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馬忠篇——青史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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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馬忠,東吳潘璋帳下無名小校。
那夜在烽火台當值,竟親手縛住了武聖關羽。
慶功宴上我分得赤兔馬,那畜生卻絕食三日而死。
猇亭之戰,我本能地射出一箭,老將黃忠應弦落馬。
主公盛讚我為“神射”,卻不知我夜夜被赤兔的嘶鳴驚醒。
直到那夜糜芳傅士仁提刀闖入,冰冷的刀鋒刺入胸口時,我竟釋然了——
原來青龍偃月刀的寒光,終究比不過這亂世的荒唐。
濃重的夜色,如傾倒的墨汁般沉甸甸地壓著江麵。我,馬忠,蜷縮在烽火台頂層的箭孔後麵,值守這漫漫長夜。風從江峽裏擠過來,帶著水腥和枯草的寒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穿透了身上那層單薄的號衣。潘璋將軍的鼾聲,隔著木梯,如同悶雷般在烽火台狹窄的腔體裏回蕩,一下下撞擊著我的耳膜。我搓了搓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嗬出一口白氣,瞬間便被這濕冷的夜吞沒。這鬼地方,除了望不盡的黑水,就是聽不完的風聲,還有將軍這永無止境的鼾。
黑暗中,我摸索著腰間冰涼的箭袋,指尖觸到那幾支簇新的箭羽,心裏才稍稍踏實一點。箭是硬的,是實在的,不像這夜,摸不著邊,也望不到頭。白日裏操練的疲憊還留在骨頭縫裏,此刻又被寒氣逼了出來,隻想找個角落蜷縮起來,可這該死的職責,偏偏要把我釘在這風口上。
突然,極遠處,那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江麵上,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我猛地挺直了脊背,幾乎把臉貼到了冰冷的箭孔石壁上。不是錯覺!幾點微弱的光,在黑暗中頑強地掙紮著,隨著江水的起伏若隱若現。是船!而且不止一艘!
“將軍!潘將軍!”我幾乎是滾下那狹窄的木梯,聲音嘶啞地衝進潘璋歇息的角落,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驚惶,“江上有船!有船過來了!”
潘璋將軍被我從酣夢中拽醒,他龐大的身軀像一座被驚擾的山,猛地坐起,睡眼惺忪中帶著被打斷美夢的暴躁:“船?什麽船?哪來的船?深更半夜的!”他粗聲粗氣地嘟囔著,動作卻絲毫不慢,一把推開我,沉重的腳步咚咚地踏著木梯衝了上去。
我也緊跟著爬回了望口。江麵上那幾星燈火,此刻已能清晰地分辨出是幾艘船影,正悄無聲息地順流漂來,方向正是我們這扼守江峽的烽火台!船身吃水很深,動作遲緩而沉重,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破敗氣息,仿佛被這無邊的黑夜和冰冷的江水吸走了魂魄。
潘璋將軍眯起眼,那張被酒氣和睡眠泡得有些浮腫的臉上,所有的困倦和暴躁瞬間被一種獵手般的銳利所取代。他死死盯著那幾艘越來越近、輪廓在夜色中漸漸清晰的破船,喉結滾動了一下,猛地爆發出一陣嘶啞而狂喜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馬忠!你立下大功了!那是關羽!是關羽的船!”他的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顫抖,在狹窄的烽火台裏震得嗡嗡作響,“關雲長!威震華夏的關雲長!竟落魄至此,自投羅網!快!發信號!召集人馬!一個也別放跑了!尤其是關羽!要活的!主公重重有賞!”
“關羽?”我的腦袋裏“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那個名字如同驚雷炸響,瞬間驅散了所有的寒冷與麻木。關羽!那個傳說中溫酒斬華雄、過五關斬六將、水淹七軍的武聖關雲長?那個讓整個江東都聞之色變的萬人敵?竟然……就在眼前這幾艘破敗的小船上?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攥住了我的心髒,讓它瘋狂地擂動起來。
烽火台上早已預備好的柴草被迅速點燃,熊熊烈焰猛地躥起,撕破了沉重的夜幕,將烽火台周圍照得一片血紅。那跳躍的火光,映在潘璋將軍扭曲著狂喜的臉上,也映在我自己僵硬的麵孔上。遠處江岸,早已埋伏好的東吳水軍快船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群,從黑暗的角落裏悄無聲息地滑出,迅疾無聲地向著那幾艘孤零零的破船包抄過去。火把的光點在江麵上快速移動,織成一張死亡的大網。
我跟著潘璋將軍衝下烽火台,跳上最近的一條快船。冰冷的江水濺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我打了個激靈。快船如離弦之箭,破開黑沉沉的江麵,直撲那幾艘緩緩漂流、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目標。
距離迅速拉近。借著己方火把的光亮,我終於看清了那艘最大的船上甲板上的景象。一個高大的身影,拄著一柄長刀,背對著我們,兀然挺立。那身原本威武的綠袍早已被汙漬和破損覆蓋,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沾滿了泥濘和暗紅的血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依舊魁梧卻難掩疲憊的輪廓。他散亂的頭發在江風中飄拂,像是一麵殘破的旗幟。雖然隻是背影,雖然落魄至此,但那如山嶽般矗立的姿態,那股即便窮途末路也未曾消散的凜然之氣,依然撲麵而來,沉重得令人窒息。
是他!真的是關羽!
