰?!他的麵容清晰如昨,帶著我魂牽夢繞的豪邁笑容,聲音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洪亮而親切地喚道:
“德謀!”
緊隨其後的,是伯符!依舊是那副少年意氣的模樣,金冠束發,策馬揚鞭,笑聲爽朗,仿佛從未離開:“程公!久等了!”
更遠處,光影交錯間,似乎還看到了周瑜那俊逸挺拔的身影,羽扇綸巾,含笑頷首。
來了……都來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痛苦和冰冷。是時候了。這漫長的征途,流盡了血,熬盡了骨,終於走到了終點。
嘴角艱難地、卻無比釋然地向上牽動,想綻開一個笑容。緊握著孫兒小手的枯指,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緩緩地鬆開。
“文台公……伯符……瑜……”微不可聞的呢喃逸出唇邊,帶著塵埃落定的安然,“……老程……幸不辱命……”
“當啷!”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金屬墜地聲,突兀地擊碎了室內所有的悲泣與呼喊。
一直靜靜倚在榻邊的那杆鐵脊蛇矛,仿佛終於感知到主人魂魄的遠去,冰冷沉重的矛身失去了支撐,轟然傾倒在地,矛尖與堅硬的地磚碰撞,發出最後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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