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甘寧篇——錦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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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甘寧,甘興霸,生來便識得這長江的性子。它有時馴服如家犬,溫順地匍匐在腳下;有時卻暴烈如野馬,嘶鳴著掀起濁浪滔天。年少時,我立於巴郡的崖壁之上,俯視這滔滔江水,心頭那份與生俱來的桀驁便如春草般瘋長——憑何世人皆道此江凶險?在我眼中,它不過是我足下可供驅馳的坐騎罷了。
    於是,我便糾合了一幫同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兄弟。錦緞裁成帆,綴以清脆銅鈴,船行處,江風鼓蕩著那刺目的華彩,叮當聲穿透波濤,驚得兩岸商旅聞風喪膽。手中那柄大刀飽飲了無數人的驚懼與財富,腰間纏繞的鐵鏈則沾滿血腥與江水。那時節,我甘興霸的名號,如同這長江上的惡浪,足以讓小兒止啼。官府?不過是我刀鋒所指的擺設罷了。
    然而,錦帆再豔,終有褪色之日;銅鈴再響,也蓋不住心底漸生的空茫。殺人越貨的快意如同烈酒,初時酣暢,其後隻餘辛辣與空虛。某日,兄弟們分完贓物後醉臥江灘,鼾聲如雷,我獨自坐在篝火旁,凝視著手中那枚從商賈身上扯下的玉佩,火光在溫潤的玉麵上跳躍。那一刻,我竟想起了父親臨終前渾濁眼眸裏的那點微光,他說:“寧兒……莫要……辱沒了……我甘家……” 那點微光,比手中這沾血的玉佩沉重千百倍。
    一股從未有過的煩躁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一腳將火堆踢得火星四濺。“夠了!” 我對著沉睡的兄弟們低吼,更像是對自己那混沌的前路咆哮。這江上錦帆賊的生涯,如同嚼爛的甘蔗,早已榨不出一絲甜味,隻剩滿口粗糙的渣滓。我甘興霸,難道就該爛在這江底的淤泥裏?
    我決定上岸,去尋一條配得上我這身本事和這把大刀的路。帶著殘餘的兄弟,我投奔了盤踞荊襄的劉表。初時,劉表倒也客氣,給了我一處安身之所。可日子久了,那份客氣便成了敷衍。荊襄的世家子弟,看我的眼神如同審視一件沾著江腥氣的破爛兵器,既鄙夷又隱約帶著一絲畏懼。他們談論詩書禮樂,高坐華堂之上,仿佛雲端的神隻,而我甘興霸,連同我那些浴血江上的過往,不過是他們腳下不值一提的泥塵。
    “此乃江洋巨寇,野性難馴,隻堪驅策於外,焉能入我荊襄堂奧?”一次酒宴,我無意中於廊下聽得這番議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針,紮進我耳中。廊柱冰冷的陰影罩在身上,我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胸中那股被長久壓抑的野火猛地竄起,燒得我雙目赤紅。我甘寧手中刀,斬得斷江流,卻斬不斷這無形的壁壘!我猛地轉身離去,撞得廊柱嗡嗡作響,留下身後一片驚愕的死寂。此處,絕非我甘興霸托付性命之地!
    輾轉之下,我帶著滿腹的憋屈和不甘,又投了江夏黃祖。黃祖此人,比劉表更加不堪!心胸狹窄,目光如豆,隻知守著江夏一隅,毫無吞吐天下的雄心。在他麾下,我空有屠龍之技,卻隻能用來對付些小魚小蝦。更可恨者,他對我始終心存戒備,處處掣肘,仿佛我甘寧腦後天生刻著“反骨”二字!
    建安八年冬,孫權的戰船如烏雲般壓向江夏。黃祖軍中一片慌亂,將領們麵如土色,唯有我胸中那團被壓抑已久的火焰,終於等到了燃爆的契機!我甘興霸的名字,豈能在這等鼠輩的畏縮中蒙塵?我挺身而出,向惶惶不可終日的黃祖請命:“都督勿憂!甘寧願為先鋒,破其銳氣!”
    黃祖看著我,眼中驚疑不定,最終勉強點頭。
    我率部駕快船逆流而上,直撲孫權先鋒船隊。江風凜冽,刮在臉上如刀割,卻讓我血脈賁張。我立於船頭,手中大刀映著冬日慘淡的寒光,對著驚愕的江東士卒怒吼:“錦帆甘寧在此!何人敢戰!”