我的心跳得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握著腰間刀柄的手心全是冷汗。快船猛地撞上了關羽的坐船,船身劇烈地搖晃。潘璋將軍第一個怒吼著跳了過去,我和其他士兵緊隨其後,如同潮水般湧上那狹窄而破敗的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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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板上的荊州兵寥寥無幾,個個麵如死灰,眼神空洞,連舉起兵刃的力氣似乎都已耗盡。反抗微弱得如同水麵的漣漪,瞬間就被我們撲滅了。幾個士兵撲倒了關羽身邊僅剩的、同樣疲憊不堪的關平。整個甲板上,隻剩下那個拄刀挺立的身影,成了唯一的焦點。
潘璋將軍帶著我們,一步步逼近。火把的光跳躍著,照亮關羽緩緩轉過來的臉龐。那張曾經威儀赫赫、令敵膽寒的麵孔,此刻布滿了塵土和血汙的溝壑,深深的疲憊刻在眉宇之間。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來時,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深處,燃燒的卻不是絕望的灰燼,而是如同淬火寒鐵般冰冷、銳利、不屈的光芒!那目光掃過我身上時,我感覺自己仿佛被無形的利刃瞬間剖開,所有卑微的念頭都無所遁形,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幾乎讓我握不住手中的繩索。那是屬於武聖的威嚴,即便身陷絕境,也足以讓螻蟻膽寒。
潘璋將軍顯然也感受到了這目光的壓迫,他臉上的狂喜僵了一下,隨即被一種更深的忌憚和凶狠取代。他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關雲長!你也有今日!還不速速棄刀受縛!免你一死!”
關羽沒有回答。他隻是冷冷地看著潘璋,又緩緩掃視著我們這些圍攏上來的東吳士兵,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是一種俯瞰塵埃般的不屑。他握著青龍偃月刀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刀尖微微震顫,發出細微的嗡鳴。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空氣仿佛凝固了。沒有人敢第一個衝上去。麵對這頭雖已力竭、餘威猶在的猛虎,誰也不知道他最後會爆發出怎樣可怕的反噬。
“將軍……用……用網?”我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帶著連自己都厭惡的怯懦和顫抖。這提議本身,就是對眼前這位絕世武將最大的褻瀆。
潘璋將軍猛地回頭瞪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有惱怒,也有一絲如釋重負。他幾乎是吼出來的:“還愣著幹什麽!上!用網!給我纏住他!快!”
命令一下,幾個手持粗大繩索和漁網的老兵立刻撲了上去。他們顯然訓練有素,動作迅捷而默契。繩索帶著風聲甩出,目標直指關羽的下盤和手臂。關羽似乎想揮刀格擋,但那柄曾經令天下英雄喪膽的青龍偃月刀,此刻卻沉重得仿佛有千鈞之力,他的動作遲緩了那麽一瞬。
就是這一瞬!
粗糲的繩索纏住了他的腳踝,堅韌的漁網罩住了他持刀的手臂。巨大的慣性讓他魁梧的身軀猛地一晃。更多的士兵趁機一擁而上,如同撲向巨象的鬣狗,用身體、用繩索、用一切能抓住的東西,死死地纏裹上去。混亂中,我看到了關羽眼中那冰冷銳利的光芒驟然暴漲,那是滔天的怒火和無盡的屈辱!他發出一聲低沉的、如同受傷猛獸般的咆哮,奮力掙紮,幾個撲在最前麵的士兵竟被他甩飛出去,重重摔在甲板上。
那一刻,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仿佛看到了猛虎掙脫枷鎖的毀滅景象。身體的本能快過了思考,我幾乎是撲上去的,用盡全身的力氣死死抱住了他一條被繩索纏繞、試圖掙脫的腿。隔著冰冷的鐵甲和汙損的綠袍,我依然能感受到那腿上傳來的、如同鋼鐵般堅硬的力量和瀕死掙紮的劇烈震顫。那力量幾乎要震碎我的骨頭!我咬緊牙關,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一個念頭:不能鬆手!死也不能鬆手!
更多的繩索套了上來,更多的士兵壓了上來。怒吼聲、喘息聲、繩索勒緊皮肉的摩擦聲、甲板的呻吟聲混雜在一起。關羽那驚天動地的掙紮終於漸漸微弱下去。他魁梧的身軀被一層層繩索和士兵的身體徹底淹沒,最後,被無數雙手死死按倒在冰冷濕滑的甲板上。
“捆緊!給我捆死!”潘璋將軍嘶啞的吼聲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
我癱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雙臂酸痛得抬不起來,胸口劇烈起伏。汗水和冰冷的江水混合著,從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我怔怔地看著那個被無數繩索捆縛、如同巨獸般倒地的身影。他不再掙紮,隻是靜靜地躺著,臉貼著冰冷的船板。剛才那驚鴻一瞥間看到的、那雙眼中焚燒的憤怒與刻骨的屈辱,卻深深地烙進了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火光搖曳,映著他散亂的須發和那身沾滿泥汙的綠袍,也映著周圍士兵們臉上混雜著敬畏、後怕和貪婪的複雜表情。威震華夏的武聖,竟是在這樣汙濁的泥濘裏,被我們這樣一群無名小卒,用繩索和網,如同捕獲野獸般擒住。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重,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心頭,比剛才抱著他那條腿時感受到的重量,還要沉上千百倍。
