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淩統篇——父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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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歲那年,父親帶我踏上討伐黃祖的戰船。
    “東吳淩公績在此!”我喊出人生第一句戰號時,看見敵船上有個錦帆賊冷笑著張弓。
    父親的血染紅江麵那刻,甘寧的名字刻進我骨髓。
    十年間我苦練槍法,每次箭嘯都讓我想起父親倒下的身影。
    逍遙津血戰,我身陷重圍,卻看見那支熟悉的箭矢破空而來——
    射穿敵將咽喉的刹那,甘寧的錦帆在硝煙中獵獵作響。
    建安二十四年冬,我躺在病榻聽見窗外風雪呼嘯。
    恍惚間父親在江霧中伸出手:“公績,該歇息了。”
    原來最深的仇恨,終會被同一場大雪覆蓋。
    建安八年的風,裹挾著江水的鹹腥與鐵鏽氣息,蠻橫地鑽進我的鼻腔。我站在船頭,腳下是江東水師巨大的艨艟,船身隨著浪濤微微搖晃,竟像一匹難以馴服的烈馬。手指下意識地收緊,長槍冰涼的觸感從掌心直透進骨頭縫裏,才稍稍壓住那點不合時宜的暈眩。
    十五歲,這是父親第一次帶我踏上真正的戰場。甲板上,水兵們沉默地擦拭著兵刃,空氣凝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厚布。我偷偷抬眼,望向船首那個熟悉的背影——父親淩操,披甲按劍,山嶽般矗立在那裏,目光如炬,死死釘在前方江夏水寨模糊的輪廓上。那背影就是我的定海神針,仿佛隻要他在,這江水再洶湧,黃祖的兵馬再凶頑,也都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公績,”父親沒有回頭,沉穩的聲音卻清晰地穿過風聲遞到我耳中,“記住,上了陣,眼就是你的刀,心就是你的盾。怕死,反而死得最快!”
    我喉頭滾動了一下,用力挺直還顯單薄的脊梁:“兒明白!”
    戰鼓毫無預兆地擂響,沉悶的“咚咚”聲如同巨人的心跳,狠狠撞擊著每個人的胸腔。前方江麵上,黃祖的水寨寨門轟然洞開,數十條大小戰船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張牙舞爪地衝了出來。箭矢瞬間遮蔽了天空,帶著死亡的尖嘯,密雨般潑灑在江東艦隊的陣列裏。
    “殺!”震天的吼聲爆發出來,蓋過了鼓聲和箭嘯。兩股鋼鐵與血肉的洪流,在這浩蕩長江上轟然相撞!戰船猛烈地撞擊、擠壓,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我緊隨著父親躍過船舷,落腳的刹那,腳下粘膩溫熱——那絕不是江水。父親手中長槍化作一道奪命的銀龍,所過之處,血花飛濺,慘嚎連連。我咬緊牙關,學著他的樣子,將長槍狠狠捅進一個迎麵撲來的敵兵胸膛。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槍杆上傳來敵人臨死前劇烈的抽搐,那股力量幾乎要將我的槍震脫手。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我強忍著,拔出長槍,隻覺得雙臂酸麻得厲害。
    “東吳淩公績在此!”我幾乎是吼出了這第一句戰號,聲音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卻也帶著少年人初生牛犢的銳氣。
    就在我奮力拔槍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瞥見不遠處一艘敵船的船樓上,立著一個身影。那人身材魁梧,穿著與周圍黃祖士兵截然不同的錦袍,在混亂的戰場上顯得異常刺眼。他手中挽著一張硬弓,弓弦已然滿月,冰冷的箭鏃正對著我們這個方向!他臉上掛著一絲……是冷笑?還是嘲弄?那眼神,如同猛禽鎖定爪下的獵物,冰冷而殘忍。一股寒意瞬間沿著我的脊骨竄上頭頂。
    “父親!小心!”我失聲尖叫,聲音撕裂了喉嚨。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父親聞聲,身形猛地一凝,幾乎是本能地回槍格擋。然而,晚了!
