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丁奉篇——雪盡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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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丁奉,東吳四朝老將。
少年時在赤壁火影中遞令旗,看周郎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中年雪中奮短兵,赤膊衝鋒的那刻,耳邊呼嘯著合肥城下三十年的風雪。
老年誅殺權臣孫綝,血濺玉階時突然想起少年時周瑜教我:“為將者,當心如鐵。”
病榻前孫皓問我還有什麽心願,我隻說:
“陛下,老臣的刀……還未冷透。”
赤壁江麵的風,卷著焦糊與水腥的氣息,狠狠抽打在我臉上。我立在周都督帥艦的甲板邊緣,腳下巨艦隨著波濤起伏,如同江水中蟄伏的巨獸。身後帥台上,周都督的聲音穿透嘈雜人聲與江風,依舊清朗如金玉相擊,正與孔明先生言笑。我緊攥著手中那麵沉重的令旗旗杆,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掌心早已被粗糙的旗杆磨得生疼,汗水浸透了內襯,黏膩地貼在背上,可我不敢有絲毫鬆懈。那麵令旗,黃底黑字,此刻重逾千鈞——它是都督意誌的延伸,是我丁奉此刻存在的全部意義。
目光死死盯著遠處江麵上那片連天接地的曹軍船陣,黑壓壓一片,如同烏雲壓城,幾乎遮蔽了視野。火光!就在那黑沉沉船陣的中央,一點刺目的猩紅猛地爆開,如同黑夜被撕開一道流血的傷口!那是黃蓋將軍的火船!
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衝上了頭頂。我猛地轉身,動作快得幾乎要把脖頸扭斷,目光急切地投向帥台中央那個青衫羽扇的身影。周都督負手而立,江風吹拂著他寬大的衣袍,獵獵作響。他並未回頭看我,隻是輕輕抬起了右手,那隻手白皙修長,此刻卻仿佛握著整個戰場的命運。
一個簡潔得近乎冷酷的手勢,向下重重一劈!
“起——火——!”我嘶吼出聲,聲音因緊張和激動而劈裂,喉嚨裏泛起一股鐵鏽般的腥甜。雙臂灌注了全身的氣力,將那麵沉重的黃旗狠狠向前揮去!旗麵在狂暴的江風中“嘩啦”一聲展開,如同撲向獵物的猛禽張開了羽翼。
信號!我的動作就是信號!
“呼——轟!”
幾乎是同一刹那,潛伏在江麵上的無數東吳快艇、艨艟,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驟然加速!一支支點燃的火箭、火把、火罐,被士兵們奮力擲出,帶著淒厲的破空聲和複仇的火焰,狠狠撞向曹軍那些被鐵索死死捆縛在一起的龐然大物!
火焰,瞬間吞噬了冰冷的鐵鏈和厚重的船板。赤紅的火舌瘋狂舔舐著夜空,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爆裂聲。濃黑的煙柱衝天而起,遮蔽了星光,將整片江麵映照得如同煉獄。焦臭味、木料燃燒的糊味、還有……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混雜著絕望的哭喊和垂死的慘嚎,被風裹挾著撲麵而來,濃烈得令人窒息。江麵上,無數掙紮的人影在烈焰中扭曲、沉沒。
我死死地抓住船舷,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幾乎要嵌入冰冷的木頭裏。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一股酸腐的氣味直衝喉嚨。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直麵這地獄般的戰場。那些在火海中徒勞掙紮的身影,那些撕心裂肺的慘叫,像冰冷的鋼針,密密麻麻紮進我年輕的、尚未被戰爭徹底磨硬的心房。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攫住了我,雙腿竟有些發軟。
“丁奉!”一個清冷的聲音穿透了喧囂的火焰和慘嚎,清晰地落在耳邊。