慶功宴設在秣陵,吳侯的宮殿裏。巨大的廳堂被無數燈燭映照得亮如白晝,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酒氣、烤肉的焦香,還有鼎沸的人聲。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卻壓不住滿堂的喧嘩與狂笑。孫權高踞主位,滿麵紅光,誌得意滿,頻頻舉杯。呂蒙、陸遜等重臣分列左右,臉上亦帶著矜持而滿足的笑意。潘璋將軍更是成了宴會的中心,他粗著嗓門,唾沫橫飛地講述著那夜烽火台擒獲關羽的“驚險”過程,引來一陣陣誇張的喝彩和恭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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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遲那時快!那關雲長困獸猶鬥,手中那青龍刀舞得水潑不進!若非我帳下兒郎勇猛,拚死上前,用繩索絆馬索纏住他手腳……”潘璋的聲音洪亮,意氣風發,大手用力拍在我的肩膀上,拍得我身子一晃,杯中的酒都灑了出來,“喏!就是這小子,馬忠!關鍵時刻撲上去抱住了關羽的腿,立下了頭功!好小子!幹得漂亮!”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裏有好奇,有審視,有羨慕,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我慌忙站起身,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手足無措,隻能笨拙地躬身行禮,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響起幾聲零星的附和笑聲。
“好!壯士!”孫權的聲音帶著酒意和喜悅傳來,他遙遙舉杯,“擒獲關羽,大漲我東吳軍威!賞!重重有賞!”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主宰者慷慨的豪氣,“關羽所乘赤兔馬,乃當世神駒,亦為戰利!此馬……便賜予擒獲關羽出力最多之人!”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嘉許的笑意。
嗡的一聲,我腦子裏像是炸開了鍋。赤兔馬?那匹傳說中的神駒?日行千裏,夜走八百,伴隨呂布、關羽縱橫天下的赤兔馬?它……它要給我?巨大的震驚和一種不真實的狂喜瞬間淹沒了我,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
很快,兩名強壯的軍士小心翼翼地牽著一匹高大的火紅色駿馬出現在大殿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宴會上的喧鬧聲瞬間低了下去,隻剩下低低的驚歎和抽氣聲。那馬,通體赤紅,如同燃燒的火焰,皮毛在燈燭下閃爍著緞子般的光澤。體型勻稱而健碩,每一塊肌肉都充滿了力量的美感。四蹄修長,踏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最懾人的是那雙眼睛,大而明亮,眼珠如同上好的琥珀,轉動間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氣和不馴。它高昂著頭顱,睥睨著殿內喧囂的人群,仿佛行走在無人之境。
這就是赤兔!關羽的赤兔!武聖的坐騎!此刻,它被牽到了我的麵前。軍士將韁繩遞到我手裏。入手是冰涼而堅韌的皮革觸感。我顫抖著手接過,隻覺得一股巨大的榮耀感幾乎將我擊暈。
“謝……謝主公恩典!”我聲音發顫,幾乎要跪下去。
赤兔馬似乎感覺到了陌生人的氣息,它猛地打了個響鼻,噴出一股灼熱的氣息,碩大的頭顱不安地擺動了一下,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沒有憤怒,沒有敵意,隻有一種近乎純淨的、冰冷的漠視。仿佛我這個人,連同這滿堂的喧囂和榮耀,在它眼中,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這漠然的一瞥,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我剛剛升騰起的狂喜泡沫。我握著那冰涼的韁繩,站在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大殿中央,看著眼前這匹神駿卻散發著疏離與哀傷氣息的赤兔馬,再看看遠處主位上紅光滿麵的吳侯,耳邊是潘璋將軍仍在高談闊論的聲音……一種前所未有的虛浮感籠罩了我。這匹名動天下的神駒,這份潑天的榮耀,真的屬於我馬忠嗎?它安靜地站在那裏,紅色的皮毛像凝固的血,又像一團不肯熄滅的火,無聲地灼燒著我卑微的靈魂。
赤兔馬被安置在我簡陋的營房旁臨時搭建的馬廄裏。秣陵最好的草料——帶著露水的嫩苜蓿、金黃的穀粒、磨碎的豆餅,被小心翼翼地堆在食槽中。清冽的泉水盛滿水桶。我甚至特意找來了新的、柔軟的墊草鋪在地上。這一切,都懷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卑微的討好。
然而,赤兔隻是靜靜地站著。它高大的身軀如同火焰凝成的雕塑,線條優美而充滿力量,卻紋絲不動。它微微低著頭,琥珀色的眼睛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馬廄的棚頂,穿透了秣陵的天空,望向一個我永遠無法觸及的遠方。那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哀鳴,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沉寂,一種萬念俱灰的漠然。
它不吃。任憑那鮮嫩的苜蓿散發著清香,穀粒豆餅閃著誘人的光澤,它連嗅都不曾嗅一下。
它不喝。水槽裏清澈的泉水映著它火紅的身影,微微蕩漾,它卻視若無睹。
第一天,我以為是換了環境,它需要適應。我守在旁邊,輕聲細語,笨拙地試圖安撫它,用刷子輕輕梳理它如緞子般光滑的皮毛。它沒有任何反應,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第二天,我有些慌了。我找來軍中據說懂些相馬之術的老兵。老兵圍著赤兔轉了幾圈,小心翼翼地掰開它的嘴看了看牙口,又摸了摸它的脖子和腹部,最終隻是搖搖頭,歎了口氣:“馬是好馬,萬裏挑一的神駒。隻是……心死了。它認主,認的是關雲長那樣的英雄。旁人……喂龍肝鳳膽,怕也是枉然。”