    “嘣——!”弓弦發出驚心動魄的震響。
    一道烏光撕裂了彌漫的硝煙,帶著刺耳的尖嘯,快得超出了人眼捕捉的極限。
    時間,仿佛在那一聲弓弦的銳響中凝滯了。我看見父親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他手中那柄剛剛還舞動如銀龍的長槍,驟然脫手,沉重地砸在甲板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刺耳得讓人心膽俱裂。他踉蹌著,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臉上沒有痛苦,隻有一種深重的、難以置信的茫然。他的目光穿透混亂的廝殺,穿透彌漫的煙塵,竟然……竟然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眼神裏,有太多我無法瞬間讀懂的東西——是驚愕?是牽掛?是未能說出口的囑托?亦或僅僅是對這突如其來的終結的困惑?他那身被血汗浸透的舊甲,胸前赫然綻開一個猙獰的黑洞,鮮血正從那洞口瘋狂地、無聲地向外奔湧。那濃稠的、帶著生命溫度的紅色,迅速染紅了他的前襟,然後滴落,一滴,兩滴……重重砸在腳下的船板上,發出沉悶的、令人窒息的“啪嗒”聲,暈開成一片刺目的紅雲。
    “爹——!”
    我的嘶喊像是從胸腔深處硬生生撕扯出來的,帶著血沫和破碎的絕望,卻連自己都覺得遙遠而模糊。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那滴血砸落的聲音在耳膜裏無限放大,震得我魂飛魄散。身體先於意識衝了出去,撲向那具正緩緩傾倒的山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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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撞開了幾個擋路的敵兵,甚至感覺不到刀鋒擦過臂膀的刺痛。終於,在父親魁梧的身軀重重砸向甲板的前一瞬,我堪堪抱住了他。觸手是溫熱的、粘稠的,還有……還有那可怕的、無法止住的濕濡感,瞬間浸透了我的手臂和前襟。濃烈的血腥味鑽入鼻腔,濃得化不開,帶著死亡獨有的鐵鏽氣息,熏得我眼前陣陣發黑。
    “爹!爹!你看著我!”我徒勞地搖晃著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張剛毅的臉龐迅速褪去了血色,變得蠟黃。他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卻隻湧出更多暗紅的血沫,順著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我的手臂上,灼熱得如同烙鐵。那雙曾嚴厲、也曾慈愛地注視著我的眼睛,此刻瞳孔正在渙散,最後一點光亮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帶著無盡的未盡之意,終於徹底熄滅。
    那隻曾無數次拍過我肩膀、教導我握緊長槍的大手,此刻無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被血染紅的船板上。
    天地間所有的顏色都在我眼前褪去,隻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猩紅。父親的血,敵人的血,匯成冰冷的河流,漫過我的腳踝,淹沒我的口鼻。我跪在血泊裏,緊緊抱著他尚有餘溫卻已無聲息的身體,如同抱著沉入冰海的最珍貴之物。巨大的悲痛像巨石砸碎了胸腔,悶得我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像瀕死的野獸。眼淚瘋狂地湧出,滾燙地衝刷著臉頰,卻洗不去眼前那片刺目的紅,更洗不去那個船樓上錦袍身影挽弓冷笑的刹那。
    甘寧!
    這個名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帶著冰冷的鐵腥氣,被那支奪命的箭鏃狠狠楔入我的骨髓深處,刻進了每一寸血脈!不是痛,是比痛更甚千倍的恨!一種足以焚毀理智、吞噬靈魂的恨意,在我空洞的胸腔裏轟然點燃,燒灼著五髒六腑。我猛地抬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盯向方才箭矢射來的方向,那裏隻剩下一片混亂的廝殺和人影幢幢。那錦帆賊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煙塵血霧之中。
    “甘寧——!”這聲咆哮終於衝破了喉嚨,裹挾著泣血的悲慟和無盡的怨毒,在喧囂的戰場上竟也顯得淒厲無比,直衝雲霄。
    建安十三年,江夏城頭終於被江東健兒的血與火攻破。黃祖授首的消息傳回,軍中一片歡騰。我站在慶祝勝利的喧囂之外,獨自登上城樓最高處。獵獵江風撲麵而來,帶著水腥和尚未散盡的硝煙味,冰冷地抽打著臉頰。城下,士兵們在清理戰場,收殮袍澤的遺骸。父親,也正是在這片水域,永遠沉入了冰冷的江底,連屍骨都未曾尋回。
    遠處江麵上,一艘新歸順的華麗戰船正緩緩駛入江東水寨,船頭一麵嶄新的“甘”字大旗在風中招展,刺得我雙眼生疼。甘寧!這個錦帆賊,竟搖身一變,成了江東的將領!孫將軍親自出迎,言辭間滿是嘉許。我緊握著冰冷的城垛,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堅硬的石頭硌得掌心生疼,卻遠不及心頭那萬分之一。那支破空而來的烏黑箭矢,父親胸前噴湧的鮮血,他倒下時茫然的眼神……這些畫麵日夜啃噬著我,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校場演武,每一次聽到弓弦繃響的“嘣”聲,哪怕隻是士兵們訓練時的尋常箭嘯,都會讓我背脊瞬間僵直,眼前血光乍現,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染血的甲板。那聲音,是刻入骨髓的喪鍾!