我猛地一個激靈,強行壓下翻騰的胃液和心中的悸動,挺直了腰背,轉身麵向帥台。周都督不知何時已走到了台邊,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正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
“在!”我大聲應答,聲音竭力壓住顫抖。
“傳令,右翼韓當部,壓上!截斷北岸潰兵!”他的命令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得令!”我再次嘶吼,猛地揮動令旗,指向北岸方向。動作依舊標準,手臂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轉身的刹那,眼角餘光瞥見周都督平靜無波的側臉,映照著江麵滔天的火光,那神情,既非狂喜,亦非悲憫,隻有一種掌控一切的、近乎冷酷的專注。
那一刻,仿佛有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澆熄了我心中翻騰的恐懼與不適。那眼神,那份置身煉獄火海中心卻巋然不動的鎮定,深深烙進了我的腦海。
為將者,心如鐵石。都督的目光無聲地告訴我,在這屍山血海中,隻有心如鐵石,才能劈開血路,護住身後的一方水土。這無聲的教誨,比任何訓斥都更沉重,更清晰地刻在了我心上。
旌旗獵獵,卷過石亭險峻的山巒。我伏身在嶙峋的亂石之後,粗糲的石棱硌著胸前的甲胄。汗水混著塵土,從額角流下,在臉上衝出幾道泥痕,又鹹又澀。山風帶著濃重的血腥氣,不斷鑽入鼻腔。山下,魏將張普率領的敗兵正沿著狹窄的山穀倉惶逃竄,甲胄碰撞,腳步踉蹌,如同被獵犬驅趕的羊群。
“將軍,追不追?”身邊一個年輕的親兵壓低聲音問,眼中閃爍著初上戰場的亢奮與對軍功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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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目光死死鎖住山穀中那個被親兵簇擁著、猶自揮舞長槊試圖穩住陣腳的將領身影——張普。他盔甲染血,但身形依舊彪悍,每一次格擋都顯示出老辣的功底。這是個硬骨頭。
“追!”我猛地拔出腰間的環首刀,刀身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纏住張普!別讓他跑了!”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話音未落,我已如離弦之箭般從藏身的巨石後躍出,率先衝下山坡。
“殺——!”
身後的吳兵發出震天的吼聲,如同決堤的洪流,緊隨我洶湧而下。
刀鋒劈開空氣,帶著嗚咽的風聲。每一次撞擊都震得虎口發麻,金屬交擊的刺耳銳響在狹窄的山穀中反複回蕩。張普果然悍勇,一杆長槊使得潑水不進,幾次格開我的劈砍,沉重的槊杆帶著千鈞之力掃來,逼得我連連側身閃避。汗水早已浸透內衫,黏膩地貼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氣息。身邊的親兵不斷倒下,慘叫聲不絕於耳。
“丁奉!無名鼠輩,也敢攔我!”張普獰笑著,一槊蕩開我的刀,順勢猛刺我肋下。
我瞳孔驟縮,危急關頭,身體的本能快過思考。左腳猛地蹬地,身體借力向右急旋,險之又險地避開那致命的槊尖,冰冷的金屬幾乎貼著我的側肋劃過,帶走一片甲葉。與此同時,右手長刀借著旋轉的力道,劃出一個刁鑽的弧線,不再是硬碰硬的劈砍,而是如同毒蛇吐信,自下而上,迅疾無比地撩向張普因發力前刺而暴露出的手腕!
“嗤啦!”
刀鋒劃過熟牛皮護腕,深深切入血肉!
“呃啊!”張普發出一聲痛極的悶哼,長槊脫手飛出。他捂著鮮血淋漓的手腕,臉上瞬間褪盡血色,隻剩下驚駭與劇痛。
機不可失!我毫不停頓,左腳再次發力前踏,身體重心前壓,雙手緊握刀柄,將全身的力量灌注於雙臂,長刀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朝著張普因劇痛而失去防護的脖頸,狠狠劈落!