    刀光起處,血浪翻湧!我如猛虎入羊群,所過之處,江東兵卒紛紛落水,無人能擋我一合!那壓抑數載的鬱氣,隨著每一次劈砍盡情宣泄!混亂中,一員江東驍將駕船來援,試圖穩住陣腳。他武藝不凡,刀法嚴謹,正是江東悍將淩操。兩船相錯,刀鋒碰撞,火星四濺!我們激鬥數十回合,江濤仿佛也為這廝殺助威,洶湧澎湃。終於,我覷得一個破綻,暴喝一聲,手中大刀挾著風雷之勢,破開他的防禦,狠狠斬下!血光衝天而起,淩操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砸在船舷上,激起巨大的浪花。那一瞬間的快意,如同烈酒灌喉,驅散了所有在劉表、黃祖處積攢的陰霾。
    我帶著大勝之威返回江夏,滿以為會得到犒賞重用。誰知黃祖聽罷戰報,非但麵無喜色,反而眼神閃爍,竟當眾斥責:“甘寧!你雖斬將,然輕敵冒進,險誤我大事!功過相抵,退下!” 那一刻,我如墜冰窟。看著黃祖那張因猜忌而扭曲的臉,聽著周圍將領們或幸災樂禍或畏懼的低語,我胸中那剛剛燃起的火焰,瞬間被澆滅,隻餘下冰冷的灰燼和滔天的恨意。功高震主?還是我這“賊”的出身,注定不配擁有堂堂正正的功名?黃祖,你辱我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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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殺機,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地在心頭盤踞。終於,在一個風雨如晦的夜晚,我帶領著數十名忠心耿耿的老兄弟,駕著熟悉的快船,悄然離開了江夏這令人作嘔的牢籠。船行江心,風雨更急,我回望那在黑暗中縮成一團的江夏城廓,心中再無半分留戀,隻有決絕的冰冷: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當我的船駛入江東水寨,投向孫權時,心中並非全無忐忑。畢竟,我刀下亡魂,包括他麾下大將淩操。然而,孫權此人,卻給了我平生未遇的震撼。他高坐主位,聽完蘇飛的引薦,竟親自步下台階,走到我麵前,目光如炬,毫無輕蔑猜疑之色,朗聲道:“興霸棄暗投明,真豪傑也!得興霸,如漢得韓信!何愁天下不定?” 那一刻,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我的眼眶,幾乎要奪眶而出。知遇!這就是我甘寧漂泊半生,刀頭舔血所渴求的“知遇”!我甘寧這條命,從今往後,便賣與吳侯了!
    我單膝跪地,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主公!甘寧願效死力!”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如主公般胸襟開闊。淩操之子淩統,那雙年輕而充滿刻骨仇恨的眼睛,自入營第一日起,便如毒刺般釘在我身上。每當校場操練,或軍議散後,我總能感受到那冰冷刺骨、飽含殺意的目光。他年輕氣盛,武藝日漸精進,報仇之念如火如荼。一次宴飲,酒過三巡,他竟按劍而起,雙目赤紅地指著我:“甘寧狗賊!還我父命來!” 若非周瑜等人死死攔住,一場血濺當場的內訌在所難免。那夜回到營帳,我獨對孤燈,撫摸著腰間那枚從不離身的舊鈴鐺,鈴聲喑啞。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淩統的恨,天經地義。這份沉重的孽債,是我甘寧必須背負的十字架。我所能做的,唯有在戰場上以百倍的勇猛,回報主公的信任,或許……或許能稍稍贖我心中之愧?
    建安十三年,赤壁烽煙蔽日。曹操號稱百萬大軍,舳艫千裏,聲勢滔天。江東上下,人心惶惶。我立於周瑜都督身側,望著江北大營連綿不絕的燈火,聽著北軍震天的操練聲浪,心中卻無半分懼意,隻有沸騰的戰血!終於等到這大展拳腳的天地了!當黃蓋的苦肉計成,東風乍起,滿載火種的艨艟如離弦之箭撞向曹軍連環巨艦時,我甘寧的戰船亦如蛟龍出水,直插敵陣!
    “兒郎們!隨我破敵!建功立業,正在今日!” 我揮刀狂吼,身先士卒躍上敵船。火光映天,濃煙滾滾,曹兵在烈焰與驚恐中如無頭蒼蠅。我的大刀在火光中翻飛,每一次劈砍都帶著積鬱多年的酣暢!鐵鏈橫掃,敵兵如草芥般倒下。混亂中,我瞥見一艘高大的鬥艦上,曹將旗幟招展,正是督運糧草的將領焦觸、張南!我眼中厲色一閃,厲聲喝道:“奪旗!” 領著親兵猛撲過去。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我踏著敵兵的屍體,一刀斬斷旗杆,那麵繡著“焦”字的大旗轟然墜入燃燒的江水中!火光衝天,映著我濺滿血汙的臉,也映著江東兒郎們狂熱的眼神。此役,我甘寧之名,終將以“破敵驍將”而非“錦帆賊”響徹大江兩岸!
