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淩操篇——江東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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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淩操,本是江東一介粗人,自幼習得刀法,靠一身蠻力在鄉間也算有些名聲。然而亂世如沸湯,縱使有力氣,也常被更蠻橫的兵痞欺壓,田產被奪,生計日漸艱難。某日,幾個喝醉的袁術部下闖進家門,索要酒肉不成,竟要拉走我老母抵數!我怒血衝頂,一聲暴喝,長刀已握在手中。
刀光起落,血濺門庭。那幾個狂徒倒斃於地,母親雖幸免於難,卻驚懼成疾,不久便撒手人寰。安葬了母親,我望著這片再也無法安身的故土,心中隻有一片冰冷的荒蕪。天下之大,何處容身?我背負長刀,如同背負著無法洗刷的血債與仇恨,茫然踏上飄零之路。沿途所見,是流離的骸骨,是焦黑的村落,是饑餓者空洞的眼神……這亂世,便是一頭貪婪的巨獸,吞噬著所有微弱的生命。
那日行至吳郡,忽聞人聲鼎沸。眾人簇擁一人,正是人稱“小霸王”的孫策。他立於高台之上,英姿勃發,聲音洪亮如鍾:“吾非為私欲,實欲掃清寰宇,重鑄朗朗乾坤!使江東父老,不受兵燹之苦,不受豪強之辱!”字字句句,竟似滾燙的鐵水,猛地澆入我早已冷卻凝固的心湖。我擠開人群,撲通一聲跪在塵埃裏:“淩操,願效死力!”
孫將軍的目光如炬,落在我身上。那眼神裏沒有鄙夷,隻有審視與一絲探尋的銳利:“汝有何能?”
“一身血勇,一柄快刀!”我抬頭,目光毫不閃避,“願為將軍手中利刃,斬盡奸邪!”
他默然片刻,忽而大笑,伸手將我扶起:“好!江東,正需此等血性男兒!隨我掃蕩江東!”
那一刻,沉重的刀柄在我掌中仿佛有了溫度,不再是飲血的凶器,而是指向未來的微光。我終於有了歸處——這柄刀,終於找到了它的方向。
初入孫策帳下,每戰皆在先鋒之列。刀光過處,敵血飛濺,我如一頭被壓抑太久的困獸,將滿腹的悲憤與無處安放的力氣盡數傾瀉在戰場上。吳郡嚴白虎部眾負隅頑抗,我率先登城,長刀劈開拒馬,撞入敵陣。腥熱的血噴濺在臉上、甲胄上,那味道竟讓我麻木的心感到一絲奇異的熨帖。酣戰方歇,孫策策馬而來,親手解下自己的披風,重重覆在我血跡斑斑的肩甲之上:“淩操!真虎將也!此袍,當配猛士!”那錦緞還帶著他的體溫,沉甸甸壓在肩頭。我單膝跪地,聲音竟有些喑啞:“主公!操,定不負此袍!”
袍澤之情,主仆之義,如同陌生的暖流,悄然融解著我心中那層堅硬而冰冷的殼。原來這刀,不僅能複仇,更能守護。
建安五年,那聲驚雷仿佛至今仍在耳邊炸響。主公孫策,竟在丹徒狩獵時為許貢門客冷箭所傷!消息傳回,軍中如喪考妣。我衝進大營,隻見主公麵如金紙,氣息微弱,昔日那如烈火般燃燒的生命正不可挽回地流逝。他艱難地抬起手,指向侍立榻前、淚流滿麵的孫權:“江東……江東基業……托付仲謀……汝等……善輔之……”
帳內一片悲泣。我緊握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深陷掌心,唯有這鑽心的痛楚才能壓製住那幾乎要撕裂胸膛的悲慟與茫然。小霸王倒下了,江東的天塌了一半。我抬頭望向孫權公子,那張年輕的麵龐上刻滿了哀傷與驚惶,眼神裏還帶著未褪盡的稚嫩。此情此景,一股混雜著憂慮的忠誠在我胸中翻湧。我猛地單膝跪地,額頭重重叩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主公!淩操在此立誓,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必保二公子周全!江東之業,絕不容失!”額角傳來的劇痛,反倒讓我紛亂的心緒驟然凝固——從今而後,我的刀鋒所指,便是守護這少年主君,守護江東這片剛剛燃起的星火!