刀光如匹練,一閃而逝。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張普圓睜著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著前方,隨即,那顆戴著鐵盔的頭顱衝天而起,斷頸處噴湧而出的熱血,如同灼熱的噴泉,濺了我滿頭滿臉。濃重的、帶著生命餘溫的腥氣瞬間彌漫開來。
滾燙的血滴順著我的眉毛、臉頰往下淌,流進嘴角,鹹腥的鐵鏽味在口腔裏彌漫開來。我拄著刀,大口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心髒在腔子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視線被血汙模糊,世界隻剩下刺目的紅。
周圍震天的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哀鳴聲,仿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幕布,變得遙遠而模糊。隻有手中這柄剛剛飽飲敵將鮮血的長刀,刀身溫熱,微微震顫著,傳導著一種奇異的力量——那是殺戮的力量,是主宰他人生死的力量。它沉重,冰冷,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灼熱。
我抬起頭,目光掃過那些因主將授首而徹底崩潰、跪地求饒的魏兵,掃過身邊同樣浴血、眼神熾熱地望著我的吳軍將士。心中那股因都督目光而埋下的鐵石之心,在這一刻,被敵人的熱血徹底淬煉。它不再僅僅是一個模糊的信念,而是化作了實實在在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心頭,也融入了我滾燙的血液。手中的刀,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告訴我,在這亂世之中,何為將者的宿命——以血洗血,以殺止殺。
建業城的冬,陰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壓在每個人心頭。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在臉上,刀割一般。我站在城樓上,望著城外無邊無際的白色營壘。魏軍,像一片巨大的、沉默的鉛雲,壓在城下。營中刁鬥森嚴,燈火連綿,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城內的氣氛更糟。恐懼如同瘟疫在軍民中蔓延。柴草、糧食……各種守城物資被緊急征調,雜亂地堆放在街角巷尾。百姓們蜷縮在低矮的屋簷下,眼神空洞,孩童的啼哭聲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淒惶。不時有快馬疾馳過冷清的街道,蹄鐵敲擊著凍硬的地麵,發出單調而急促的“嘚嘚”聲,每一次都像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丁將軍,箭矢……箭矢快耗盡了!”一個滿臉煙灰、嘴唇凍得發紫的軍需官跑上城樓,聲音帶著哭腔,“城西……城西有民屋被魏賊石炮擊中起火,水……水也快供不上了!”
我沉默地點點頭,目光依舊死死盯著城外魏營的方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城磚,粗糙的觸感傳來。寒意早已穿透厚重的鐵甲,滲入骨髓,四肢百骸都凍得隱隱作痛。城下的魏軍,似乎也在等待,等待我們徹底凍僵、耗盡最後一絲力氣。不能再等了!
一個念頭,如同冰層下潛行的暗流,在我心中洶湧翻騰,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熾熱,最終壓倒了所有的嚴寒和疲憊——雪中奮短兵!
“擂鼓!”我的聲音在呼嘯的寒風中陡然炸開,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瞬間壓過了城頭的風聲和遠處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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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樓上的鼓手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抓起沉重的鼓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蒙皮!
“咚!咚!咚——!”
沉悶而雄渾的戰鼓聲驟然響起,穿透風雪,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建業城頭,也重重擂在每一個守城將士的心上。
我猛地一把扯開身上早已被雪水浸透、凍得硬邦邦的鐵甲束帶。冰冷的甲葉摩擦著內襯,發出刺耳的聲響。緊接著是護臂、護脛……沉重的鐵件被我一件件脫下,狠狠摜在冰冷的城磚上,發出“哐啷啷”的撞擊聲。刺骨的寒風瞬間穿透單薄的戰襖,像無數冰針刺入肌膚,激得我渾身一顫,每一塊肌肉都瞬間繃緊。
“眾將士!”我抓起腳邊那柄跟隨我多年的厚重短刀,高高舉起。刀身映著城頭搖曳的火光,也映著我赤膊上蒸騰出的白色汗氣。冰冷的刀柄緊貼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令人清醒的涼意。“隨我破敵!斬將奪旗者,重賞!畏縮不前者,斬!”
怒吼聲如同受傷猛虎的咆哮,在風雪中激蕩。
“殺!殺!殺——!”
身後,是無數雙被鼓聲和我的怒吼點燃的眼睛!是無數把高高舉起的環首刀、短戟、利斧!是無數個同樣扯開衣甲、赤膊袒胸的漢子!他們口中噴吐著白氣,眼神如同瀕死的狼群,爆發出最後的、也是最凶悍的光芒!
沉重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開啟一道縫隙。風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入口,瘋狂地倒灌進來。
“衝啊——!”
我第一個衝了出去!赤腳踏上冰冷刺骨的積雪,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衝頭頂,反而激發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力量!短刀緊握在手,迎著撲麵而來的、如同刀割般的風雪,向著那片死寂的魏軍營壘,發起了最決絕、最慘烈的衝鋒!
身後的怒吼匯成一股撕裂寒風的洪流。我們像一群從地獄熔爐中掙脫出來的惡鬼,赤著上身,揮舞著短兵,踏著沒膝的深雪,義無反顧地撞向那片沉默的鋼鐵叢林!