第三天,赤兔馬明顯地消瘦了。那身原本如同燃燒火焰般的皮毛,光澤暗淡了許多,緊貼在嶙峋的骨骼上。它依舊站著,四蹄卻微微顫抖,支撐得異常艱難。那雙曾經睥睨天下的琥珀色眼睛,如今隻剩下渾濁的灰翳,生命的光彩正一點點從裏麵流逝。我端著水,捧著最精細的草料,跪在它麵前,幾乎是帶著哭腔哀求:“吃一點吧……就喝一口水……求你了……”我的手指顫抖著,試圖將水湊到它幹裂的唇邊。它隻是微微偏過頭,避開了。那動作輕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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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天夜裏,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嗚咽般的嘶鳴,短促地劃破了營地的寂靜。那聲音輕得如同歎息,仿佛耗盡了生命最後一絲氣力。我猛地從淺睡中驚醒,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住。一種不祥的預感讓我連滾帶爬地衝出營房,撲到馬廄邊。
月光清冷,如霜般灑落。赤兔馬龐大的身軀,已經倒在了新鋪的幹草上。它不再站立,而是側臥著,四條腿微微蜷曲,依舊保持著一種奇異的優雅姿態。它的眼睛半睜著,望向深邃的夜空,瞳孔裏最後一點微光徹底熄滅了。那身曾經燃燒般的火紅色皮毛,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黯淡的、毫無生氣的赭石色。
它死了。絕食而死。
我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插進幹燥的泥土裏,攥緊,又鬆開。馬廄裏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寂靜,隻有遠處巡夜士兵單調的腳步聲隱約傳來。我望著地上那具失去了所有溫度、所有光彩的龐大軀體,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間衝垮了我。它不是餓死的,也不是渴死的。它是殉主。為了那個在泥濘中被我們用繩索捆縛、最終身首異處的男人。它用這種最沉默、最決絕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忠誠,也嘲弄著我這個新主人,嘲弄著整個東吳的所謂“勝利”。
那夜秣陵的月光,白得刺骨。我坐在地上,看著赤兔漸漸僵硬的屍體,仿佛也看到了自己靈魂裏剛剛被吳侯的賞賜點燃的一點點卑微火苗,被這冰冷的月光和赤兔的死亡,徹底澆滅。風穿過空蕩蕩的馬廄,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像極了赤兔臨死前那聲短促的哀鳴。那聲音,從此纏繞不去。
猇亭的盛夏,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著血腥、汗臭和屍體腐爛的惡臭,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幾乎令人窒息。蜀漢複仇的怒火如同燎原的野火,漫山遍野地燒了過來。喊殺聲、金鐵交鳴聲、垂死的哀嚎聲,不分晝夜地撕扯著耳膜。東吳的防線搖搖欲墜,每一次鼓聲響起,都意味著又一次血肉橫飛的衝擊。
我緊跟著潘璋將軍,在這片混亂的絞肉場中艱難地移動。將軍早已不複當初慶功宴上的意氣風發,他盔甲歪斜,臉上沾滿了血汙和塵土,眼神裏充滿了血絲和一種近乎癲狂的暴躁。他揮舞著長刀,嘶吼著,驅趕著我們這些同樣疲憊不堪的士兵,試圖堵住一個個被蜀軍撕開的缺口。頭頂上,箭矢如同密集的飛蝗,帶著死亡的尖嘯聲不斷落下,身旁不時有人悶哼著倒下,再也沒有爬起來。
“頂住!都給老子頂住!後退者斬!”潘璋的吼聲在震耳欲聾的戰場噪音中顯得有些沙啞無力。
就在這時,前方蜀軍陣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那聲音裏充滿了狂熱的崇拜和必勝的信念,瞬間蓋過了其他所有聲音。
“漢升老將軍!漢升老將軍來了!”
“老將軍威武!”
如同摩西分開紅海,洶湧的蜀軍人潮向兩側裂開一條通道。一匹雄健的黃驃馬載著一位須發皆白、卻依舊魁梧如山的老將,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出!他身披玄甲,手中一柄巨大的鳳嘴刀在烈日下閃爍著刺目的寒光。正是蜀漢五虎上將之一,老將黃忠!
黃忠!又一個如同山嶽般沉重的名字砸在我的心頭。這個曾經在定軍山刀劈夏侯淵、威震天下的老英雄!他雙目圓睜,虯髯戟張,臉上沒有絲毫老態,隻有一種被仇恨和戰意點燃的、近乎燃燒的瘋狂。他根本無視如雨的箭矢,目標極其明確——直撲我們這邊帥旗之下的潘璋將軍!
“潘璋狗賊!納命來!為我關君侯報仇!”黃忠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間穿透了整個戰場。那柄沉重的鳳嘴刀被他單手擎起,刀鋒直指潘璋,帶著一股摧毀一切的磅礴氣勢,一人一馬,竟衝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擋住他!快給我擋住他!”潘璋將軍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聲音都變了調。他一邊驚恐地嘶吼,一邊下意識地勒馬向後退去。周圍的親兵和將領們也被黃忠這決死衝鋒的氣勢所懾,竟一時無人敢上前硬撼其鋒。
黃忠的速度快得驚人!馬蹄翻飛,踏起滾滾煙塵。他距離潘璋的帥旗已不足百步!那柄高高舉起的鳳嘴刀,仿佛死神的邀請函,帶著令人絕望的寒芒。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那!我的身體,比我的腦子更快地做出了反應。恐懼,對潘璋將軍身死的恐懼,對自己可能隨之覆滅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心髒,驅使著我的手臂。幾乎是本能地,我反手從背後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箭。搭箭、扣弦、開弓——那柄跟隨我多年、熟悉得如同手臂延伸的硬弓,被我拉成了滿月!沒有瞄準的時間,沒有思考的餘地,我的視線死死鎖住那個如同燃燒的隕石般衝向潘璋的紅色身影黃忠的甲胄在煙塵中仿佛染上了血色),手指猛地鬆開!
“嘣——!”