    我必須更強!更強!唯有如此,才有手刃仇敵的一天!校場成了我第二個家。槍尖無數次撕裂空氣,汗水無數次浸透衣衫,雙臂無數次酸痛得抬不起來。每一次力竭倒下,父親血染戰袍的身影就在眼前晃動,那無聲的囑托如同鞭子,狠狠抽打著我重新爬起。槍鋒所指,皆化為仇敵甘寧那張可憎的臉!
    建安十八年,濡須口。江水嗚咽,戰雲密布。曹操的大軍壓境,鐵索連舟,黑壓壓鋪滿了整個江麵,氣勢滔天。我奉命領兵巡哨,駕著輕快的小舟,如遊魚般在複雜的港汊水道間穿梭。槳櫓劃破水麵,發出單調的嘩啦聲,更襯得四周死寂得令人心頭發毛。蘆葦叢在夜風中搖晃,投下幢幢鬼影。
    突然,前方水道拐彎處,一艘同樣輕便的走舸毫無預兆地迎麵駛來!船頭上那人,身披錦袍,按劍而立,火光映照下,那張臉——是甘寧!
    渾身的血液在刹那間衝上頭頂,又在瞬間冰冷地沉回腳底。是他!就是這張臉!五年來,這張臉如同夢魘,在我每一次練槍力竭時,在我每一次午夜驚醒時,都清晰地浮現!仇恨的毒火“騰”地一下點燃,燒盡了所有理智。什麽巡哨軍令,什麽大戰在即,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
    “甘寧狗賊!還我父命來!”我目眥欲裂,咆哮聲撕破了濡須口夜空的寂靜,帶著積壓了整整五年的血淚和刻骨之恨。手中長槍早已蓄勢待發,此刻更是化作一道複仇的閃電,挾著我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怒火,沒有任何試探,沒有任何花哨,直刺甘寧心窩!槍尖撕裂空氣,發出尖銳的厲嘯,仿佛要飲盡仇敵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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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寧顯然也認出了我。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驚愕,隨即被濃烈的殺意和一絲……冰冷的嘲弄所取代。他反應快得驚人,在我槍尖及體的刹那,腰間佩劍已然出鞘,劍光如匹練般迎上!
    “鐺——!”
    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在水道上空炸響!火星四濺!巨大的反震之力從槍杆上傳來,震得我雙臂發麻,虎口劇痛,幾乎握不住槍杆。甘寧也絕不好受,他腳下的走舸猛地一晃,整個人向後踉蹌了一步才穩住身形,臉上閃過一絲凝重。僅僅一個照麵,彼此都感受到了對方那不死不休的決絕殺意。
    “淩統!”甘寧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壓迫感,如同野獸的嘶吼,“此刻非是報私仇之時!曹賊大軍壓境,你欲壞主公大事乎?!”
    他的吼聲如同冰冷的江水當頭澆下,讓我狂怒的頭腦有了一絲極其短暫的清醒。曹軍!主公!這兩個詞沉甸甸地砸在心頭。我死死盯著他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握著槍杆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胸中那團複仇的烈焰瘋狂燃燒,幾乎要將我的理智徹底焚毀,但一絲殘存的、對孫將軍的忠誠,像一根堅韌的細絲,死死拽住了即將徹底崩潰的堤壩。
    就在這時,急促的號角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喊殺聲打破了僵持。顯然,我們這裏的動靜驚動了雙方。甘寧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難以言喻,有警惕,有殺意,似乎還有一絲……難以理解的焦灼?他猛地一揮手,他那艘走舸迅速掉頭,船槳猛烈擊水,飛快地隱入了黑暗的水道深處。
    我僵立在船頭,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夜風灌入肺腑,卻絲毫無法平息那幾乎要炸裂開的恨意。剛才那雷霆一槍未能得手,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仇恨如同毒藤纏繞上來。我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眼中隻剩下冰冷的、不死不休的決絕。甘寧,今日算你命大!但這血債,我淩公績必親手討還!無論天涯海角,無論付出何等代價!