雪粒瘋狂地撲打著赤裸的胸膛和臉龐,寒風在耳邊淒厲地呼嘯,幾乎要撕裂耳膜。腳下是深及小腿的積雪,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冰冷的雪水灌入破爛的草鞋,凍得腳趾早已麻木。然而胸腔裏卻像燃燒著一團烈火,燒得血液沸騰,燒得眼前一片赤紅!短刀每一次揮砍,都帶起一蓬滾燙的血花,在潔白的雪地上潑灑開刺目的圖案。敵人的驚呼、慘叫、兵刃入肉的悶響,混雜著風雪聲,衝擊著耳鼓。
魏軍完全懵了!他們裹著厚厚的皮襖,縮在避風的營帳邊,何曾料到在這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絕境裏,竟會有一群赤膊的瘋子,如同鬼魅般從風雪中殺出!
混亂!徹底的混亂!
鋒利的刀鋒切開皮襖,撕裂皮肉,溫熱的血液噴濺出來,瞬間又被酷寒凍成冰渣。一個魏兵驚恐地瞪大眼睛,試圖舉起手中的長矛,我矮身撞入他懷中,短刀由下而上狠狠捅進他的腹部,用力一絞!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沉重的身體向後栽倒。另一個軍官模樣的魏人揮舞著長刀吼叫著撲來,我側身閃過劈砍,反手一刀狠狠斬在他持刀的手臂上,骨頭斷裂的脆響清晰可聞,他慘叫著倒下,瞬間被後麵湧上的吳兵淹沒。
沒有章法,沒有陣列,隻有最原始、最野蠻的搏殺!用身體撞開盾牌,用短刀撕開甲胄的縫隙,用牙齒咬向敵人的喉嚨!身邊的袍澤不斷倒下,被長矛刺穿,被刀斧劈開,熱血灑在雪地上,冒著絲絲熱氣。每一個倒下的身影,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頭,但那團燃燒在胸口的烈火卻燒得更旺,燒幹了所有的猶豫和恐懼!
“丁奉在此!擋我者死——!”我嘶聲狂吼,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卻充滿了令人膽寒的戾氣。短刀如同死神的鐮刀,瘋狂地收割著生命。所過之處,魏兵驚恐地退避,陣線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開的油脂,迅速崩潰!
終於,那麵高高飄揚的、繡著猙獰獸頭的魏軍大纛旗,出現在視野中!它被一群驚慌失措的親兵簇擁著,正倉惶地向後移動。
“奪旗!”我目眥欲裂,用盡全身力氣咆哮。帶著僅存的十幾個渾身浴血、狀若瘋魔的親兵,朝著那麵象征著魏軍統帥的旗幟,發起了最後的衝刺!
刀光,血光,雪光……交織成一片混沌而慘烈的戰場畫卷。當我終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那麵沉重冰冷、沾滿血汙的大纛旗狠狠砍倒,踏在腳下時,環顧四周,隻剩下無盡的屍骸和染紅的雪原。凜冽的寒風卷過,帶走濃重的血腥,卻帶不走那浸透骨髓的肅殺。
我劇烈地喘息著,白色的霧氣在口鼻前急促地噴湧。赤裸的上身布滿細小的傷口,被寒風一激,針紮似的疼,但胸膛裏那團火,依舊在熊熊燃燒。這一場雪中的赤膊搏殺,如同最猛烈的鍛打,將我心中那塊鐵石,淬煉得更加堅硬,也烙上了無法磨滅的、屬於戰場最底層的慘烈印記。
建業的宮闕在暮春的暖風中,本該顯出幾分雍容,然而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緊張。雕梁畫棟的陰影深處,仿佛潛藏著擇人而噬的猛獸。權臣孫綝的威勢,已如濃重的烏雲,沉沉壓在吳國的天空之上。他出入宮禁,如同自家後院;朝堂之上,無人敢直視其鋒芒。昔日並肩的老將們,或被排擠,或噤若寒蟬。我站在廊柱的陰影裏,望著那些匆匆低頭走過的年輕郎官們惶恐的臉,心頭如同壓著一塊冰冷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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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老將軍,孫太傅有請。”一個穿著孫綝近衛服飾的校尉走到我麵前,語氣看似恭敬,眼神卻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那“請”字,咬得格外重。
我微微頷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將腰間的佩刀緊了緊。刀柄上纏繞的皮革早已被歲月和汗水磨得油亮,握在掌心,傳來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硬實感。
跟著那校尉穿過重重宮門,守衛明顯比平日森嚴了許多,盡是孫綝的心腹甲士。他們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我的身體,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大殿之內,熏香的氣息也掩蓋不住權力的鐵鏽味。孫綝高踞主位,一身華貴的錦袍,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柄鑲滿寶石的短匕。他身邊環繞著幾個依附他的年輕將領,臉上帶著諂媚和得意。