弓弦劇烈震顫,發出尖銳的鳴響。那支裹挾著我所有恐懼和求生本能的狼牙箭,化作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烏光,撕裂粘稠的空氣,以驚人的速度射向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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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見黃忠那魁梧如山的身軀,正策馬騰空,欲要揮出那驚天動地的一刀。下一瞬間,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拳狠狠擊中,猛地向後一仰!那柄即將劈落的鳳嘴刀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重重地插在地上。
黃忠的身體僵直在馬背上片刻,隨即,如同被伐倒的古樹,沉重地、緩慢地向一側栽倒下去。“噗通”一聲悶響,激起一片煙塵。他身下那匹雄健的黃驃馬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嘶,人立而起,隨即茫然地圍著主人的屍體打轉。
整個戰場,以黃忠落馬的那一點為中心,聲音仿佛被瞬間抽空了。緊接著,是蜀軍方向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和怒吼:“老將軍——!”而東吳這邊,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劫後餘生的狂喜呐喊!
“黃忠死了!黃忠被射死了!”
“神射!神射啊!”
“是誰射的?是誰?”
無數道目光,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敬畏,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我依舊保持著開弓後的姿勢,手臂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弓弦還在嗡嗡作響。我看著遠處煙塵中黃忠那不再動彈的魁梧身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這張平凡無奇的硬弓,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瞬間從指尖蔓延到全身。不是我射的?是我射的?那個名震天下的老將黃漢升……就這麽……倒下了?
潘璋將軍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臉上的驚恐瞬間被一種近乎扭曲的狂喜取代。他猛撲過來,用沾滿血汙的大手用力拍打著我的肩膀和後背,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我拍散架。
“好!好小子!馬忠!幹得漂亮!神了!真是神了!一箭定乾坤!你是我東吳的福將!是神射手!”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周圍的士兵也湧了上來,歡呼著,簇擁著我。我被推搡著,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歡呼和“神射”的呐喊。可我的眼睛,卻死死盯著遠處黃忠倒下的地方。煙塵尚未散盡,隻能隱約看到他那匹悲鳴的黃驃馬,和一個穿著普通蜀軍服色、撲倒在黃忠屍體上痛哭的身影。那哭聲淒厲絕望,穿透了所有的喧囂,直直刺入我的耳膜。
“神射”?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麵還殘留著弓弦勒出的紅痕。沒有激動,沒有榮耀,隻有一種冰冷的、沉重的、令人作嘔的虛脫感。剛才那一箭,是恐懼的本能,是混亂中的倉促一擊。它射出的,不是勝利,而是……另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轟然壓在了我的心頭。
秣陵城。夜晚。
營房狹小,彌漫著劣質燈油燃燒的嗆人味道和一股揮之不去的汗餿味。外麵隱約傳來巡夜士兵單調的腳步聲和遠處酒肆的喧囂,更襯得這小屋死寂得可怕。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體疲憊得像散了架,眼睛卻瞪得老大,死死盯著屋頂那一片被油燈熏得發黑的椽子。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閉上眼,那景象就來了。
先是赤兔馬。它不再是那匹神駿的火紅戰馬,而是倒斃在馬廄草堆上、皮毛黯淡、身軀僵硬的樣子。月光慘白,照在它半睜的、空洞的琥珀色眼珠上。然後,那雙眼睛猛地動了一下,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向我。沒有憤怒,沒有哀傷,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冷的質問。它似乎在無聲地問:你配嗎?你配擁有我嗎?你配站在他倒下的地方嗎?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抽。我大口喘息,試圖驅散這幻覺。然而,赤兔的影像還未消散,另一個身影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是黃忠。他倒下的那一刻,身體後仰,鳳嘴刀脫手,那虯髯怒張的臉上,瞬間凝固的並非痛苦,而是一種極度的驚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英雄末路的蒼涼。那眼神,穿透了猇亭戰場的煙塵,穿透了時空,此刻正死死地釘在我的臉上!比赤兔的眼神更加銳利,更加沉重!仿佛在無聲地嘶吼:是你?是你這無名小卒?!