    赤壁的餘燼尚未冷卻,更大的挑戰接踵而至。建安二十年,曹操再率大軍,鋒芒直指濡須口。孫權親征,與曹操隔水對峙。曹軍勢大,營壘森嚴,堅固如鐵壁銅牆。江東諸將麵對如此陣勢,一時皆沉默,營帳中氣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我環視一周,目光掃過同僚們凝重或猶疑的臉,最後落在主公緊鎖的眉頭上。一股熟悉的、帶著江風腥氣的豪氣猛地衝上頭頂。錦帆舊夢仿佛又在血脈深處鼓蕩起來。我甘興霸,豈是安於守成之輩?
    “主公!” 我踏前一步,甲葉鏗鏘作響,聲音斬釘截鐵,“曹賊遠來,立足未穩,營中必有懈怠!末將不才,願領精兵百騎,今夜直搗其核心!縱不能斬將奪旗,亦要攪他個天翻地覆,挫其銳氣,壯我軍威!讓曹阿瞞也知曉,我江東非無人!”
    帳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我。百騎?闖數十萬大軍連營?這無異於自蹈死地!
    孫權猛地抬頭,眼中精光暴射,直視著我:“興霸!此去九死一生,你……當真願往?”
    “願往!” 我昂首挺胸,字字千鈞,“昔為錦帆,縱橫大江,何懼生死?今蒙主公厚恩,正欲以死相報!百騎足矣!若折一人一馬,甘寧願提頭來見!”
    “好!” 孫權猛地擊案,霍然起身,“壯哉興霸!孤親自為你擂鼓助威!所需精騎、酒肉,即刻備齊!”
    是夜,月黑風高。我親自挑選了一百名最悍勇、最機敏的死士。人人飽餐戰飯,痛飲烈酒。我立於眾人之前,解下腰間那串伴隨我半生的銅鈴——它們曾招搖於錦帆之上,響徹劫掠的水道,此刻,我將它們鄭重係於每個勇士的腰間。
    “弟兄們!” 我舉起酒碗,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此去,不為生還,隻為揚我江東男兒之名!這鈴鐺,便是我們同生共死的信物!隨我衝殺,聞鈴則進,至死方休!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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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 百條漢子齊聲低吼,摔碗於地,碎瓷聲清脆刺耳。
    我們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馬蹄裹布,悄無聲息地渡過濡須水,直撲曹營核心。夜風凜冽,吹動戰袍,腰間銅鈴在疾馳中隻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如同毒蛇潛行草間的低語。曹軍外圍巡哨果然鬆懈,被我們輕易解決。直到突入中軍大營,警鍾才淒厲地響起!
    “殺——!” 我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百騎如猛虎下山,瞬間衝入混亂的敵營!手中大刀化作一片死亡的寒光,鐵鏈呼嘯著掃倒一片片驚惶的曹兵。腰間銅鈴在劇烈的衝殺中終於發出清脆急促的鳴響,叮叮當當,連成一片,在這修羅殺場中竟奏響一曲驚心動魄的死亡樂章!這鈴聲指引著我的勇士們,如同狼群,在混亂的敵營中左衝右突,見人就砍,遇帳就燒!
    “莫要慌亂!是甘寧!圍住他!” 黑暗中,敵將的吼聲傳來。火光映照下,我認出那正是曹營名將樂進!他挺槍策馬,直衝而來。
    “來得好!” 我狂笑一聲,毫不畏懼,拍馬迎上!刀槍相交,火星迸射!樂進力大招沉,槍法狠辣。我們二馬盤旋,在燃燒的營帳間殊死搏殺,刀光槍影,招招致命!周圍的曹兵試圖合圍,被我麾下死士死死擋住,喊殺聲、慘叫聲、鈴聲、火焰的劈啪聲震耳欲聾!酣戰正烈,斜刺裏又殺出一將,刀風淩厲,正是張遼!
    “甘寧休狂!張遼在此!”