公子孫權在周瑜、張昭等重臣扶持下,艱難地接過了江東的重擔。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黃祖盤踞江夏,仗著地利與劉表之勢,屢屢犯我疆界,劫掠沿江百姓,其行徑令人切齒。終於,建安八年冬,複仇的號角再次吹響。大軍溯江而上,直撲江夏。
那是一場苦戰。黃祖老賊依仗夏口堅城與長江天險,布下水陸防線,更有荊州水軍精銳策應。江麵上,艨艟鬥艦如巨獸般衝撞,箭矢如飛蝗蔽日。我部戰船被敵艦死死咬住,敵兵如蟻般攀附船舷而上。甲板成了血肉磨盤,刀劍相斫之聲刺耳,慘叫聲不絕。我渾身浴血,手中長刀早已砍得卷刃,每一次揮臂都沉重如灌鉛,鐵甲裏全是汗水的酸味與血的腥氣。眼前人影晃動,刀光閃爍,隻憑著本能格擋、劈砍。
忽然,一聲淒厲的呼號刺破戰場的喧囂:“將軍小心——!”側翼一名親兵猛地將我撞開。我踉蹌回頭,隻見一支粗重的弩箭“噗”地一聲,已然穿透了他的胸膛!那親兵的眼睛瞪得極大,死死盯著我,口中鮮血汩汩湧出,身體卻如朽木般向後栽倒,墜入冰冷的江水中,瞬間被渾濁的波濤吞沒。
那眼神,那瞬間消逝的生命,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進我的心髒!他是為我而死!這念頭如毒蛇噬咬。環顧四周,無數江東兒郎在拚殺、在倒下。他們的血,染紅了腳下的甲板,也染紅了我的雙眼。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與暴怒轟然衝上頭頂,幾乎要衝破我的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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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發出野獸般的狂吼,不再感到疲憊,不再感到疼痛,眼中隻有敵人猙獰的麵孔。我奪過一柄染血的長矛,如瘋虎般撲入敵群!矛尖所向,血肉橫飛。那一刻,我不是淩操,我隻是一頭被血海深仇徹底點燃的複仇凶獸!直到江夏水寨燃起衝天大火,黃祖狼狽逃竄的船影消失在視野盡頭,我才像被抽掉了筋骨般,拄著斷矛,癱坐在堆積的屍體旁,望著滿江漂浮的殘骸與血汙,大口喘息。勝利的滋味,竟是如此苦澀而沉重,浸透了袍澤的鮮血。
建安十三年,那場赤壁的衝天大火,映紅了整條大江,也照亮了每一個江東男兒的臉。我立於船頭,感受著熱浪撲麵,聽著對岸曹軍絕望的嘶嚎與戰船焚毀的爆裂聲,胸中激蕩難平。周公瑾都督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此等智略,鬼神莫測!然而,當曹操敗走華容道的消息傳來,我心中除了勝利的狂喜,亦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此役之後,天下三分之勢已成定局,我江東雖勝,卻也隻是在這亂世的驚濤駭浪中,暫時爭得了一方立足的礁石。前路,唯有更強硬的刀鋒,更堅韌的意誌。
赤壁的餘燼尚未冷透,合淝城下,已然成了新的血肉熔爐。曹操留下張遼、李典、樂進等猛將,據守此咽喉之地。那“張遼”二字,如同一塊冰冷的巨石,壓在江東將士的心頭。
又一次攻城開始了。我率部架起雲梯,頂著城頭傾瀉而下的滾木礌石、密集如雨的箭矢,向上攀爬。身邊不斷有同袍慘叫著跌落,摔在堅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血腥和硝石燃燒的刺鼻氣味。我咬緊牙關,左手盾牌死死護住頭頸,右手緊握長刀,每一步攀爬都異常艱難。
終於,我第一個躍上城垛!雙腳剛一踏上垛口,勁風已撲麵而至!一道淩厲無比的刀光,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劈我的麵門!是張遼!那雙眼睛,冷如寒潭,沒有絲毫波瀾,隻有純粹的殺意。
“當!”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我拚盡全力格擋,巨大的力量震得我雙臂發麻,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染紅了刀柄。腳下的垛磚似乎都在呻吟。張遼的刀勢沉猛如山,一招接一招,連綿不絕,將我死死壓製在狹窄的垛口邊緣,險象環生。每一次格擋,都仿佛用血肉之軀硬撼奔騰的鐵流,雙臂的骨骼在呻吟,肺腑被震得翻江倒海。城下的喊殺聲、慘叫聲變得遙遠模糊,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眼前這柄不斷劈落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刀光和我越來越急促的喘息。
我死死咬住牙關,腥甜的液體湧上喉嚨又被強行咽下。不能退!身後就是正在攀爬的袍澤!我喉間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將全身的力氣、所有的意誌都灌注於手中的刀,迎著那冰冷的死亡之光,瘋狂地反撲、格擋!刀鋒撞擊的火星在我眼前迸濺,每一次撞擊都像一記重錘砸在心上。我死死盯著張遼那雙冰冷的眼睛,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在燃燒:江東淩操,今日便是死,也要啃下你一塊肉來!