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裏衣。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喘著粗氣,胸腔裏那顆心瘋狂地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在死寂的夜裏格外清晰。我下意識地摸向枕邊——那裏空空如也。我的弓,那張射殺了黃忠的弓,在白天已經被潘璋將軍鄭重其事地“借”走了,說是要呈給主公看看這“神射之弓”。
“神射”……這兩個字白天如同光環般籠罩著我,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灼痛。
黑暗中,仿佛又聽到了聲音。不是戰場上的喊殺,而是赤兔馬臨死前那一聲短促如嗚咽的嘶鳴,混合著猇亭戰場上那個撲在黃忠屍體上士兵撕心裂肺的哭嚎。這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而尖銳的背景音,不斷衝擊著我的耳膜。
我蜷縮起來,把臉深深埋進冰冷的、帶著黴味的被褥裏。身體因為恐懼和一種深重的疲憊而微微顫抖。赤兔的絕食,黃忠的驚愕眼神,還有那揮之不去的嘶鳴和哭嚎……它們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喘不過氣。那份由擒獲關羽帶來的、早已被赤兔之死澆滅的虛妄榮耀,此刻被“神射”之名再次點燃,卻隻燃燒出更加濃烈、更加嗆人的焦糊味。這味道,彌漫在我每一個呼吸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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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營寨的夜,比秣陵更加潮濕陰冷。鹹腥的江風無孔不入,帶著水汽,鑽透營帳的縫隙,也鑽透人單薄的衣衫。自從猇亭“神射”之後,潘璋將軍對我似乎客氣了些,但也僅此而已。我依舊是他帳下一個小小頭目,被派駐在這遠離核心、直麵蜀軍威脅的江口前哨。這裏營壘陳舊,兵員混雜,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江水、淤泥和一種淡淡的鐵鏽混合的頹敗氣息。日子像這渾濁的江水,緩慢而沉重地流淌。
這夜,潘璋將軍巡視到了江口。他看起來心情不錯,大約是又在哪裏搜刮到了好酒。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我營帳裏唯一一張還算完整的胡床上,麵前擺著幾樣簡陋的下酒菜和一個碩大的酒壇。酒是烈酒,氣味衝鼻。
“來來來,馬忠!坐!陪本將軍喝幾杯!”潘璋拍著桌子,臉上帶著酒意的潮紅,“你小子,現在可是名人了!‘神射’馬忠!連主公都誇你!哈哈!”他給自己倒了一大碗,咕咚灌下去大半碗,酒液順著胡須流下,滴落在甲胄上。
我拘謹地坐在下首的小馬紮上,端起麵前那碗渾濁的酒漿,勉強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驅不散心頭的陰鬱。“將軍謬讚了……末將惶恐,隻是僥幸。”我的聲音幹巴巴的。
“僥幸?屁話!”潘璋瞪著眼,舌頭有些大了,“一箭射死黃忠!那是本事!天大的本事!來!喝!”他又灌了一大口,抹了抹嘴,眼神開始有些迷離,“知道不?當初在烽火台……你小子……抱關羽那條腿,抱得是真他娘的及時!不然……不然那武聖發起瘋來……嘖嘖……”他打了個酒嗝,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臉上帶著混雜著後怕和得意的神情,“那場麵……嘿……繩子都差點被他掙斷!……還有那赤兔馬……可惜了……絕食死了……不然騎著那馬……多威風……”
赤兔……黃忠……關羽……這些名字從醉醺醺的潘璋嘴裏蹦出來,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針,紮在我的神經上。我握著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緊,碗沿的缺口硌得指骨生疼。營帳裏彌漫的酒氣和將軍身上濃重的汗味、皮革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我強忍著不適,聽著他語無倫次地吹噓著擒獲關羽的“壯舉”和猇亭的“大勝”,那些話語在我聽來,如同鈍刀割肉。
夜色漸深。潘璋的酒喝得越來越多,話也越來越含糊不清,最終頭一歪,伏在案幾上,鼾聲如雷地睡了過去。
我默默起身,喚來兩個親兵,小心地將爛醉如泥的潘璋將軍攙扶起來,送回他自己的主帳休息。看著他們搖搖晃晃地消失在營帳外沉沉的夜色裏,我才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帳內殘留的酒氣和鼾聲的餘韻,依舊令人煩悶。
夜已深,營地裏除了遠處江濤拍岸的嗚咽和巡夜士兵偶爾的咳嗽聲,一片死寂。我毫無睡意,胸口像是堵著一團濕透的棉絮。推開營帳那簡陋的木門,一股帶著濃鬱水腥味的冷風撲麵而來,讓我混沌的頭腦稍稍一清。
我信步走向江邊。江麵漆黑一片,隻有幾點微弱的漁火在遠處閃爍,如同鬼魅的眼睛。潮濕的木板棧道在腳下發出吱呀的呻吟。我靠著冰冷的木樁,望著眼前這無邊的黑暗和緩緩流動的江水。赤兔臨死前的眼神,黃忠落馬時那驚愕蒼涼的麵容,還有……關羽被繩索捆縛、按倒在泥濘甲板上時,那雙燃燒著無盡怒火與屈辱的眼睛……這些畫麵不受控製地交替浮現,比這江上的夜風還要冰冷刺骨。
就在這心神恍惚之際,一陣急促而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江邊的死寂。我警覺地循聲望去,隻見黑暗中兩個人影正匆匆忙忙地朝著潘璋將軍主帳的方向奔去。那兩人衣衫不整,甚至有些襤褸,看身形步態,絕非軍中士卒。其中一人身材略胖,腳步虛浮;另一人稍高,動作間帶著一種長期養尊處優卻落魄後的僵硬。
我的手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刀柄,厲聲喝道:“站住!什麽人?深夜闖營,意欲何為?”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
那兩人被我突然的喝問驚得一哆嗦,猛地停下了腳步,慌亂地轉過身來。借著營寨邊緣微弱的火把光亮,我看清了他們的臉。一張圓胖而油膩的臉上布滿了驚惶和疲憊,另一張瘦長的臉則慘白如紙,眼神閃爍不定。
我的心猛地一沉。這張臉……雖然被塵土和恐懼扭曲,但我認得!是糜芳!旁邊那個,是傅士仁!正是當初在荊州,不戰而降、獻城投敵,直接導致關羽敗走麥城的那兩個叛將!
他們怎麽會在這裏?而且如此狼狽?
糜芳看清是我,臉上的驚惶瞬間變成了某種奇異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激動。他往前踉蹌了一步,聲音因為緊張和急切而變得尖利顫抖:“是……是馬忠將軍?太好了!快!快帶我們去見潘璋將軍!我們有緊急軍情稟報!天大的軍情!關乎東吳存亡!”
傅士仁也在一旁連連點頭,嘴唇哆嗦著:“是……是劉備!劉備親率大軍!已經……已經秘密渡江了!先鋒……先鋒離此不足百裏!我們是冒死逃出來報信的!快!讓我們見潘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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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備?秘密渡江?先鋒已近?這個消息如同一個炸雷在我耳邊響起!如果屬實……江口這點守軍,根本不堪一擊!潘璋將軍還在醉得不省人事!