    腹背受敵!電光火石間,我格開樂進一槍,猛地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人立而起!借著這瞬間的高度,我手中鐵鏈如毒龍出洞,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狠狠砸向張遼!張遼猝不及防,揮刀格擋,“鐺”一聲巨響,火星四濺!雖未傷他,卻也迫得他攻勢一滯。就在這稍縱即逝的空隙,我大吼一聲:“風緊!隨我扯呼!” 撥轉馬頭,手中大刀開路,朝著來路奮力殺出!百名勇士聞鈴而動,緊隨其後,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硬生生從越來越厚的包圍圈中再次撕裂一道血口!
    身後,曹營已是一片火海,鬼哭狼嚎。我們百騎浴血衝出,如同一道血色旋風刮回濡須水南岸。清點人數,竟一人未少!人人帶傷,血染征袍,腰間銅鈴在晨曦微光中叮當作響,仿佛奏響凱歌。孫權早已率眾將在岸邊等候,親自迎上前來,看著我血人般的模樣和身後雖疲憊卻眼神熾熱的百名勇士,激動得聲音發顫:“非但如約歸來,竟真的一人不失!興霸真乃神人也!孤得興霸,何懼曹操百萬兵!”
    他解下自己所披的蜀錦鬥篷,親手為我披上。那錦緞溫軟,還帶著主公的體溫。那一刻,所有的疲憊和傷痛仿佛都消失了。我甘寧,終於以最堂堂正正的方式,贏得了最高的榮耀!淩統亦在迎接人群中,他遠遠站著,目光複雜地看著我。那刻骨的仇恨似乎仍在,但其中,悄然混入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
    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猇亭的風,裹挾著蜀地特有的濕悶,吹過連營。夷陵之戰已陷入令人窒息的僵持。劉備依山紮寨,營壘連綿,深溝高壘,守得如同鐵桶一般。我奉大都督陸遜之命,扼守要隘。連日奔波督戰,加上蜀地暑濕之氣侵擾,我竟病倒了。起初是頭重腳輕,繼而寒熱交作,胸中煩惡,刀都提不起往日分量。醫官說是瘴癘之氣入體,需靜養。靜養?看著營帳外連綿的青山和遠處蜀軍營寨的炊煙,我心中隻有焦躁。大敵當前,我甘寧豈能臥於病榻?
    這日午後,暑氣蒸騰,帳內悶熱難當。忽聞帳外殺聲震天,金鼓齊鳴!親兵慌張闖入:“將軍!蜀軍……蜀軍大舉來襲!攻勢凶猛,前營……前營似有動搖!”
    “什麽?!” 我猛地從病榻上坐起,眼前一陣發黑,冷汗瞬間浸透內衫。一股急火攻心,喉頭腥甜。強壓下翻湧的氣血,我厲聲道:“取我甲胄來!備馬!”
    “將軍!您病體沉重,不可啊!” 親兵跪地苦勸。
    “滾開!” 我一把推開他,掙紮著起身。頭重腳輕,四肢百骸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疼痛。但外麵的喊殺聲如同戰鼓擂在我心上!我甘寧一生,何曾臨陣退縮?咬著牙,在親兵的攙扶下,我勉強披掛上那身沉重的鎧甲。冰冷的鐵片貼在滾燙的皮膚上,激得我打了個寒顫。拿起那柄隨我征戰半生的大刀,入手竟覺前所未有的沉重。腰間,那枚舊鈴鐺隨著動作發出微弱的輕響。
    “扶我上馬!” 聲音嘶啞,卻不容置疑。
    戰馬牽來,我幾乎是被親兵托著才勉強跨上馬背。坐穩的瞬間,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我狠狠一咬舌尖,劇痛帶來一絲清明。雙腿用力一夾馬腹,戰馬吃痛,長嘶一聲,馱著我踉踉蹌蹌地衝出營帳。
    外麵,已是修羅殺場。蜀兵如潮水般湧來,攻勢猛烈異常,喊殺聲震耳欲聾。我江東兒郎雖奮力抵抗,但陣線已被撕開數道口子,情勢危急!
    “甘”字將旗所到之處,本已有些動搖的軍心為之一振。“甘將軍來了!”“是甘興霸!” 士卒們精神大振,奮力反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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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強提精神,揮刀欲衝入戰團,斬殺幾名衝在最前的蜀兵以振士氣。然而手臂沉重如鐵,揮刀的動作竟比平日慢了數倍!體內那股病氣如同毒藤纏繞,瘋狂地吞噬著我的力氣。就在此時,一陣尖銳刺耳的破空之聲撕裂嘈雜的戰場!