“丁老將軍來了?”孫綝眼皮都未抬,聲音懶洋洋的,“坐吧。如今國事繁艱,正需老將軍這等柱石之臣,多多提點後進才是。”他刻意加重了“柱石”二字,話語中的譏諷之意,如同細密的針尖。
我依言在下首坐下,腰背挺得筆直。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幾個年輕將領,他們或是避開我的視線,或是回以輕蔑的冷笑。
“太傅過譽了。”我的聲音低沉而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老朽殘軀,隻知聽命行事,為東吳守土安民,不敢妄言提點。”我將“東吳”二字,咬得清晰無比。
孫綝終於抬起眼皮,那雙狹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陰鷙的光芒,如同毒蛇的信子。他盯著我,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守土安民?說得好!隻是老將軍年事已高,這舞刀弄槍的,怕是力不從心了。不如……將手中兵權,交予這些年輕力壯、忠心可靠的兒郎們?也好讓老將軍安享清福,頤養天年。”他輕輕彈了彈手中的短匕,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大殿裏格外刺耳。
赤裸裸的奪權!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殿內熏香的暖意絲毫無法驅散心頭的寒意。周都督當年立於赤壁烈火前那沉靜如淵的眼神,此刻異常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心如鐵石……都督,承淵今日,怕是真要學您這“鐵石”二字了。隻是這鐵石,要用來劈砍的不是外敵,而是……同室操戈!
“太傅所言,老臣記下了。”我慢慢站起身,動作沉穩,仿佛隻是尋常告退。目光卻不再回避,直直迎向孫綝那雙陰冷的眼睛,語氣平淡無波,“然則,老臣這把骨頭,生於東吳,葬,亦當埋於東吳。隻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想為這江東之地,再擋一擋風霜。”說完,不再看孫綝瞬間陰沉下來的臉色,也不理會那幾個年輕將領驚愕或憤怒的目光,轉身,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出了這座散發著腐朽權力氣息的大殿。
身後的目光,如芒在背。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磚上,都異常沉重。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與孫綝之間,已是不死不休。這把老骨頭,終究還是要在這肮髒的權力漩渦中,再濺一次血。鐵石之心,終須指向自己人。
建業的夜,濃得化不開。沒有月光,隻有幾顆疏星在厚重的雲層縫隙間時隱時現。宮牆巨大的陰影投下來,吞噬著一切光亮。我站在約定的地點——宮苑西北角一處廢棄偏殿的陰影裏,身上穿著最普通的宮衛皮甲,冰冷的鐵片緊貼著內衫。四周死寂,隻有遠處宮牆更鼓單調的敲擊聲,以及自己胸腔裏那顆心沉重而緩慢的搏動聲,一下,又一下,如同悶雷在胸中滾動。
“將軍,都準備好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是張布,年輕的臉上混雜著緊張和一種破釜沉舟的亢奮。他身後,幾十個同樣穿著宮衛服飾的精銳死士,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靜靜地佇立在黑暗中,隻有偶爾刀鋒出鞘時閃過的一線寒光,泄露著冰冷的殺機。
我點點頭,沒有言語。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刀柄,感受著那熟悉而堅硬的輪廓。這柄刀,飲過曹魏大將張普的血,劈開過合肥城下的風雪,如今,卻要指向自己朝堂上的同僚。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悲哀從心底深處泛上來,瞬間又被更強大的決心壓了下去。孫綝不死,吳國必亡!都督當年“心如鐵石”的教誨,在此刻化作沉甸甸的千鈞重擔。
“記住,”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目標,孫綝!一擊必殺!其他人,擋路者,格殺勿論!行動!”最後一個字落下,如同斬斷最後一根猶豫的繩索。
沒有呐喊,隻有一片密集而急促的腳步聲,如同驟雨敲打地麵,瞬間撕破了宮苑的死寂!幾十條黑影如同出閘的猛虎,朝著孫綝此刻所在的中書省值房方向,猛撲過去!