我的心髒狂跳起來,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攫住了我。但看著眼前這兩個形容狼狽、眼神閃爍的叛將,一股強烈的、本能的厭惡和警惕也同時升起。關羽的敗亡,他們“功不可沒”!這樣的人,說的話有幾分可信?他們此刻出現在這裏,是真的報信,還是……另有所圖?或者,是蜀軍的詭計?
“你們……如何得知?”我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手依舊按在刀柄上,聲音冰冷,帶著審視,“既是報信,為何如此鬼祟?潘將軍已經歇下,有事明日再稟!”
“明日?明日就晚了!”糜芳急得幾乎要跳起來,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來時的黑暗,仿佛那裏有追兵,“馬將軍!我們可是冒了殺頭的風險啊!句句屬實!快帶我們去見潘將軍!晚了就來不及布防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竟想繞過我,直接往潘璋的主帳方向闖。
“站住!”我橫跨一步,擋住他的去路,腰間的佩刀被我拔出了一半,寒光在夜色中一閃,“潘將軍醉酒未醒,擅闖者死!軍情重大,我自會處置!你們……”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思緒,做出了決定,“跟我來!先在偏帳等候!待將軍酒醒,再行稟報!”無論真假,必須先把這兩個人控製起來,不能讓他們驚擾了醉酒的潘璋,更不能讓他們在營中亂竄。至於軍情……我心頭一片冰涼,隻能寄希望於他們是危言聳聽。
糜芳和傅士仁對視了一眼,眼神飛快地交流了一下。那眼神複雜難明,有急切,有失望,似乎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狠?傅士仁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近乎討好的笑容:“好……好……聽馬將軍安排……聽安排……”
我警惕地盯著他們,一手緊握刀柄,側身引路:“這邊走!動作輕點!”我帶著他們,沒有走向潘璋的主帳,而是轉向營寨外圍一處存放雜物的、相對僻靜的偏帳。那地方遠離核心,看守也鬆懈。
夜風吹過,帶著刺骨的寒意。我走在前麵,後背卻感覺芒刺在背。身後那兩道目光,沉甸甸的,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脖頸。不安的感覺,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湧上來,幾乎將我淹沒。
偏帳裏堆滿了破損的兵器、廢棄的旗幟和散發著黴味的雜物,隻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在角落裏搖曳,光線昏暗,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地投射在布滿灰塵的帳壁上。空氣裏彌漫著鐵鏽、塵土和一股陳腐的陰冷氣息。
我將他們帶到這裏,指了指角落裏一張蒙塵的破舊條凳:“在此等候!不得喧嘩!潘將軍酒醒後,我自會稟報!”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偏帳裏顯得有些幹澀,手依舊沒有離開腰間的刀柄。
糜芳和傅士仁依言坐下,兩人都低著頭,沉默著。糜芳的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指節發白。傅士仁則微微佝僂著背,眼角的餘光卻像淬了毒的鉤子,時不時地、極其隱蔽地掃過我按在刀柄上的手,又掃向偏帳那扇薄薄的、用粗布和木條釘成的門。那扇門,此刻虛掩著,外麵是沉沉的夜色。
壓抑的寂靜在狹窄的空間裏蔓延,隻有油燈燈芯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時間仿佛被這凝重的氣氛拉長了,每一息都顯得格外煎熬。先前糜芳所說的“劉備先鋒已近”如同毒蛇,在我心頭噬咬。是真是假?若是真,這江口危如累卵!潘璋醉酒不醒,我一個小小頭目,如何應對?若是假……他們深夜來此,目的何在?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糜芳忽然抬起頭。他臉上那種驚惶和急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他看著我,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砂紙在摩擦:
“馬將軍……你知道嗎?當初在麥城……我們……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啊……”他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有淚光閃動,“關君侯……他……他太傲了……看不起我們……可我們……我們也不想……”他的聲音哽咽起來,帶著一種表演般的沉痛。
我的心猛地一緊。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是在博取同情?還是在……拖延時間?警惕的弦瞬間繃緊到極致!我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糜芳那張悲戚的臉,又迅速瞥向旁邊的傅士仁。就在這一刹那,我捕捉到傅士仁眼中一閃而逝的凶光!那絕非悔恨,而是赤裸裸的、壓抑不住的殺意!
不好!
幾乎在我心念電轉的同時,一直佝僂著背、仿佛沉浸在悔恨中的傅士仁,身體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般猛地彈起!他藏在破舊袍袖裏的右手閃電般抽出——一道刺目的寒光撕裂了昏暗的燈光!竟是一柄尺許長的短刃!刀鋒雪亮,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直直刺向我的胸口!
太快了!這根本不是什麽報信!這是一個處心積慮的陷阱!目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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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我的身體向側麵全力撲倒!嗤啦——!布帛撕裂的聲音刺耳地響起!左肋處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劇痛!冰冷的刀鋒貼著我的皮肉劃過,帶起一溜血珠,濺落在積滿灰塵的地麵上。我重重摔倒在地,撞翻了旁邊一堆破舊的盾牌,發出嘩啦一陣亂響。
“動手!”傅士仁一擊不中,發出野獸般的低吼。
糜芳臉上的悲戚瞬間化為猙獰!他也從條凳上躍起,手中不知何時也多了一把同樣寒光閃閃的匕首!兩人如同兩頭紅了眼的惡狼,一左一右,再次向我撲來!昏暗的燈光下,兩張扭曲的臉孔上寫滿了瘋狂和孤注一擲的殺機!