    “將軍小心!” 親兵的嘶吼聲淹沒在喊殺聲中。
    我下意識地側身欲躲,可病體拖累,動作遲滯。
    “噗嗤!”
    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瞬間從右肩胛下方炸開!低頭看去,一截染血的精鋼箭鏃,已透出前胸!鮮血如同泉湧,瞬間染紅了冰冷的胸甲!巨大的衝擊力將我整個人帶得向後一仰,幾乎摔下馬背。
    “呃啊——!” 劇痛讓我眼前發黑,一口鮮血猛地噴出。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遠去,隻剩下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血液汩汩湧出的聲音。視線開始模糊,天旋地轉。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死死攥住韁繩,不讓自己墜馬。耳邊似乎傳來親兵們撕心裂肺的呼喊,還有蜀兵發現我中箭後爆發的狂喜吼叫……
    “護……護住將軍!退!快退!”
    混亂中,我被親兵們拚死護著,從亂軍中搶出,一路踉蹌後退。不知退了多遠,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胸口的劇痛已經麻木,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沉重,仿佛要將我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淵。
    “停……停下……” 我用微弱如遊絲的聲音命令。戰馬停住,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歪,從馬背上滑落。幾名親兵手忙腳亂地將我扶住,背靠著一棵虯枝盤曲的古樹坐下。粗糲的樹皮抵著後背,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支撐感。
    鮮血浸透了戰袍,在身下的泥土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暗紅。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扯動著那支深入肺腑的箭杆,帶來撕心裂肺的劇痛,卻又讓我在瀕死的混沌中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力氣正隨著溫熱的血液飛速流逝,四肢百骸沉得如同山嶽,連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眼前陣陣發黑,猇亭喧囂的戰場、親兵們模糊焦急的麵容、頭頂被硝煙遮蔽的天空……一切都開始旋轉、模糊、褪色。
    結束了麽?我甘興霸縱橫半生,竟要倒在這荒山野嶺,死於一支冷箭之下?一股濃烈的不甘如同冰冷的火焰,灼燒著我僅存的意識。我不懼死,男兒馬革裹屍,本是歸宿!可我……我尚未看到主公飲馬黃河,尚未看到江東的旗幟插上許昌城頭!壯誌未酬啊……
    視線越發模糊,聽覺卻仿佛變得異常敏銳。遠方震天的殺伐聲、兵刃撞擊聲、瀕死的慘嚎聲……這些聲音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風拂過山林枝葉的沙沙聲,是山澗流水淙淙的嗚咽。多麽熟悉的聲音……像極了年少時在巴郡,駕著錦帆船,聽著銅鈴在江風中清越回響的日夜。那無拘無束的江風,那肆意張揚的歲月……
    腰間,那枚從不離身的舊銅鈴,似乎被風輕輕拂動了。叮……叮……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道微光,驟然刺破了我意識中濃重的黑暗。這鈴聲……是長江在呼喚我嗎?召喚我這離岸太久的浪子?
    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目光渙散地投向腰間。血跡斑斑的征袍下,那枚磨損得發亮的舊鈴鐺,靜靜地懸在那裏。我凝聚起殘存的、如同遊絲般的氣息,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抬起左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而熟悉的銅質,上麵似乎還殘留著長江水汽的微涼和無數次戰鬥留下的劃痕。
    握住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平靜,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蝕骨的不甘和劇痛。意識仿佛掙脫了沉重軀殼的束縛,輕盈地飄飛起來。眼前不再是昏暗的山林和染血的親兵麵孔,而是豁然開朗!
    浩浩蕩蕩的長江,如同一條奔騰不息的金色巨龍,鋪展在天地之間。長風鼓蕩,吹得我破碎的征袍獵獵作響,仿佛又成了當年那麵招搖過江的錦帆!那熟悉的、清脆的、帶著無盡自由和狂野氣息的銅鈴聲,不再是腰間微弱的輕響,而是鋪天蓋地、排山倒海般湧來!叮鈴鈴……叮鈴鈴……響徹雲霄,響徹四野!這鈴聲,是我生命的起點,亦將是我魂魄的歸處。
    嗬……回來了……終究是……回來了……
    嘴角,似乎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扯出一個無人能辨的弧度。是笑?是歎?亦或是解脫?無人知曉了。緊握著鈴鐺的手,終於緩緩鬆開,無力地垂落在染血的戰袍上。那枚承載了一生的銅鈴,依舊掛在腰間,在掠過猇亭山林的晚風中,發出最後一聲微不可聞的、悠長的輕響。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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