“什麽人?!”
“有刺客——!”
短暫的驚愕之後,守護在值房周圍的孫綝心腹甲士發出了淒厲的警報。刹那間,火把亮起,兵刃出鞘的寒光連成一片!
“殺!”我暴喝一聲,手中長刀化作一道匹練寒光,當頭劈向一個試圖阻攔的甲士!刀鋒砍入皮甲和骨肉的聲音沉悶而令人牙酸。熱血噴濺而出,有幾滴溫熱地濺到了我的臉上。沒有停頓,沒有猶豫!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再次釋放,撞開擋路的屍體,直撲那扇透出燈光的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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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房的門被裏麵的人猛地拉開!一個穿著華麗常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正是孫綝!他臉上帶著被驚擾的暴怒和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顯然沒料到在這深宮禁苑,竟有人敢對他發動如此直接的刺殺!他身邊還跟著兩個驚惶失措的文吏。
“丁奉?!你……你敢……”孫綝的怒吼隻喊出一半。
就是此刻!
我眼中再無他物,隻有孫綝那張因驚怒而扭曲的臉!胸中那團壓抑了太久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轟然爆發!左腳猛地踏碎一塊地磚,身體如同離弦的弩箭,將全身的力量、畢生的武藝、連同對吳國未來的全部絕望與希望,都灌注於這衝刺的一躍和手中奮力揮出的刀光!
刀光如電,撕裂了昏暗的光線!
“噗嗤!”
一聲利刃破開血肉、切斷骨骼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
孫綝的怒吼戛然而止。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胸前透出的一截帶血的刀尖,又緩緩抬頭,死死地瞪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怨毒、不甘和一絲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卻隻湧出一大口暗紅的血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值房內搖曳的燭火,映照著孫綝迅速灰敗下去的臉,映照著我手中那柄穿透了他胸膛的長刀,刀身還在微微震顫。溫熱的鮮血順著刀身的血槽汩汩湧出,流過我緊握刀柄的手,黏膩、滾燙。
“呃……”孫綝喉嚨裏發出一聲無意義的輕響,身體晃了晃,眼中的神采徹底熄滅,像一座失去支撐的泥塑,沉重地向後栽倒,“砰”地一聲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麵上。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如同一朵猙獰而巨大的赤色曼陀羅。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那兩個文吏癱軟在地,抖如篩糠。外麵兵刃交擊的廝殺聲、垂死的慘叫聲依舊不絕於耳,但在這值房內,隻有燭火燃燒的嗶剝聲,和鮮血滴落在地的“嗒…嗒…”聲。
我緩緩抽回長刀。刀身離開軀體時,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摩擦聲。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充斥了鼻腔。我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著,低頭看著孫綝那張凝固著驚愕與怨毒的臉。赤壁的火光、周都督沉靜的目光、合肥城下冰冷的雪、還有那些倒在我刀下的魏兵……無數畫麵在眼前飛速閃過,最終都匯聚成眼前這灘刺目的鮮血。
沒有快意,隻有一種深重的疲憊和一種冰冷的、浸透骨髓的悲哀。為將者,心如鐵石……都督,這鐵石之心,終是用來劈開了自家的朝堂。這血,終究是染在了自己人的階前。刀尖上的血珠,一滴,一滴,沉重地墜落,砸在金磚上,綻開小小的、暗紅的花。
建業的宮室,似乎永遠籠罩在一種令人窒息的浮華與頹靡交織的氣息裏。熏香濃得嗆人,掩蓋不住底下隱隱的腐朽。我強撐著病軀,在那年輕內侍小心翼翼的攙扶下,一步一頓地走向孫皓的寢宮。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關節如同生鏽的鉸鏈,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肺裏像是塞滿了濕透的棉絮,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風箱般的嘶鳴。曾經揮刀裂甲的雙手,此刻連扶住內侍手臂都顯得力不從心,微微顫抖著。
寢宮內,燈火通明得有些刺眼。年輕的吳主孫皓斜倚在鋪著華麗錦緞的軟榻上,懷裏攬著一個衣衫半褪、眼神迷離的宮妃。案幾上堆滿了精致的酒肴果品,金杯玉盞散亂地放著,濃鬱的酒氣混雜著脂粉香,彌漫在空氣裏。幾個樂師瑟縮在角落,絲竹之聲靡靡,軟綿綿地飄蕩著,更添幾分醉生夢死的頹唐。