    建安二十年,合肥城外,逍遙津。
    這片土地,此刻已徹底淪為修羅屠場。曹軍大將張遼,如同地獄衝出的殺神,率領他麾下最精銳的“八百虎士”,竟悍然衝垮了孫權親自率領的中軍大陣!鐵蹄奔騰,刀光如林,慘嚎聲、兵刃碰撞聲、戰馬嘶鳴聲混雜成一片令人絕望的死亡交響。江東的陣線如同被巨浪拍打的沙堤,頃刻間土崩瓦解。
    我身邊的親衛一個接一個倒下,像被割倒的麥子。鮮血濺滿了我的鎧甲,糊住了我的視線,那溫熱粘膩的觸感,不斷將我拽回父親倒下的那個血色甲板。我狂吼著,手中長槍舞成一團銀光,拚命護著驚魂未定的主公孫權向後方撤退。每一次格擋,每一次突刺,都榨幹著所剩無幾的力氣。曹軍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從四麵八方瘋狂地撲上來,刀槍劍戟組成死亡的叢林,步步緊逼。我們這支小小的護衛隊伍,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孤舟,隨時可能傾覆。
    “保護主公!”我的聲音早已嘶啞,帶著血沫。又是一支冷箭擦著我的耳畔飛過,帶走一片皮肉,火辣辣地疼。更多的曹兵湧了上來,一個麵目猙獰的敵將挺著長矛,獰笑著直刺我身側的主公!
    “主公小心!”我目眥欲裂,想要回身格擋,但左右兩側同時刺來的長戟封死了我的動作!絕望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間淹沒了頭頂。完了!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嗚——!”
    一聲極其尖銳、極其熟悉、如同鬼哭般的破空厲嘯,撕裂了戰場混亂的喧囂!
    一道烏光,快得無法形容,帶著一種我骨髓深處都為之戰栗的死亡氣息,瞬間從我頭頂掠過!
    “噗嗤!”
    精準無比!那道烏光狠狠貫入那個挺矛刺向主公的敵將咽喉!巨大的力量帶著他整個人向後飛跌出去,矛尖在距離主公胸甲僅一寸的地方頹然墜落。那敵將雙手徒勞地捂住自己噴血的脖子,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駭,仰麵栽倒。
    是它!就是這種箭!就是這種奪命的尖嘯!五年前那聲撕裂我世界的弓響,此刻竟以這種方式,在另一個生死關頭,再次撕裂了我的耳膜!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因這巨大的衝擊而瞬間僵直。是誰?誰射的箭?!我猛地抬頭,循著箭矢來路望去。
    硝煙彌漫的戰場邊緣,一處稍高的土坡上,一匹戰馬人立而起。馬背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傲然挺立,手中那張強弓的弓弦仍在劇烈震顫!他身披的錦袍在煙塵與火光中狂舞,如同燃燒的旗幟!那張臉,隔著紛亂的人影和彌漫的煙塵,清晰無比地映入我的眼簾——甘寧!
    是甘寧!
    時間仿佛凝固了。周圍震天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哀嚎聲,瞬間變得極其遙遠,模糊不清。我的世界隻剩下那個高坡上挽弓的身影,和他錦袍在風中翻卷的獵獵聲響。是他?怎麽會是他?!這個我恨入骨髓、立誓必殺之而後快的仇人,竟然在這千鈞一發的絕境中,射出了救下主公、也間接救了我的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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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洪流狠狠衝垮了心防。那根支撐了我整整十二年、以刻骨仇恨為鋼筋鐵骨築起的高牆,在這支救命的箭矢麵前,竟顯得如此脆弱可笑!是荒謬?是憤怒?是茫然?還是……一種連自己都不敢承認的、被強行撕開的裂痕?無數激烈衝突的情緒在胸中翻江倒海,幾乎要將我撕裂。我死死盯著甘寧的方向,握著長槍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指節捏得發白,卻再也無法像在濡須口時那樣,毫不猶豫地刺出去。
    甘寧似乎也遠遠地望了我這邊一眼。隔著彌漫的煙塵,隔著屍山血海,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看到他猛地一勒馬韁,調轉馬頭,手中長刀揮出雪亮的弧光,帶著他身後一小隊悍勇的錦帆舊部,如同燒紅的利刃切入凝固的牛油,義無反顧地再次殺向曹軍最密集、最凶險的核心!那決絕的背影,瞬間被更濃重的硝煙和潮水般湧上的敵兵吞沒。
    “淩將軍!快護主公走啊!”身旁僅存的親衛帶著哭腔的嘶吼將我拉回現實。曹軍的包圍圈因為甘寧那悍不畏死的突擊而出現了一絲稍縱即逝的鬆動。我猛地一咬牙,壓下心中那幾乎要爆炸開來的混亂風暴,將所有翻騰的情緒強行鎖死在胸腔深處。