偏帳狹小,堆滿雜物,根本沒有閃轉騰挪的空間!我後背撞在冰冷的兵器架上,退無可退!左肋的傷口劇痛,鮮血正迅速洇濕了衣襟。冰冷的絕望感瞬間攫住了我。沒有時間思考他們為何要殺我!沒有時間想任何東西!眼前隻有那兩道逼近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寒光!
我咬碎了牙關,在身體倒地的瞬間,右手已下意識地摸向靴筒——那裏常年藏著一把備用的短匕!冰冷的刀柄入手!求生的欲望壓倒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懼!就在糜芳的匕首帶著風聲刺向我麵門的刹那,我蜷縮的身體猛地向上彈起,右手緊握的短匕用盡全身力氣,由下而上,凶狠地反撩上去!
“噗!”
一聲令人牙酸的、刀刃刺入血肉的悶響!
糜芳前撲的動作猛地僵住!他圓睜的雙眼難以置信地凸出,死死盯著我。我手中的短匕,正正地插進了他的小腹!直至沒柄!
溫熱的、帶著濃重腥氣的液體瞬間噴湧而出,濺了我滿手滿臉!糜芳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手中的匕首“當啷”一聲掉落在地。他肥胖的身軀像一袋沉重的沙土,緩緩地、帶著我的匕首,向後栽倒下去,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
“糜芳!”傅士仁發出一聲淒厲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嚎叫!他看到同伴斃命,眼中的瘋狂和絕望瞬間達到了頂點!他完全放棄了防禦,雙手緊握那柄短刃,帶著同歸於盡的慘烈氣勢,不顧一切地朝著我的心髒位置猛撲過來!刀鋒破空,發出尖銳的嘶鳴!
我剛拔出匕首,舊力已竭,新力未生!糜芳濺出的熱血糊住了我的眼睛,視野一片模糊的猩紅!傅士仁那決死一撲的刀鋒,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已到胸前!
避無可避!
就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或許是求生的意誌爆發到了極限,我的身體在不可能的情況下,憑著無數次戰場廝殺磨礪出的本能,猛地向側麵扭動!同時,左手下意識地向上格擋!
“噗嗤——!”
這一次,冰冷的刀鋒沒有落空。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烈的、仿佛靈魂被瞬間撕裂的劇痛,從左胸下方猛地炸開!我清晰地感覺到冰冷的金屬穿透皮肉,切斷肌肉纖維,狠狠楔入身體深處!巨大的衝擊力帶著我向後踉蹌,後背再次重重撞在堅硬的兵器架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傅士仁那張因瘋狂和恨意而扭曲變形的臉,近在咫尺,猙獰得如同地獄惡鬼。他握著刀柄的雙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裏充滿了怨毒、絕望,還有一種……詭異的、大仇得報般的快意?
我低下頭。
那柄短刀的刀身,幾乎完全沒入了我的左胸下方,隻留下纏著破布的刀柄露在外麵。位置……偏了。沒有刺中心髒。但一股難以遏製的熱流正從傷口深處洶湧而出,迅速帶走我的體溫和力量。溫熱的液體順著衣襟流淌,浸透了衣服,滴滴答答地落在腳下冰冷的泥地上。
劇烈的疼痛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每一寸神經,但奇異的是,最初的劇痛之後,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麻木感開始蔓延。身體裏的力量,正隨著那溫熱的液體飛速流逝。視野開始搖晃、模糊,傅士仁那張猙獰的臉孔,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漸漸變得不真切,仿佛隔著一層晃動的水波。
耳邊,傅士仁粗重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還有遠處……不,也許是幻覺?那匹赤紅色的駿馬臨死前那聲短促如嗚咽的嘶鳴,再一次無比清晰地響起!這一次,它不再虛幻,而是如此真實,如此淒厲,仿佛就在這間充滿血腥味的偏帳裏回蕩!緊接著,是黃忠落馬時,那個撲在他屍體上的士兵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還有……還有那夜在烽火台,繩索勒緊皮肉發出的摩擦聲,甲板的呻吟聲,以及……那個被按倒在泥濘中、魁梧身影發出的、低沉壓抑的、如同受傷雄獅般的憤怒喘息!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畫麵——赤兔空洞冰冷的眼神,黃忠驚愕蒼涼的麵容,關羽被縛時眼中焚燒的怒火與刻骨的屈辱——在這一刻,如同走馬燈般在我急速黯淡的意識裏轟然炸開、旋轉、破碎!
原來……是這樣啊……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張了張嘴,想笑,卻隻湧出一股帶著濃重鐵鏽味的鹹腥液體,順著嘴角溢出。
我,馬忠,一個東吳潘璋帳下籍籍無名的小校。機緣巧合,縛住了威震華夏的武聖關羽,分得了他的赤兔馬。赤兔絕食而死。猇亭戰場,本能的一箭,射殺了老將黃忠,博得了一個“神射”的虛名。最終,在這陰暗潮濕、堆滿廢棄軍械的破敗偏帳裏,死在了兩個同樣背叛了關羽、被天下唾棄的叛將之手。
這亂世,真他娘的……荒唐啊!
我緩緩抬起頭,視線越過傅士仁那依舊猙獰扭曲的臉,似乎穿透了這破敗的營帳,穿透了沉沉的夜幕,望向了無垠的蒼穹。那夜空漆黑如墨,沒有一顆星辰。冰冷的麻木感從傷口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意識如同風中的殘燭,搖曳著,即將熄滅。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順著冰冷的兵器架向下滑倒。在徹底陷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最後一個念頭,竟然異常清晰,帶著一絲解脫般的釋然:
原來那青龍偃月刀的寒光……終究……比不過這亂世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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