“哦?丁老將軍來了?”孫皓懶洋洋地抬起眼皮,醉意朦朧的目光掃過我佝僂的身形和枯槁的麵容,嘴角扯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隨意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蒼蠅,“賜座。”
內侍慌忙搬來一個錦墩。我緩緩坐下,腰背卻依舊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不肯倒下的枯鬆。目光平靜地掠過那奢靡的景象,落在孫皓那張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浮腫的年輕臉龐上。
“老將軍抱恙在身,還惦記著入宮見朕,”孫皓端起一個鑲嵌著明珠的金杯,抿了一口,聲音帶著酒後的含混,“可是有什麽緊要軍情?還是……又想來勸朕勤政愛民、節儉用度?”他“嗤”地笑了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目光斜睨著我,像是在看一個不合時宜的老古董。
寢宮內靡靡的樂聲似乎滯澀了一瞬,宮妃嬌笑著往孫皓懷裏又縮了縮。角落裏侍立的宦官們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
肺部的滯澀感更重了,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衝上喉嚨。我握緊拳頭抵住嘴唇,身體不受控製地佝僂下去,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震出來。內侍慌忙遞上絲帕。咳了好一陣,才勉強壓下,攤開絲帕,上麵赫然幾點刺目的猩紅。
孫皓看著那幾點血跡,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依舊是那副慵懶的模樣。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和胸腔的灼痛,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陛下……”開口才發現,聲音微弱得幾乎要被那軟綿綿的樂聲淹沒。我頓了頓,凝聚起全身的力氣,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緩慢,異常清晰,如同用盡生命最後的光芒在刻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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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垂死之軀,別無他念……隻求陛下……”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打斷了我。寢宮內一片死寂,隻有我痛苦的喘息聲和樂師們不知所措的、幾乎停滯的撥弦聲。
孫皓臉上的嘲弄之色淡去了幾分,他放下金杯,身體微微前傾,似乎想聽清這老朽臨終的絮叨。
我死死攥著那塊染血的絲帕,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抬起頭,渾濁的老眼透過眼前彌漫的病氣和水霧,執拗地望向孫皓。那一刻,眼前奢華的宮室、妖嬈的宮妃、精美的器皿……都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模糊、晃動、褪色。取而代之的,是赤壁滔天火光中周都督青衫飄飄的背影;是石亭山穀滾燙的敵血濺在臉上的灼痛;是合肥城下深及膝蓋的刺骨冰雪和赤膊衝鋒時那焚盡一切的瘋狂;是斬殺孫綝時,金磚地上那灘迅速蔓延的、粘稠而冰冷的同僚之血……一幕幕,無比清晰,帶著鐵鏽、硝煙、冰雪和血腥混合的濃烈氣息,撲麵而來!
所有的畫麵最終凝聚成一點——手中那柄刀!那柄跟隨我一生,飲過敵血,也染過同僚血的刀!
我用盡殘存的最後一絲氣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垂死軀殼的、近乎淒厲的鋒芒,直刺向那高高在上的年輕帝王:
“……老臣的刀……還未冷透!”
話音落下,寢宮內死寂一片。靡靡的樂聲徹底停了。樂師們驚恐地低下頭。懷中的宮妃也僵住了。孫皓臉上的慵懶和醉意瞬間凝固,他猛地坐直了身體,那雙被酒色浸泡得有些渾濁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銳利地聚焦在我臉上,帶著驚愕,更帶著一絲被那話語中凜冽鋒芒刺中的震動。
他看到了什麽?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朽?還是那老朽眼中,雖已渾濁卻依舊不肯熄滅的、屬於戰場、屬於東吳最後歲月的刀光?
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向後重重靠倒在錦墩堅硬的靠背上。眼前陣陣發黑,孫皓那張年輕而震驚的臉,寢宮奢華的穹頂,搖曳的燭火……都在飛速旋轉、模糊、褪色。耳邊似乎響起了遙遠而熟悉的江濤聲,還有赤壁那震天的戰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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