刀光劍影中,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鐵鏽味。就在我感覺雙臂即將碎裂,那如山的重壓要將我徹底碾碎之時,城下陡然響起震天的戰鼓與狂濤般的喊殺聲!是周泰!他率領另一隊敢死之士,如同狂暴的颶風,在城牆另一段撕開了一道血口,悍然登城!
張遼的攻勢,終於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遲滯。那冰冷的眼神,第一次掠過城下那片混亂的戰場。就在這電光石火般的瞬間!我如同被壓到極限的弓弦驟然反彈,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刀隨身轉,用肩膀硬生生撞開他逼來的刀鋒,整個人借勢向內側翻滾!冰冷的垛磚擦過鐵甲,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我重重摔在城頭的血汙裏,雖狼狽不堪,卻終於擺脫了那致命的壓製!
“殺——!”我嘶吼著,掙紮起身,不顧一切地撲向最近的敵兵。城頭的廝殺更加慘烈,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鮮血。然而,合淝城依舊如同磐石般矗立。鳴金聲響起時,我拄著卷刃的長刀,望著夕陽下這座傷痕累累卻依然屹立的堅城,胸中充滿了不甘的鬱結。張遼……這個名字,連同合淝城頭那冰冷的刀光與窒息的壓迫感,已深深烙印在我的骨髓裏。
建安十八年秋,曹操親率數十萬大軍,號稱步騎四十萬,再次南征,兵鋒直指濡須口。江東震動,精銳盡出。我隨主公孫權登臨濡須塢高台遠眺。隻見大江北岸,旌旗蔽空,營壘連綿如起伏的黑色山脈,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刀槍的寒光在秋陽下連成一片刺目的金屬森林,森然肅殺之氣,隔著寬闊的江麵,依舊撲麵而來,令人呼吸為之一窒。
“如此軍容……”身邊有將領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悸。
主公孫權卻神色凝重,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對岸那龐大的軍陣,沉默良久,忽然沉聲道:“操雖勢大,然北兵不習水戰,更兼遠來疲憊。我江東水師,銳氣正盛,何懼之有?傳令諸將,深溝高壘,避其鋒芒,待其懈怠,尋機破之!”他的聲音沉穩有力,瞬間驅散了籠罩在眾將心頭的陰霾。我握緊了腰間的刀柄,望著主公剛毅的側臉,心中的熱血再次沸騰起來。是啊,赤壁之火猶在眼前,江東男兒,何曾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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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峙持續了月餘。曹軍數次試圖強渡,皆被我水師擊退。江麵上,戰船的殘骸和漂浮的雜物越來越多,空氣中硝煙與血腥的氣息久久不散。終於,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沉寂多日的曹營突然鼓噪震天!無數舟筏從北岸湧出,如蝗蟲般撲向江心!其中一支精銳,目標異常明確,竟似尖刀般直插主公孫權所在的旗艦!
“保護主公!”甘寧的怒吼聲率先響起,如同驚雷炸開。我幾乎同時拔刀出鞘:“親衛營!隨我死戰!”