    “走!”我嘶啞地咆哮一聲,長槍奮力蕩開幾支刺來的兵器,護著驚魂未定的主公,朝著包圍圈鬆動的那道縫隙,用盡最後的氣力亡命衝去。身後的戰場,喊殺聲、甘寧所部決死的怒吼聲,漸漸被拋遠,但那個錦袍挽弓、悍然衝陣的背影,卻如同烙鐵一般,深深地、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劇痛,燙進了我的眼底,刻進了我的腦海。那支撐了我十二年的、由純粹仇恨構築的整個世界,仿佛在那支破空而來的箭矢和鐵槍衝陣的背影前,轟然碎裂,再也無法拚湊完整。
    建安二十四年,冬。建業的天空鉛雲低垂,醞釀著一場大雪。風從窗欞的縫隙裏鑽進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像冰冷的針,紮透厚重的錦被,直往骨頭縫裏鑽。
    我躺在病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刀絞般的劇痛,喉頭總壓著無法咳盡的腥甜。藥碗放在榻邊矮幾上,黑褐色的湯藥早已冰涼,碗沿凝著一圈深色的淚痕。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嗚咽,如同垂死之人的歎息。身體像一口被徹底掏空、又灌滿了鉛水的破麻袋,沉重得連翻個身都需耗盡全身力氣。我知道,江東的猛虎,已走到了歸途的盡頭。
    記憶卻異常清晰,不受控製地在昏沉的意識裏翻湧。濡須口冰冷的夜風、水道中那猝不及防的遭遇、那凝聚了五年血淚的搏命一槍……還有逍遙津那遮天蔽日的硝煙、震耳欲聾的廝殺、瀕臨絕境時那一聲熟悉的、撕裂魂魄的箭嘯,以及硝煙中那獵獵翻飛的錦帆……
    甘寧……這個糾纏了我半生的名字,連同那個挽弓衝陣的背影,此刻在眼前晃動,竟不再如從前那般帶著焚燒一切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無法言說的疲憊,還有一絲……遲來的、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釋然?逍遙津一別,竟成永訣。聽說他後來死於巴蜀瘴癘之地,也未能馬革裹屍還。這亂世啊,終究容不下太多快意恩仇,無論愛恨,最終都歸於塵土。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襲來,撕心裂肺,眼前陣陣發黑。我蜷縮起身子,隻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侍從慌忙上前拍背,那手掌的溫熱如此遙遠。
    就在這陣眩暈與窒息中,眼前的景象模糊又清晰。彌漫的硝煙仿佛變成了建安八年江夏水戰時的濃重江霧。濕冷的水汽撲麵而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鐵鏽氣息。在那片翻湧的、灰白色的霧氣深處,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漸漸顯現出來。
    是父親。
    他依舊穿著那身染血的舊甲,胸前的創口觸目驚心。但臉上沒有了痛苦和茫然,隻有一種曆經滄桑後的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溫和?他就站在那片江霧裏,靜靜地看著我,眼神如同兒時哄我入睡時那般安詳。
    “公績,”他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十幾年的時光,直接響在心底,低沉而清晰,“該歇息了。”
    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沒有悲嚎,沒有不甘,隻有一種長途跋涉後終於抵達終點的疲憊和解脫。是啊,太累了。從十五歲那個染血的甲板開始,這條浸透了血與火、恨與執的路,我已走了太久太久。
    我艱難地抬起沉重如鐵的眼皮,望向守在榻邊,眉宇間積壓著深重憂慮的孫權。這位我追隨了半生的主公,此刻也鬢染霜華,眼角刻滿了風霜。
    “仲謀啊……”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卸下所有重擔後的平靜與親昵,“江東……江東的基業……就……托付給你了……”
    視線迅速地模糊、黯淡下去。窗外,醞釀已久的大雪終於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潔白的、無聲的雪花,覆蓋了庭院,覆蓋了屋脊,覆蓋了遠處連綿的山巒。它們溫柔而沉默地飄落,一層又一層,掩埋了戰場上遺留的刀痕箭孔,覆蓋了江水裏曾經翻湧的血色波濤,也仿佛要覆蓋這漫長一生中所有的愛恨、所有的執念、所有的喧囂與傷痕。
    在這鋪天蓋地的純白與徹底的寂靜裏,我最後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燭火,輕輕搖曳了一下。父親在霧中的身影,甘寧錦帆獵獵的背影,主公憂戚的麵容……所有的影像都在這無邊無際的潔白中淡去、消融。
    原來,最深的恨意,最痛的傷口,最沉的擔子,最終,都會被這天地間同一場浩大而溫柔的雪,無聲地覆蓋,平等地歸於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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