濃霧成了最好的掩護,也成了最危險的屏障。喊殺聲、兵刃撞擊聲、落水聲從四麵八方傳來,卻難以辨清敵我。我護在主公戰船側翼,與不斷攀爬上來的曹兵殊死搏殺。刀鋒砍入骨肉的悶響,瀕死的慘叫,濃重的血腥味……這一切交織成一片混亂而殘酷的戰場圖景。甘寧在另一側船頭,雙戟如狂風般舞動,所過之處,曹兵如同被割倒的麥子紛紛倒下。他的勇猛,在此刻如同定海神針。
就在我揮刀劈翻一名悍勇的曹軍百夫長,刀鋒卡在其肋骨間尚未拔出之際,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濃霧深處,一支快如鬼魅的小舟正無聲無息地急速逼近!舟上立著一將,身披錦袍,挽弓搭箭,那弓弦已拉至滿月!箭簇的寒光,冰冷地鎖定了高台之上,主公孫權那身醒目的金甲!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血液仿佛在刹那間凝固!
“主公——!”我嘶聲狂吼,聲音因極度的驚駭而扭曲變調!身體的本能已超越了一切思考!我猛地拔刀,不顧一切地向高台方向撞去!腳下是濕滑的血汙,甲板上橫陳著屍體,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向那抹耀眼的金色!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那錦袍敵將的手指,鬆開了弓弦!
“嘣——!”
一聲令人心悸的弓弦震鳴!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我看到那支奪命的狼牙箭,撕裂濃重的霧氣,帶著淒厲的尖嘯,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直射而來!目標,正是主公的後心!
來不及了!根本來不及用刀格擋!腦中一片空白,唯有一個念頭如同烙印般灼燒著每一寸神經——擋住它!用什麽都好!擋住它!
我猛地側身,用盡全身力氣向那箭矢飛來的軌跡上撞去!同時右臂下意識地抬起,試圖用鐵甲護臂去磕擋那致命的鋒芒!
“噗嗤!”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撕裂聲,穿透了鐵甲、肌肉,甚至骨骼!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力量狠狠攫住了我的右肩,仿佛被燒紅的鐵矛貫穿!緊接著是炸裂般的劇痛!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巨大的衝擊力帶著我的身體向後踉蹌栽倒。
“呃啊——!”一聲痛苦的悶哼終於衝破了喉嚨。我重重摔在冰冷的甲板上,身體抽搐著。右肩處,一支漆黑的雕翎箭深深沒入,隻餘箭羽兀自震顫不休。鮮血瞬間噴湧而出,浸透了破碎的鐵甲和戰袍,在身下迅速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劇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衝擊著意識,眼前陣陣發黑,主公那焦急俯下的麵容和甘寧驚怒的呼喊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淩將軍!淩操!”主公的聲音仿佛隔著厚重的棉絮傳來。
“狗賊甘興霸!納命來——!”甘寧的怒吼如同受傷的狂獅,充滿了暴戾的殺意,他竟將錦袍敵將認作了甘寧!
我想開口,想告訴他們那不是甘寧,想讓他們冷靜……但喉嚨裏隻湧上一股股腥甜的液體,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肩部那撕裂般的痛楚,帶來更深的黑暗。
“快!保護主公退回內艙!醫官!醫官何在!”混亂中,有人嘶聲指揮著。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小心翼翼地抬起,每一次顛簸都帶來鑽心的疼痛。視線越來越模糊,耳邊的廝殺聲、呼喊聲也漸漸遠去,變得如同隔世的回響。隻有右肩那處箭傷,像是一塊不斷燃燒的烙鐵,灼燙著最後殘存的意識。我努力想睜開眼,想再看一眼這血色的江天,再看一眼我誓死守護的主公……但眼皮沉重如山。
在沉入無邊黑暗前的那一刻,一幅畫麵卻異常清晰地浮現在眼前:那是許久之前,家中簡陋的小院,夕陽熔金。年幼的淩統,還不及我腰高,正握著一杆比他高出許多的木槍,一遍又一遍,笨拙卻無比認真地練習著突刺。稚嫩的小臉上,汗水混著塵土,眼睛卻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前方那根作為目標的草人。
“父親!你看!像不像!”他回頭,咧開嘴,露出缺了門牙的笑容,那樣純粹,那樣明亮,仿佛能驅散世間所有的陰霾。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無法割舍的牽掛,猛地衝垮了死亡的冰冷與傷口的劇痛。我的統兒……我的孩兒啊……
意識,終於沉入了無邊的寂靜深海。最後一絲殘存的感知裏,仿佛隻有那杆小小的木槍,槍尖上係著的褪色紅纓,在夕陽的風裏輕輕晃動,像一滴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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